《纸魂》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仍有零星雨丝飘落。铅灰色的天幕，就像一个妇人刚哭过的脸，滞留着不快的神色。南北二塬躲进雨雾里。城墙模糊了轮廓。从纸坊沟里流出的河水，水面变宽，泥浪滚滚，向泾河奔去。沙土的街，几经车轮辗压，凸凹出深深浅浅的辙迹，深处积满泥水，浅处遍是稀泥。

街上行人稀少。一个头戴瓜皮帽、背搭着手的男人，正在街边稀泥里如踩石头过河般摇摇晃晃走着，忽被一辆驶过的马车溅了半裤腿泥水，便对着赶马车人的背影骂道，你眼瞎了，会吆车吗?马车在前面停下来，身体壮实的车夫下了车，手里提着鞭子走过来，对瓜皮帽说，你再给我骂一句，我专门给人熟皮呢!一看对方块头大，打不过，瓜皮帽嘴软了，我没骂你，我是怪自己走路咋不小心，溅了一裤腿泥，说着把满是泥点的大裆裤腿抖了抖。车夫剜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马车，一点脚坐上去，继续挥鞭驱马前行，木车轮碾过处，泥水飞溅。

倒八辈子霉了!瓜皮帽小声嘟囔，往泥地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这一幕让走在后面的吴荐轩看到了，原本就焦虑的心情，又罩了一层悲凉来。他想对那两个人说:吾等都是被虎狼围困的牛羊，应该相互体恤、共同对付虎狼，不该拿犄角自相牴顶，在窝里斗呀!

今天上午，吴荐轩打算去平凉监狱探望张元等几个同学。但去了后，把门的狱警不让他进去，说上面打招呼了，正在对闹事学生进行调查，不许任何人探望。

吴荐轩只好去找卢俊峰。

那天实在抱歉，我身不由己。见到吴荐轩，卢俊峰说。

吴荐轩说，我理解你的难处。我刚去了监狱，想探望那几个学生，被把门的狱警挡住了。你和监狱人熟吧，能否给说下？

走，我带你去。卢俊峰爽快应道。

吴荐轩便随卢俊峰再次来到平凉监狱，鞋子上、灰色长袍下摆沾了许多泥浆。

快走到监狱大门跟前时，吴荐轩看见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一只带盖竹篮与一个狱警说着什么，看来未说通，焦急地向监狱里张望。

那个狱警和卢俊峰很熟，老远就打招呼，卢警佐您来了!

卢俊峰指了指吴荐轩说，这是我的朋友，来探望那几个学生。

他们的对话让站在旁边的女子听到了，赶紧过来问吴荐轩，您也是来探望学生的吗?

吴荐轩说，是呀，你是?

女子说，我来看弟弟张元。

你是张元姐姐，张翊?吴荐轩颇感意外。

是呀，您是?这女子比吴荐轩更为吃惊。

我是他的国文老师吴荐轩。吴荐轩笑道。

您就是吴老师?!幸会! 幸会!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我常听弟弟说起您呢!

张翊边说边热情地伸出手来。

吴荐轩握住她的手，纤巧、冰凉，停留片刻松开，而眼睛仔细端详了眼前女子:身穿月白色斜襟衫、黑裙子，一根粗黑的辫子斜搭在肩头，刘海剪得整整齐齐，柳眉细长，鼻梁棱巧，嘴巴比诗文里描述的“樱桃小口”略大一点，但唇线分明，嘴角微微上翘。

卢俊峰看他们认识，便对狱警拱手道，都是一起的，行个方便。

狱警打开小门，让他们一同进去。

吴荐轩第一次来监狱，只见高墙围起的偌大场院里，近百间监舍呈十字形分布，东南西北四个角矗立着4座木质哨楼，站在哨楼上的护警荷枪走动。

卢俊峰对吴荐轩小声介绍，这个监狱下设“三科两所”和一个警护大队。“三科”第一科负责管理文书和监狱的日常办公；第二科负责监狱警戒管理、犯人接见和释放；第三科负责监狱行政、财务和庶务的管理。“两所”即教务所和医务所，教务所负责对囚犯进行忏悔教育，医务所负责对患病囚犯进行治疗并管理病监。

吴荐轩和张翊跟随卢俊峰来到第二科，与一个瘦高个子科长接洽，办好相关探视手续，此人便带他们来到第3监区接待室。卢俊峰在外等候。

过了大约六七分钟，张元等几名同学被带进简陋的接待室。毕竟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见到吴老师，未语先抹起眼泪来，惹得吴荐轩也红了眼圈，而张翊手捂嘴巴啜泣起来。

都是男子汉，坚强点。吴荐轩安慰道。

他们止住哭泣。

张元先开了口，姐，吴老师，你们咋一起来了！

张翊说，我来了，在大门口警察不让进，多亏遇到吴老师才进来。

张元笑说，说明你们有缘。

别调皮了!张翊说，打开竹篮，把带来的几个煮鸡蛋、饼子和一包熟牛肉分发给张元和几个同学。

你们在这里能吃饱吗?吴荐轩关心地问。

雷向阳说，根本吃不饱，饭又难吃，每日两餐，每餐是青菜汤、玉米面做的窝窝头，外加咸菜。

让你们受委屈了!张翊又抹起眼泪。

吴荐轩心里一沉:得赶紧救这几个孩子出去!

半个小时探视时间很快过去，吴荐轩告诉几个学生:全校教职员工联合签名的请愿书已递交县府和省教育厅、省政府，应该会引起重视，你们要坚强，耐心等待。

放心，吴老师，我们会照顾好自己。张元说，姐，你告诉咱爹咱娘，就说我好着，别让他们担心。

嗯。我们走了。张翊含泪与弟弟辞别。

走出监狱大门，卢俊峰说他有事，拱手与吴荐轩、张翊告辞。

吴荐轩和张翊同行至一个十字路口，临近中午，张翊邀请吴荐轩在街边饭庄吃顿便饭。

也到了吃饭时间，吴荐轩说我请你。

吴老师就别客气了，为了我弟弟，我也应该感谢您才是！张翊莞尔道。

两人走进一家饭庄，点了荤素两样菜，要了两碗饸饹面，边吃边聊，气氛融洽。

吃罢饭，张翊意犹未尽，又向伙计要了一壶茶。

张翊给吴荐轩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香袅袅，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张翊说，弟弟他们被抓，我很担心，但看见您后，就有了主心骨，心里踏实多了。

吴荐轩说，如若省教育厅、省政府对请愿书置之不理，我会跑一趟省上，请求恩师省参议员郑濬先生帮忙，先把张元他们释放。

那太感谢您了!张翊喜不自禁道，您对我和弟弟的好，我会铭记于心!

吴荐轩坦言:关心你弟弟，因为我是他的老师，可我好像没对你好啥。

张翊说，好了呀，您点评了我的一首诗哩!而且点评得很中肯，这对我的鼓励很大。

这算啥好。吴荐轩笑道，况且你的这首诗写得不错，很有意境。

张翊大眼里含着笑意: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对我来说，你对我一首诗的指点就是对我好，您不知道，这是在我心情最迷惘的时候写的诗，当弟弟转告了您的点评，一下子把我心里的迷雾驱退了，让我找到前行的方向!

从张翊的话语里，吴荐轩明显感受到了这个女子性情里的爽直与热烈，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女孩子，不觉就有了好感。

张翊说，谢谢您对我的诗歌给予了好评。其实我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我写的不过是小女人诗，而您的诗题材丰富，直面社会现实，深沉大气，我非常喜欢!

吴荐轩说，你过奖了。其实古代诗人也写了不少闺情诗，有的成为名作。所以，诗的题材无大小之分，关键要写出真情，写出诗意。

张翊说，您这样一说，我就有点自信了!以后还望吴老师不吝赐教!

咱们互相交流吧。吴荐轩说，眼神避开张翊的眼睛，这双凝视他的眼睛，就像阳光照射的湖水，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