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何玉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吴荐轩克制了一段时间,心像一粒颤动的铁屑,还是被张翊这块磁铁吸附了过去。而他的思想之所以会发生转变,与同学郭诚的突然离世有很大的关系。一个刚刚步入仕途、思想进步的年轻有为青年,因患绝症撒手尘寰,让他感到震惊的同时,对“人生苦短、生命易逝”这句话的含义体悟得更为透彻。是啊,正如人们常说,你今晚脱了鞋,明天早上不一定能穿上,命运如此之无常,那么,对于现在拥有的一切美好东西,有何理由不好好珍惜呢!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在心情极度悲伤的时候,张翊大胆奉献的爱,就是在给他雪中送炭,雨中送伞,让他感到温暖。他再不想虚伪地压抑自己对爱的渴求了!
关于举行郭诚追悼会的唁电,是郭诚开典当行的父亲发来的。郭诚经常对父亲提起过吴荐轩,知道儿子的这个北平师范大学同学在平凉省立第二中学当教员,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
吴荐轩找柳校长请假的时候,柳校长一听省教育厅督学郭诚去世,极为惊骇,说他还那么年轻,怎么说殁就殁了呢!
吴荐轩告诉他,唁电上说是郭诚患了肝癌,因医治无效去世的。
柳校长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对郭督学父母来说,这个打击太过沉重,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柳校长让吴荐轩代学校送一个花圈,以表示哀悼。
去兰州路途遥远,吴荐轩坐马车整整走了两天半(怕遇土匪,晚上夜宿客店),才赶到兰州。在一处公墓的殡仪馆外面,吴荐轩先到来宾接待处行了礼,送去两个花圈,拜见了郭诚的父母和亲友,然后与前来吊唁的人一起参加了追悼会仪式。
一张多么熟悉、亲切的面孔,现在却定格成一幅冰冷的黑白照片,黑纱环绕,花圈簇拥。静静凝望着它,回想起在北平上大学时郭诚对他的好以及来平凉调查学潮事件的情景,吴荐轩喉咙哽咽,潸然泪下,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郭诚君,一路走好!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仍然是好同学,好朋友!
追悼会结束后,在胸带白花的人群中,吴荐轩遇到也来吊唁的恩师郑濬先生。他原打算去拜见恩师的,没想到在这里相遇了。
郑濬先生已五旬有余,头戴一顶礼帽,身着马褂、短袍,留一把山羊胡,精神矍铄,虽然手里握着一根拐杖,但在吴荐轩看来,这只是一种装饰。
吴荐轩邀请恩师在一家饭庄吃饭,点了酒菜。师生二人久别重逢,追往昔,叙旧情,气氛融洽,多少冲淡了一些从追悼会仪式上带来的悲伤情绪。
吴荐轩在《大河日报》《新青年》等刊物发表的诗歌,郑濬先生经常读到,他也多次在其他学生跟前夸赞过平凉这个学生多么有才华,说你们好好读读荐轩的诗!
荐轩,你发表的诗我每首都读,写得好,有杜甫忧国忧民的沉郁风格,坚持写!郑濬先生夸道。
吴荐轩说,我要向先生学习!非常敬仰先生的人格魅力!张广建任甘肃督军时,鬻卖官爵,排除异己,挑拨回汉关系,横征暴敛,先生经常撰文在报纸上抨击,张广建恼羞成怒,密令特务夜间尾随恫吓先生,先生不畏强暴,继续口诛笔伐,颇得社会赞许。先生在省立第二中学担任第一任校长期间,治学严谨,大力改善教学条件,在师生中传为佳话。近几年,为解决学校经费问题,又鼎力相助,柳校长和教员非常感激。
郑濬先生说,那时我发动舆论声讨张广建,正值担任国民党甘肃支部创办的《大河日报》总编,胆壮一些。至于为学校争取经费,实在惭愧,现在老夫人微言轻,帮不了什么大忙。如今,军阀割据,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政府对教育的投资日益减少。要想改变这种现状,首先要改变这个国家。
如何改变国家呢?吴荐轩问。
郑濬先生说,许多仁人志士已在做着努力,孙中山先生点燃的革命烈火,拉开了民国革命的序幕,迎来了崭新的民国。他的毕生心愿是反帝反封建打倒反动军阀,还民主、自由、平等于人民,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国。作为孙中山先生开创的革命事业最坚定的支持者、最亲密的合作者、最忠实的继承者一一中国共产党,又在为实现和发展孙中山先生和辛亥革命先驱的伟大抱负,砥砺前行,默默奋斗。还有国民党许多进步人士,也参与到革命斗争中来,为寻求中国的出路贡献各自的力量。
说到尽兴处,郑濬先生与吴荐轩举起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郑濬先生对吴荐轩说,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些,是因为军阀张召嘉镇守的平凉环境更为恶劣,加之经济落后,自然条件差,群众思想觉悟低,要干成一件事非常难,你不论处境如何,都要坚强,坚信这个世界在一点一点朝好的方向发展。
吴荐轩双手举起酒杯道:您的话学生铭记在心!来,学生敬您一杯,您也要保重身体!
两人碰杯各饮完杯中酒。
此次与郑濬先生在兰州邂逅、叙谈,恩师的一席话给了吴荐轩极大的鼓舞,他似乎在黑夜里看到一颗启明星一样,对黎明的到来充满期待。
回到平凉后,当张翊让弟弟捎信约吴荐轩于中午到船舱街一家茶馆喝茶,要为他接风洗尘,他欣然赴约。兰州之行,他有太多感受,要与张翊分享!
虽然平时两人很少相见,但吴荐轩在平凉时,张翊会感到踏实,他的突然远行,好像一下子隔了十万八千里,使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加之她常听人说,华家岭一带有土匪出没,更为吴荐轩的安全担心。现在,吴荐轩平安回到平凉,张翊也就放心了,迫切想见他。
在一家雅静的茶馆隔间,当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张翊不说话,一双扑闪的大眼含着深情,静静地凝望了吴荐轩好一会,看得吴荐轩有点不好意思,他端起茶杯道,来,以茶代酒,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张翊并没有端起茶杯,别过脸,望向窗外,粉腮上滚下两串泪珠来。
吴荐轩慌了,忙问你咋了?起身来到张翊身边,俯身看着她的脸。
没想到这一问,反倒使张翊伏桌抽泣起来。
好了,别难过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吴荐轩抚了抚张翊的肩头。
张翊猛然转过身一把抱住吴荐轩的腰娇嗔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吴荐轩左手抚摸着张翊的脸颊,右手将她垂于前额的一缕头发别于耳后,疼惜地说,最要好的同学走了,送他一程,这不回来看到你弟弟捎的信赶忙就来见你。
张翊听罢站了起来,用双手捧着吴荐轩的脸,微启的粉唇贴了上去,喃喃道:荐轩,你不知我有多么喜欢你,没见你面时被你的诗文吸引,见到你人后,更被你的品德折服,这几天不见你,也未读到你的诗,心里空落落的,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吴荐轩被张翊这突如其来的热烈表白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先是一愣,顿了一下,或许是张翊呢喃的情话、甜润的嫩唇,袭击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又或许是他久旱逢甘霖,吴荐轩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张翊揽在怀里,温热的双唇迎了上去……
过了很久,两人才分开,回归各自座位。
张翊脸颊绯红,含羞而笑,对吴荐轩说,给我讲讲去兰州的感受吧。
吴荐轩说,同学的离世让我突然产生一种幻灭感,好像人生是一场虚无,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一场空。遇到恩师郑濬先生后,听了他的一席话,又让我看到改变国家的希望。我以前以为,革命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明白了,革命是惊蛰后的种子,被春寒封冻是暂时的,它们终将破土而出,繁衍出一片生机,驱退占领大地的荒凉。
张翊说,其实,你就在革命哩,你就是一个斗士,只不过你以笔为武器,以纸张为阵地,在独自作战。你似乎是孤独的,可你写的诗,却安慰了许多人的心灵,增添他们活下去的勇气!
翊,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吴荐轩深情说道。
必须理解。张翊握住吴荐轩的手说,谁让我的心被你拴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