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黄旋割”麦鸟叫得越来越频繁、急切,时近时远地叫,不论天晴天阴都叫,叫得吴辛力既兴奋又心焦。兴奋的是麦子终于黄了,过几天就可以开镰了;心焦的是,最近天气不正常,上午太阳还笑眯眯的,到了下午忽然狂风大作,砸下一些雨点。他去了一趟山上的龙王庙,给龙王爷敬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祈祷龙王爷不要发脾气,保佑他割麦子、收大烟时有个好天气。
利用纸坊歇工的时间,吴辛力取出镰刃,在磨石上一边蘸水一边磨。生锈的镰刃在哧啦哧啦的声音里,渐渐恢复明亮,变得锋利。经阳光一照,闪出锃亮的光,像吴辛力心里溢出的喜悦。
吴辛力还到农贸市场转悠着买了三顶草帽,家里的旧草帽虽然能戴,但他思谋着割麦是庄户人最隆重的日子,必须从态度上要敬重它。
儿媳也快生了,看见一个挑担的货郎吆喝着在卖针头线脑和拨郎鼓,他就花几文铜元给孙子买了一个。
吴辛力把拨郎鼓拿给何玉秀的时候,何玉秀心里一热,她没有想到这个老实、木讷的公公,心还挺细呢,吴荐轩都想不起提前给孩子买个玩具。她不禁想象了这样一幅画面:公公抱了刚出月的孩子要亲,她就叮咛,爹,小心你的胡茬把娃扎疼了着!
然而,吴辛力,这个勤劳、朴实的佃农,普通的纸坊手工业者,不仅没能等到孙子出生,连麦子成熟的气息也未能嗅到,就被一场突发的洪灾夺去生命,享年58岁。
那天下午2时许,燃成一团水银的太阳躲起来,狂风发出怒吼,纸坊沟上空乌云密布,闪电呈树根状炸闪,雷声就像战场上的鼓声敲响个不停,眼看几步就到家的人,还没来得及站在屋檐下,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越来越密,在天织为帘,在地淌成河。
当时,吴辛力正在溪沟边淘洗一筐破烂,泥色溪流突然暴涨,泥浪汹涌而来,他赶紧把筐子往岸边拽,但由于浸在水里的筐子太重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只将筐子的一角搭在岸边,正要继续拉动时,一股洪流从上游涌来,把筐子和他一起卷走。袁氏于慌乱中收了一墙纸给吴辛力送蓑衣的时候,不见他的人影,急忙向邻居和路人求救沿滚滚急流去寻找他,终于在下游一座木桥下找到吴辛力的时候,他上身赤裸,下半身埋在淤泥里,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而他的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着空了的筐子!
袁氏跪在地上大哭,哭了好一阵,才被人搀起来,跟着被几个男人抬着的吴辛力的尸体回到家里。
吴荐轩闻讯赶回家的时候,父亲遗体搁放在腾空的柴窑里。
父亲活着时,自己很少与父亲说话,现在父亲突然殁了,再没有陪伴他、补偿歉疚的机会,跪在地上的吴荐轩,心里一阵阵刺痛,却欲哭无泪。直到母亲说,前几天你爹还买了一个拨郎鼓,说给孙子玩……才嚎啕大哭起来,说儿子不孝,没有照顾好您!
这孔柴窑成为灵堂。
请来的两个吹鼓手,用铜唢呐吹奏出悲怆的哀乐。
方文达早早过来帮忙,写挽联,招呼前来吊唁的人。
卢俊峰也来送了花圈,劝慰吴荐轩节哀。
柳校长偕同几名教员来吊唁,对吴荐轩说,需要学校帮啥忙你吭声。
吴荐轩拱手谢道,没啥事。他陪柳校长一行跪在父亲灵位前烧纸、奠酒,完毕后将他们送至大门口。
文学社的张元、雷向阳和几个同学也来了。他们问,吴老师,有让我们做的事情吗?
吴荐轩说,事情都安顿好了,谢谢你们!雷向阳他们待了会,就走了。
舅舅袁汉存和舅母蔡国英来吊唁了。
袁汉存问吴荐轩,家里的麦子和大烟受灾没有?
吴荐轩说,全部被暴雨打成泥浆,绝收了!
袁汉存叹道,我家刚割收了大烟,我给几个割手已经说好,来你家帮忙,谁知出了这事。你要好好安慰你娘,别让她太伤心!你媳妇我看快要生了,拉孙子还得有个好身体。
正说着,画家汪若南、张观雪、曾鲁斋来了,他们将手书的挽幛“今世懿德难跪报 一辈慈恩驾鹤去”挂在灵堂左侧院墙上,来到灵堂里行了祭拜礼。
听吴荐轩介绍这三位是陇东著名画家,袁汉存拱手致谢,和吴荐轩一起送他们离去。
让吴荐轩没有想到的是,地主刘德录也来吊唁了。
吴荐轩拱手道,您放心,虽然麦子和大烟颗粒无收,但父债子还,办完丧事,我会积攒薪金抵债的!
刘德录说,谁家里没有个大灾小难的,我今日来,一是来吊唁,二是来要告诉你,地租全免,如果你们还要租地,地契留着,如果不租,我当即销毁。
听明白刘德录的来意后,吴荐轩很是感动,泪涔涔道:父亲去世,我与娘已商量好,不再种地,雇人打理纸坊,维持生计。
那好,你跟我来。刘德录说罢,牵了吴荐轩的手,来到灵堂里,他拿出那张地契,和几张烧纸一起点燃,面对吴辛力灵位磕了三个头,然后郑重宣布了自己的另一个决定:老哥,那两亩地您生前辛苦耕种,也该有个落脚之地,您可任选一块地入土为安吧!
此言一出,吴荐轩泣不成声!
当刘德录走出灵堂,袁汉存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叹道:刘先生,您是善人,是大好人呐!荐轩,还不快来感谢恩人!
吴荐轩欲跪地谢恩,被刘德录赶快搀住,说:不必行此大礼,不然折煞老夫也。
吴荐轩身穿孝服、满脸泪痕的样子,被前来吊唁的张翊看到了,她好心疼!
行完祭拜礼,张翊小声对吴荐轩说,你要节哀,保重身体!
吴荐轩嗯了一声,又禁不住泪流满面。
张翊掏出丝帕塞给他,掩鼻而泣,飘然离去。
这一幕被待在自己住窑里的何玉秀看到了。
凭女人直觉,她断定:这个女子定是张翊!
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张翊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妒意,而且打心里喜欢这个女子。是因为她气度不凡、俊俏可人吗?还是因为吴荐轩家中遭难,需要有人安慰,将他尽快从悲痛情绪中拯救出来?她一时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是一个会对吴荐轩好的、真爱他的女子。她很爱吴荐轩,不希望他受苦,只要他开心,自己也快乐。那么,既然这个女子能够给他带去快乐,她为什么要敌视呢?现在,那些军政界要员、地主、乡绅、富商,都娶有多个姨太太的,荐轩找个红粉知己算什么呢!这样一想,何玉秀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胸变得开阔,只希望吴荐轩尽快从悲痛的阴影里走出来。
按照乡俗,临产孕妇不适宜参加葬礼。何玉秀一直待在这孔窑里,有时会从门缝里向外望一望。到了第三天凌晨,当两杆铜唢呐的呜咽撕碎寂静,一片哭声随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山上,她便知道今天是给公公下葬的日子。
挽联是用父亲做的纸写的,丧棒是用父亲做的纸缠裹的,纸钱是用父亲做的纸剪的……吴荐轩觉得,父亲是坐着他的纸离去的!送父亲入土后,他含泪写了一首诗,哀悼父亲一一
命薄如纸的父亲
纸坊沟的纸
是父亲用破烂做的
是父亲驱赶毛驴
用石碾碾出的
是父亲从蓄满血汗的窖池里
用女人般的细心筛滤出来的
是父亲站在日头下
从晒纸墙上一张一张揭下来的
父亲造的纸摞起来比他高
但父亲越来越矮
像一截越燃越短的蜡烛
父亲命薄如纸
兜不住一场暴雨的重量
它破碎在雨的箭矢里
使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
没有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父亲啊,他的爱很重
像碾轮一样重,在破烂里
为炊烟碾出一条升起的道路
他倾洒的汗珠很重
被湿漉漉艰辛打湿的脚印
为我筑起一层层成长的阶梯
父亲坐着他的纸走了
我在他留下的纸上写诗
这些表达哀思的文字
能否引起世人关注
看一看他佝偻、卑微的身影
如何走过多灾多难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