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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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处仪州县西面、关山脚下的关河镇，距县城有8公里远。由于旱情的肆虐，这里大片平展展的土地褪尽绿色，裸露出土地的本色，一片焦黄。失去绿荫庇护的村落，那些多半屋顶上苫着茅草的土坯房子，如同关山原始森林里的蘑菇，这儿一丛、那里一片地聚集在一起。与这些茅草房子拉开较远距离、建在开阔之地的高墙大院，必是地主或豪绅的住宅，显得醒目。如果有土匪或兵匪来袭劫，它们自然也是首选目标。关河镇最西端的河湾村靠近关山的一个峡口，曾有多股溪流从峡口流出，在村前汇聚为河，绕一个大弯子与县城北面的汭河交汇，向东流去。
在风调雨顺的季节，形同月牙状的河湾及河流两岸就会齐刷刷长满数米高的芦苇，这芦苇在夏天一片碧翠，到了暮秋，苇叶渐渐泛黄，芦穗则呈现雪白色，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但民国1925年陕甘大旱发生后，一年时间滴雨未见，庄稼颗粒无收，陕西大量饥民涌向甘肃，但甘肃也闹饥荒，于是许多饥民或倒毙于荒山野岭，或沦为乞丐，沿街乞讨。这条流经关河镇境内的河流，水流量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后来就彻底断流了，芦苇荡随之也慢慢地枯萎，堆满石头的河床暴露出来，沿岸沙地龟裂成块状，坚硬如石。
武志林是河湾村的编席匠，他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断流、芦苇成片成片枯萎，心就慌了，对着河滩里累累白骨般的石头长叹一声：老天爷，你这是砸了我的饭碗、抽了我的筋啊，叫我咋活呀！去年冬天，他把在房檐下积存的几捆子苇秆，先用水浸泡了，弄软和，然后用篾刀破出柔韧的篾条，动用木尺、苇穿子、石碾磙子、窝席刀子等工具在院子里编席，一会踩角，一会对接蔑茬，到了编席心时特别细心，既要保证席面光滑平整，还要注意图案的对称完美。收边更是考验席匠手艺的一个重要环节，弄不好折断篾条，留下许多断茬，买家会弹嫌扎手、挂衣服，卖不出个好价钱。武志林整整花费了3天时间，编了4张席，卷成筒状用架子车拉到仪州城卖了，手里捏了十几枚铜板。在往常，这些钱能买七八斤玉米，可现在他去了卖粮的店铺，只能买三四斤玉米。他急了，质问店家你咋乱涨价呢！店家苦笑了一下说，就这本店存货也不多了，好几家粮行已关门，遭了年馑，物价飞涨，我这生意也是维持天天！店家说得倒是实话，武志林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叹息一声，就用带来的口袋装了玉米往架子车上一搁，拉上往回赶。
以前，卖了席，他必会买两碗酿皮子、两根麻花带回去，让娘和媳妇解个馋，但现在他没心思买小吃食了。两年前他媳妇生孩子难产，大人和胎儿都没保住，母亲伤心过度，从那以后人就恍恍惚惚，嘴里不停地念叨，要是我玉秀不出事，我的孙儿能在地上跑了。絮叨完，她就拿起针线继续给未能出世的孙儿做小衣服，一做就是半晚上，直到把自己累倒，才会睡会。有次，母亲一整天不吃饭，他请村口中药铺的李大夫来给母亲看看。李大夫五十多岁，上过几天私塾，矮瘦，是个背锅子，走路很慢，你再急他不急，医术倒有很好的口碑。他观察了一会武志林母亲的神态，又号了一阵脉，对武志林说，你娘精神受了刺激，你好好尽尽孝心吧！武志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娘这精神状态怕活不了多久了，不禁悲从心中来，鼻子发酸。随后，他又跟李大夫去了趟中药铺，李大夫给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中药，他提回来用砂罐熬了，让母亲按时服用。按理，应该让母亲吃好点，如果营养能跟上，有助于她病情的调理，谁曾想，旱情严重，种的麦子和玉米绝收，不到半年时间，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存粮很快吃光了，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所谓的饭，也不过是黄面糊糊，且越做越稀。
这一年5月的一天上午，看母亲睡着了，武志林从家里走出来，去河滩看看。那些枯萎的芦苇几乎连根都找不到了，他一走进乱石中，就踩溅起了黄尘，突然，在被踩翻的几块较大石头下面，他发现了几丛芦苇交错在一起的根茎，便赶紧俯下身，用双手刨了刨，居然从根茎下面生出零星绿芽！就像在黑夜中迷路时看见了灯光，武志林喜出望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又悄悄用几块大石头遮掩了这些芦苇的根，心想等它们长高了，他就有编席的材料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准备去关山寻找可食用的野菜时，路过那段河滩，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狼藉——被人用铁锨，不，应该是动用了镢头，挖翻了个底朝天，他跑过去一看，那些残存的芦苇根茎不翼而飞，他断定：肯定是被村里人挖去煮了充饥了！
唉！武志林呆坐了一会，心情懊丧地向关山走去，上至半山腰，一个意外的发现，让他黯淡的眼神迸射出一丝亮光：在一处断崖上，一棵歪脖子榆树悬空的树干上缀着一串串榆钱！可能是因为这棵榆树长在悬崖边，捋榆钱有生命危险，才使这棵榆树躲过村民的攀折，让榆钱留了下来。武志林去平凉崆峒山学过武术，加之饥饿的逼迫，他更胆大了，便攀至这棵榆树上，人吊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抓住粗树干，腾出一只手捋榆钱，一把一把从领口揣进下面用绳子扎紧的贴身短褂里，榆钱一挨上肚皮，冰凉冰凉的。他感觉榆钱捋得差不多了，一使劲，双手抓住树干倒手挪动，靠近崖边时，腰上一鼓劲，将一只脚搭在崖畔就翻身上来了。
武志林赶回家后，把榆钱装进一只黑色陶盆里，也顾不上洗下，就拿来一只碗，抓了两把装满了，端给躺在炕上的母亲。母亲已瘦成皮包骨了，头发花白，她看儿子端来一碗榆钱，一股清香气息扑入鼻孔，便撑起身子伸手抓了榆钱往嘴里塞，不一会碗就空了。看着母亲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显出一种吃饱了似的安静，武志林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他也吃了几把榆钱，压压饥。他打算下午把剩下的榆钱，拌上黄面做糊汤吃。
到了下午两点多，武志林突然听见母亲在呻唤，他赶紧从自己住的屋子里出来，走进母亲住的屋子，只见母亲用一只手抱住肚子，脸色蜡黄，额头上渗出豌豆大的汗珠。
娘，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武志林俯下身询问，他为母亲把一缕沾在额头上的白发拢向耳后。
母亲虚弱地说：林儿，我肚子疼，娘怕活不成了，刚那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叫我……
母亲是小脚，很少下地干活，父亲主要靠种药材维持一家人生计，置了4间土坯房子。父亲去世那年，武志林10岁。
在武志林的记忆里，父亲一年四季多半时间待在山上。父亲在药材地旁边搭建了一座三角形窝棚，从开春药材苗子长出来，他就开始睡在窝棚里，防止从山林里窜出的野猪来糟蹋药材苗子。药材地里立有父亲扎的草人，草人手里攥着烂布条，随着山风轻扬、摆动，刚开始倒能吓唬一下野猪，后来野猪好像发现草人是假的，不再害怕，常在夜间偷吃药材苗子。为此，晚上父亲要爬起来好几次，去药材地里转转。若发现有野猪的黑影影，他就会一手拿着瓦盆，一手握着自制的木槌，当当地敲击瓦盆，将野猪吓跑。有时，来的野猪多了，满山洼里都会响起父亲敲击瓦盆的声音。结果一年下来，要敲碎好几个瓦盆。赚钱不易，娘心疼损失的瓦盆，爹就说：瓦盆碎了不要紧，要是药材被野猪毁了，咱就得喝西北风去。
父亲从安口窑买的最后一只准备拿到山上的瓦盆，是武志林摔碎的。当地有个风俗，老人下葬时须得由长子摔碎一只瓦盆。
父亲的死因曾一度是个谜。由于关山高寒阴湿，长年累月待在山上的父亲得了风湿症。那时，官府还要求种大烟，父亲就在药材地里套种了一些大烟，他把收割制成的烟膏没有给县城里的烟土局上缴完，留了一点自己抽，听说抽大烟能够止疼。慢慢地，父亲就染上大烟瘾，每次犯病腿疼的时候，就取出烟枪抽几口大烟，人越来越消瘦。有一年，父亲得了类似感冒的病，浑身乏力，上吐下泻，李大夫给开了几副中药，服用了，不仅不见好转，反倒病情加重了。这让李大夫也显出焦急状，他无意中与镇上另一个老中医说起武志林父亲的病，这个老中医提醒说：他得的会不会是烟痢?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李大夫，他赶紧重新换药，但为时已晚，由于父亲身体太虚弱，风湿症又很严重，导致手关节、肘关节和腿关节肿大、变形，最终不治而亡。
虽然父亲临死时，李大夫都没有给母亲和武志林透露过父亲的死因，但父亲去世后，武志林每次去买药时，李大夫总显得很热情，他赊欠的药费从来不催要。后来，母亲终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但她并没有去找李大夫的麻烦，对武志林说：娘以后还要请李大夫看病，你千万不要为过去的事给人家一个难看的脸势。
娘，咱有病看病，你别乱想了！我这就叫李大夫去！说罢，武志林就去叫李大夫。
这回，看武志林神态紧张，李大夫就走得快点，但还是远远落在武志林后面，武志林停下来，看李大夫走得太慢，干脆去把李大夫背上，小跑着赶回家。就这不到十分钟时间，母亲肚子隆起来，气息奄奄。
李大夫，你快看，我娘咋了，肚子咋胀这么大！武志林喊叫道。
李大夫来到炕边，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会脉，问武志林：你娘吃啥没有？
武志林说：就给吃了一碗榆钱。
李大夫说：人越饿越不能过急过多吃东西，这会有生命危险。
为啥嘛！唉，这都怪我！武志林有了不祥预感。
李大夫说：人饿久了胃会缩小，收缩功能也会减弱，猛然一吃东西，尤其是暴食暴饮，容易造成胃破裂，加之你娘身体本来就虚弱，这病叔没法子治了！
说罢，李大夫又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阵脉，脉象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煞白，嘴唇发紫，就把武志林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人怕不行了，早点准备后事吧！
一听这话，武志林趴在炕边大哭起来：娘，都是儿子不好，害了你！
第一章
地处仪州县西面、关山脚下的关河镇，距县城有8公里远。由于旱情的肆虐，这里大片平展展的土地褪尽绿色，裸露出土地的本色，一片焦黄。失去绿荫庇护的村落，那些多半屋顶上苫着茅草的土坯房子，如同关山原始森林里的蘑菇，这儿一丛、那里一片地聚集在一起。与这些茅草房子拉开较远距离、建在开阔之地的高墙大院，必是地主或豪绅的住宅，显得醒目。如果有土匪或兵匪来袭劫，它们自然也是首选目标。关河镇最西端的河湾村靠近关山的一个峡口，曾有多股溪流从峡口流出，在村前汇聚为河，绕一个大弯子与县城北面的汭河交汇，向东流去。
在风调雨顺的季节，形同月牙状的河湾及河流两岸就会齐刷刷长满数米高的芦苇，这芦苇在夏天一片碧翠，到了暮秋，苇叶渐渐泛黄，芦穗则呈现雪白色，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但民国1925年陕甘大旱发生后，一年时间滴雨未见，庄稼颗粒无收，陕西大量饥民涌向甘肃，但甘肃也闹饥荒，于是许多饥民或倒毙于荒山野岭，或沦为乞丐，沿街乞讨。这条流经关河镇境内的河流，水流量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后来就彻底断流了，芦苇荡随之也慢慢地枯萎，堆满石头的河床暴露出来，沿岸沙地龟裂成块状，坚硬如石。
武志林是河湾村的编席匠，他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断流、芦苇成片成片枯萎，心就慌了，对着河滩里累累白骨般的石头长叹一声：老天爷，你这是砸了我的饭碗、抽了我的筋啊，叫我咋活呀！去年冬天，他把在房檐下积存的几捆子苇秆，先用水浸泡了，弄软和，然后用篾刀破出柔韧的篾条，动用木尺、苇穿子、石碾磙子、窝席刀子等工具在院子里编席，一会踩角，一会对接蔑茬，到了编席心时特别细心，既要保证席面光滑平整，还要注意图案的对称完美。收边更是考验席匠手艺的一个重要环节，弄不好折断篾条，留下许多断茬，买家会弹嫌扎手、挂衣服，卖不出个好价钱。武志林整整花费了3天时间，编了4张席，卷成筒状用架子车拉到仪州城卖了，手里捏了十几枚铜板。在往常，这些钱能买七八斤玉米，可现在他去了卖粮的店铺，只能买三四斤玉米。他急了，质问店家你咋乱涨价呢！店家苦笑了一下说，就这本店存货也不多了，好几家粮行已关门，遭了年馑，物价飞涨，我这生意也是维持天天！店家说得倒是实话，武志林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叹息一声，就用带来的口袋装了玉米往架子车上一搁，拉上往回赶。
以前，卖了席，他必会买两碗酿皮子、两根麻花带回去，让娘和媳妇解个馋，但现在他没心思买小吃食了。两年前他媳妇生孩子难产，大人和胎儿都没保住，母亲伤心过度，从那以后人就恍恍惚惚，嘴里不停地念叨，要是我玉秀不出事，我的孙儿能在地上跑了。絮叨完，她就拿起针线继续给未能出世的孙儿做小衣服，一做就是半晚上，直到把自己累倒，才会睡会。有次，母亲一整天不吃饭，他请村口中药铺的李大夫来给母亲看看。李大夫五十多岁，上过几天私塾，矮瘦，是个背锅子，走路很慢，你再急他不急，医术倒有很好的口碑。他观察了一会武志林母亲的神态，又号了一阵脉，对武志林说，你娘精神受了刺激，你好好尽尽孝心吧！武志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娘这精神状态怕活不了多久了，不禁悲从心中来，鼻子发酸。随后，他又跟李大夫去了趟中药铺，李大夫给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中药，他提回来用砂罐熬了，让母亲按时服用。按理，应该让母亲吃好点，如果营养能跟上，有助于她病情的调理，谁曾想，旱情严重，种的麦子和玉米绝收，不到半年时间，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存粮很快吃光了，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所谓的饭，也不过是黄面糊糊，且越做越稀。
这一年5月的一天上午，看母亲睡着了，武志林从家里走出来，去河滩看看。那些枯萎的芦苇几乎连根都找不到了，他一走进乱石中，就踩溅起了黄尘，突然，在被踩翻的几块较大石头下面，他发现了几丛芦苇交错在一起的根茎，便赶紧俯下身，用双手刨了刨，居然从根茎下面生出零星绿芽！就像在黑夜中迷路时看见了灯光，武志林喜出望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又悄悄用几块大石头遮掩了这些芦苇的根，心想等它们长高了，他就有编席的材料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准备去关山寻找可食用的野菜时，路过那段河滩，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狼藉——被人用铁锨，不，应该是动用了镢头，挖翻了个底朝天，他跑过去一看，那些残存的芦苇根茎不翼而飞，他断定：肯定是被村里人挖去煮了充饥了！
唉！武志林呆坐了一会，心情懊丧地向关山走去，上至半山腰，一个意外的发现，让他黯淡的眼神迸射出一丝亮光：在一处断崖上，一棵歪脖子榆树悬空的树干上缀着一串串榆钱！可能是因为这棵榆树长在悬崖边，捋榆钱有生命危险，才使这棵榆树躲过村民的攀折，让榆钱留了下来。武志林去平凉崆峒山学过武术，加之饥饿的逼迫，他更胆大了，便攀至这棵榆树上，人吊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抓住粗树干，腾出一只手捋榆钱，一把一把从领口揣进下面用绳子扎紧的贴身短褂里，榆钱一挨上肚皮，冰凉冰凉的。他感觉榆钱捋得差不多了，一使劲，双手抓住树干倒手挪动，靠近崖边时，腰上一鼓劲，将一只脚搭在崖畔就翻身上来了。
武志林赶回家后，把榆钱装进一只黑色陶盆里，也顾不上洗下，就拿来一只碗，抓了两把装满了，端给躺在炕上的母亲。母亲已瘦成皮包骨了，头发花白，她看儿子端来一碗榆钱，一股清香气息扑入鼻孔，便撑起身子伸手抓了榆钱往嘴里塞，不一会碗就空了。看着母亲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显出一种吃饱了似的安静，武志林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他也吃了几把榆钱，压压饥。他打算下午把剩下的榆钱，拌上黄面做糊汤吃。
到了下午两点多，武志林突然听见母亲在呻唤，他赶紧从自己住的屋子里出来，走进母亲住的屋子，只见母亲用一只手抱住肚子，脸色蜡黄，额头上渗出豌豆大的汗珠。
娘，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武志林俯下身询问，他为母亲把一缕沾在额头上的白发拢向耳后。
母亲虚弱地说：林儿，我肚子疼，娘怕活不成了，刚那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叫我……
母亲是小脚，很少下地干活，父亲主要靠种药材维持一家人生计，置了4间土坯房子。父亲去世那年，武志林10岁。
在武志林的记忆里，父亲一年四季多半时间待在山上。父亲在药材地旁边搭建了一座三角形窝棚，从开春药材苗子长出来，他就开始睡在窝棚里，防止从山林里窜出的野猪来糟蹋药材苗子。药材地里立有父亲扎的草人，草人手里攥着烂布条，随着山风轻扬、摆动，刚开始倒能吓唬一下野猪，后来野猪好像发现草人是假的，不再害怕，常在夜间偷吃药材苗子。为此，晚上父亲要爬起来好几次，去药材地里转转。若发现有野猪的黑影影，他就会一手拿着瓦盆，一手握着自制的木槌，当当地敲击瓦盆，将野猪吓跑。有时，来的野猪多了，满山洼里都会响起父亲敲击瓦盆的声音。结果一年下来，要敲碎好几个瓦盆。赚钱不易，娘心疼损失的瓦盆，爹就说：瓦盆碎了不要紧，要是药材被野猪毁了，咱就得喝西北风去。
父亲从安口窑买的最后一只准备拿到山上的瓦盆，是武志林摔碎的。当地有个风俗，老人下葬时须得由长子摔碎一只瓦盆。
父亲的死因曾一度是个谜。由于关山高寒阴湿，长年累月待在山上的父亲得了风湿症。那时，官府还要求种大烟，父亲就在药材地里套种了一些大烟，他把收割制成的烟膏没有给县城里的烟土局上缴完，留了一点自己抽，听说抽大烟能够止疼。慢慢地，父亲就染上大烟瘾，每次犯病腿疼的时候，就取出烟枪抽几口大烟，人越来越消瘦。有一年，父亲得了类似感冒的病，浑身乏力，上吐下泻，李大夫给开了几副中药，服用了，不仅不见好转，反倒病情加重了。这让李大夫也显出焦急状，他无意中与镇上另一个老中医说起武志林父亲的病，这个老中医提醒说：他得的会不会是烟痢?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李大夫，他赶紧重新换药，但为时已晚，由于父亲身体太虚弱，风湿症又很严重，导致手关节、肘关节和腿关节肿大、变形，最终不治而亡。
虽然父亲临死时，李大夫都没有给母亲和武志林透露过父亲的死因，但父亲去世后，武志林每次去买药时，李大夫总显得很热情，他赊欠的药费从来不催要。后来，母亲终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但她并没有去找李大夫的麻烦，对武志林说：娘以后还要请李大夫看病，你千万不要为过去的事给人家一个难看的脸势。
娘，咱有病看病，你别乱想了！我这就叫李大夫去！说罢，武志林就去叫李大夫。
这回，看武志林神态紧张，李大夫就走得快点，但还是远远落在武志林后面，武志林停下来，看李大夫走得太慢，干脆去把李大夫背上，小跑着赶回家。就这不到十分钟时间，母亲肚子隆起来，气息奄奄。
李大夫，你快看，我娘咋了，肚子咋胀这么大！武志林喊叫道。
李大夫来到炕边，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会脉，问武志林：你娘吃啥没有？
武志林说：就给吃了一碗榆钱。
李大夫说：人越饿越不能过急过多吃东西，这会有生命危险。
为啥嘛！唉，这都怪我！武志林有了不祥预感。
李大夫说：人饿久了胃会缩小，收缩功能也会减弱，猛然一吃东西，尤其是暴食暴饮，容易造成胃破裂，加之你娘身体本来就虚弱，这病叔没法子治了！
说罢，李大夫又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阵脉，脉象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煞白，嘴唇发紫，就把武志林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人怕不行了，早点准备后事吧！
一听这话，武志林趴在炕边大哭起来：娘，都是儿子不好，害了你！
第一章
地处仪州县西面、关山脚下的关河镇，距县城有8公里远。由于旱情的肆虐，这里大片平展展的土地褪尽绿色，裸露出土地的本色，一片焦黄。失去绿荫庇护的村落，那些多半屋顶上苫着茅草的土坯房子，如同关山原始森林里的蘑菇，这儿一丛、那里一片地聚集在一起。与这些茅草房子拉开较远距离、建在开阔之地的高墙大院，必是地主或豪绅的住宅，显得醒目。如果有土匪或兵匪来袭劫，它们自然也是首选目标。关河镇最西端的河湾村靠近关山的一个峡口，曾有多股溪流从峡口流出，在村前汇聚为河，绕一个大弯子与县城北面的汭河交汇，向东流去。
在风调雨顺的季节，形同月牙状的河湾及河流两岸就会齐刷刷长满数米高的芦苇，这芦苇在夏天一片碧翠，到了暮秋，苇叶渐渐泛黄，芦穗则呈现雪白色，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但民国1925年陕甘大旱发生后，一年时间滴雨未见，庄稼颗粒无收，陕西大量饥民涌向甘肃，但甘肃也闹饥荒，于是许多饥民或倒毙于荒山野岭，或沦为乞丐，沿街乞讨。这条流经关河镇境内的河流，水流量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后来就彻底断流了，芦苇荡随之也慢慢地枯萎，堆满石头的河床暴露出来，沿岸沙地龟裂成块状，坚硬如石。
武志林是河湾村的编席匠，他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断流、芦苇成片成片枯萎，心就慌了，对着河滩里累累白骨般的石头长叹一声：老天爷，你这是砸了我的饭碗、抽了我的筋啊，叫我咋活呀！去年冬天，他把在房檐下积存的几捆子苇秆，先用水浸泡了，弄软和，然后用篾刀破出柔韧的篾条，动用木尺、苇穿子、石碾磙子、窝席刀子等工具在院子里编席，一会踩角，一会对接蔑茬，到了编席心时特别细心，既要保证席面光滑平整，还要注意图案的对称完美。收边更是考验席匠手艺的一个重要环节，弄不好折断篾条，留下许多断茬，买家会弹嫌扎手、挂衣服，卖不出个好价钱。武志林整整花费了3天时间，编了4张席，卷成筒状用架子车拉到仪州城卖了，手里捏了十几枚铜板。在往常，这些钱能买七八斤玉米，可现在他去了卖粮的店铺，只能买三四斤玉米。他急了，质问店家你咋乱涨价呢！店家苦笑了一下说，就这本店存货也不多了，好几家粮行已关门，遭了年馑，物价飞涨，我这生意也是维持天天！店家说得倒是实话，武志林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叹息一声，就用带来的口袋装了玉米往架子车上一搁，拉上往回赶。
以前，卖了席，他必会买两碗酿皮子、两根麻花带回去，让娘和媳妇解个馋，但现在他没心思买小吃食了。两年前他媳妇生孩子难产，大人和胎儿都没保住，母亲伤心过度，从那以后人就恍恍惚惚，嘴里不停地念叨，要是我玉秀不出事，我的孙儿能在地上跑了。絮叨完，她就拿起针线继续给未能出世的孙儿做小衣服，一做就是半晚上，直到把自己累倒，才会睡会。有次，母亲一整天不吃饭，他请村口中药铺的李大夫来给母亲看看。李大夫五十多岁，上过几天私塾，矮瘦，是个背锅子，走路很慢，你再急他不急，医术倒有很好的口碑。他观察了一会武志林母亲的神态，又号了一阵脉，对武志林说，你娘精神受了刺激，你好好尽尽孝心吧！武志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了，娘这精神状态怕活不了多久了，不禁悲从心中来，鼻子发酸。随后，他又跟李大夫去了趟中药铺，李大夫给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中药，他提回来用砂罐熬了，让母亲按时服用。按理，应该让母亲吃好点，如果营养能跟上，有助于她病情的调理，谁曾想，旱情严重，种的麦子和玉米绝收，不到半年时间，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存粮很快吃光了，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所谓的饭，也不过是黄面糊糊，且越做越稀。
这一年5月的一天上午，看母亲睡着了，武志林从家里走出来，去河滩看看。那些枯萎的芦苇几乎连根都找不到了，他一走进乱石中，就踩溅起了黄尘，突然，在被踩翻的几块较大石头下面，他发现了几丛芦苇交错在一起的根茎，便赶紧俯下身，用双手刨了刨，居然从根茎下面生出零星绿芽！就像在黑夜中迷路时看见了灯光，武志林喜出望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又悄悄用几块大石头遮掩了这些芦苇的根，心想等它们长高了，他就有编席的材料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准备去关山寻找可食用的野菜时，路过那段河滩，发现那里已是一片狼藉——被人用铁锨，不，应该是动用了镢头，挖翻了个底朝天，他跑过去一看，那些残存的芦苇根茎不翼而飞，他断定：肯定是被村里人挖去煮了充饥了！
唉！武志林呆坐了一会，心情懊丧地向关山走去，上至半山腰，一个意外的发现，让他黯淡的眼神迸射出一丝亮光：在一处断崖上，一棵歪脖子榆树悬空的树干上缀着一串串榆钱！可能是因为这棵榆树长在悬崖边，捋榆钱有生命危险，才使这棵榆树躲过村民的攀折，让榆钱留了下来。武志林去平凉崆峒山学过武术，加之饥饿的逼迫，他更胆大了，便攀至这棵榆树上，人吊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抓住粗树干，腾出一只手捋榆钱，一把一把从领口揣进下面用绳子扎紧的贴身短褂里，榆钱一挨上肚皮，冰凉冰凉的。他感觉榆钱捋得差不多了，一使劲，双手抓住树干倒手挪动，靠近崖边时，腰上一鼓劲，将一只脚搭在崖畔就翻身上来了。
武志林赶回家后，把榆钱装进一只黑色陶盆里，也顾不上洗下，就拿来一只碗，抓了两把装满了，端给躺在炕上的母亲。母亲已瘦成皮包骨了，头发花白，她看儿子端来一碗榆钱，一股清香气息扑入鼻孔，便撑起身子伸手抓了榆钱往嘴里塞，不一会碗就空了。看着母亲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显出一种吃饱了似的安静，武志林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他也吃了几把榆钱，压压饥。他打算下午把剩下的榆钱，拌上黄面做糊汤吃。
到了下午两点多，武志林突然听见母亲在呻唤，他赶紧从自己住的屋子里出来，走进母亲住的屋子，只见母亲用一只手抱住肚子，脸色蜡黄，额头上渗出豌豆大的汗珠。
娘，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武志林俯下身询问，他为母亲把一缕沾在额头上的白发拢向耳后。
母亲虚弱地说：林儿，我肚子疼，娘怕活不成了，刚那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叫我……
母亲是小脚，很少下地干活，父亲主要靠种药材维持一家人生计，置了4间土坯房子。父亲去世那年，武志林10岁。
在武志林的记忆里，父亲一年四季多半时间待在山上。父亲在药材地旁边搭建了一座三角形窝棚，从开春药材苗子长出来，他就开始睡在窝棚里，防止从山林里窜出的野猪来糟蹋药材苗子。药材地里立有父亲扎的草人，草人手里攥着烂布条，随着山风轻扬、摆动，刚开始倒能吓唬一下野猪，后来野猪好像发现草人是假的，不再害怕，常在夜间偷吃药材苗子。为此，晚上父亲要爬起来好几次，去药材地里转转。若发现有野猪的黑影影，他就会一手拿着瓦盆，一手握着自制的木槌，当当地敲击瓦盆，将野猪吓跑。有时，来的野猪多了，满山洼里都会响起父亲敲击瓦盆的声音。结果一年下来，要敲碎好几个瓦盆。赚钱不易，娘心疼损失的瓦盆，爹就说：瓦盆碎了不要紧，要是药材被野猪毁了，咱就得喝西北风去。
父亲从安口窑买的最后一只准备拿到山上的瓦盆，是武志林摔碎的。当地有个风俗，老人下葬时须得由长子摔碎一只瓦盆。
父亲的死因曾一度是个谜。由于关山高寒阴湿，长年累月待在山上的父亲得了风湿症。那时，官府还要求种大烟，父亲就在药材地里套种了一些大烟，他把收割制成的烟膏没有给县城里的烟土局上缴完，留了一点自己抽，听说抽大烟能够止疼。慢慢地，父亲就染上大烟瘾，每次犯病腿疼的时候，就取出烟枪抽几口大烟，人越来越消瘦。有一年，父亲得了类似感冒的病，浑身乏力，上吐下泻，李大夫给开了几副中药，服用了，不仅不见好转，反倒病情加重了。这让李大夫也显出焦急状，他无意中与镇上另一个老中医说起武志林父亲的病，这个老中医提醒说：他得的会不会是烟痢?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李大夫，他赶紧重新换药，但为时已晚，由于父亲身体太虚弱，风湿症又很严重，导致手关节、肘关节和腿关节肿大、变形，最终不治而亡。
虽然父亲临死时，李大夫都没有给母亲和武志林透露过父亲的死因，但父亲去世后，武志林每次去买药时，李大夫总显得很热情，他赊欠的药费从来不催要。后来，母亲终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但她并没有去找李大夫的麻烦，对武志林说：娘以后还要请李大夫看病，你千万不要为过去的事给人家一个难看的脸势。
娘，咱有病看病，你别乱想了！我这就叫李大夫去！说罢，武志林就去叫李大夫。
这回，看武志林神态紧张，李大夫就走得快点，但还是远远落在武志林后面，武志林停下来，看李大夫走得太慢，干脆去把李大夫背上，小跑着赶回家。就这不到十分钟时间，母亲肚子隆起来，气息奄奄。
李大夫，你快看，我娘咋了，肚子咋胀这么大！武志林喊叫道。
李大夫来到炕边，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会脉，问武志林：你娘吃啥没有？
武志林说：就给吃了一碗榆钱。
李大夫说：人越饿越不能过急过多吃东西，这会有生命危险。
为啥嘛！唉，这都怪我！武志林有了不祥预感。
李大夫说：人饿久了胃会缩小，收缩功能也会减弱，猛然一吃东西，尤其是暴食暴饮，容易造成胃破裂，加之你娘身体本来就虚弱，这病叔没法子治了！
说罢，李大夫又给武志林母亲号了一阵脉，脉象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煞白，嘴唇发紫，就把武志林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人怕不行了，早点准备后事吧！
一听这话，武志林趴在炕边大哭起来：娘，都是儿子不好，害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