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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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坟岗又添新坟
李大夫刚走出大门，赵东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烧焦的狗腿，满嘴油腻，看样子刚吃过狗肉。赵东知道武志林家也断粮几日了，便去关河镇附近捕了一只野狗，他这是来给武志林送狗肉的。他们从小一块耍大，情同手足。
东子，李大夫叫住他说：志林娘怕不行了，你快去帮帮他。
从去年冬季以来，村子里已经饿死了不少人，赵东在不久前也才抬埋了父亲，母亲在几年前就得病去世了。所以，听了李大夫的话，赵东并不吃惊，只是为志林母亲不能吃上他带来的狗肉深感遗憾。他本来要早早来的，隔壁王翠花的娘饿死了，她父亲是个瘸子，王翠花哭着来求他帮忙埋人，他就帮着把王翠花的娘埋到了乱坟岗。
志林哥，我给你带了些刚烤熟的狗肉。一进门，赵东对武志林说。当他看到武志林在哭，知道他母亲已经走了，赶紧把狗腿放在一只陶盆里，安慰武志林：哥，你别太难过了，对老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唉，这世道，咱穷人就没有活路呀！
以前年景好的时候，谁家要是殁了人，定会举办葬礼的，即：先在大门口立起一块贴有讣告的木牌，然后搭设灵堂，放上纸人、纸马、花圈等祭品，条件好的人家，还会在院子里悬挂几吊子纸筒、纸钱串，营造出一种隆重的祭奠气氛。在过正事这天，会有族人亲友前来吊唁，孝子们跪在灵堂里还要陪着吊唁者哭丧。一般死者停放3天后才安葬。如今，因为穷，加之村子里殁人太频繁，一家也帮不上一家，所以就不举办丧事了，草草安葬。武志林也不例外。赵东帮着从厨房墙角缸里舀来半盆水，武志林用毛巾给母亲擦了脸和手，整理了一下母亲的大襟衣服，拿起搁在炕下的一双三寸尖头黑布鞋穿在母亲的小脚上，对赵东说，你把门板卸下来，帮我抬埋老人吧。赵东就卸了一扇门板，放在地上，然后配合武志林，将武志林母亲慢慢抬放到门板上。这时，武志林将母亲炕上的已磨得发亮的席揭下来，盖在母亲身上，在赵东的帮助下，把两边裹了，压在母亲身下。哥，得带些烧纸，赵东提醒，你这儿要是没有，我去家里拿。武志林说有，上次给父亲上坟时多买了一些。说着，他从炕边柜子里取出一沓麻纸，让赵东拿上。又从院子拐角取来镢头和铁锨，然后，他一只手拿着铁锨和镢头，一只手和赵东小心翼翼地抬起门板，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村子北头有一片乱坟岗。这里原是从关山北侧延伸出的余脉，有一年山体发生过一次滑坡，分离出几座依断崖耸立的高低错落的土锥和一个小山包。小山包几经风剥雨蚀，又塌陷得平缓一些，长满荒草，因无人管，村里没有土地的人家殁了人后就埋在这里，久而久之便成为公共坟地。这其实是无奈之举，村里人都明白，所谓落叶归根，就是要把老先人埋在自家地里，埋在乱坟岗会成为孤魂野鬼的，对后代子孙没啥好处。
武志林家里有几亩地，距乱坟岗不远，就在关山的一处山坡上，当地人称之为山地，四周还有其他几户农民的地，这都是算条件好的。村里大多数农民都没有地，他们不是地主和乡绅的佃户，就是长工。而山下大片平整的土地，都是地主和乡绅家的。
武志林要把母亲埋在自家地里，紧挨父亲的坟。他和赵东用门板抬着母亲的遗体沿一条小路走向山坡的时候，会看见乱坟岗，那里又添了很多新坟，有几个人正跪在坟头哭泣，一座座坟头上插着高高低低的幡，随风飘荡，这让武志林就想到白色的芦穗，也是这么白茫茫一片。他想说点什么，但怕触动了赵东内心的痛，便把目光从乱坟岗收回，只是盯着脚下的路朝前走。赵东的父母都埋在乱坟岗，但两位老人没能埋在一起，母亲走得早，前段时间他去埋父亲的时候，母亲的坟周围已经被别的坟占据了。两位老人生前吃苦受累，饱尝人生的苦难，死了也不能相守在一起，赵东随泪水吞咽进肚子里的，就不止是悲伤，还有无奈与愧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老人们的相继离世，使武志林和赵东如同两个孤儿，更懂得彼此间需要体恤与互助。就像岩石缝隙里并排生长的两棵松树，盘曲的根系紧紧地扭结在一起，枝叶相搀相扶，共同分享阳光，也共同抗击风霜雪雨。
安葬了母亲，烧了纸，武志林拿着铁锨和镢头，赵东背起门板，他们沿原路返回的时候，碰见刚从乱坟岗过来的刘勇、史新荣和王海成。他们刚协助邻居埋了人。3个人和武志林、赵东都是从小耍大的，武志林32岁，赵东他们几个年龄相仿，都二十七八岁，除了武志林结过婚，赵东、刘勇、史新荣和王海成因为家里穷，一直娶不起媳妇。模样俊俏的王翠花对赵东倒有意，但她爹一心想把她嫁给一个有钱人家，经媒婆联络了几次，邻村一个富户的儿子口头表示愿意，可谁料遇到饥荒，媒婆再未闪面，这门亲事就暂时搁下了。
刘勇是个货郎，他的营生就是挑一副货郎担，走村串巷，给妇女娃娃们卖针头线脑和糖果，虽赚不了多少钱，但能混个肚儿圆，关键是，这走东奔西的，开阔了眼界，增长不少见识。自饥荒发生后，生意惨淡，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有精力跑了，最近多半时间待在家里。
刘勇听赵东说，志林哥母亲去世了，他们刚埋了人。便责怪武志林没有给他们3个说，我们给姨烧张纸、磕个头总行吧！
史新荣附和道：就是，志林哥你太见外了，咱们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相互之间帮个忙是应该的。
王海成从赵东手里接过门板说：我来背会。
赵东笑说：几天没见，你娃长眼色了。
武志林对刘勇说：眼下这处境日子都难熬，给你们说只会给大家增添负担，要不是赵东来，我就打算用架子车把老人拉到山上悄悄埋了，谁都不会说的。
刘勇沉默了一会说：志林哥，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村子里三天两头饿死人，咱们得想个法子。
有啥法子，天不下雨，地里不长粮食，难道去抢不成？武志林说。
要不是家中有老人，还要照顾15岁的妹妹，我真想去抢，当土匪算了，哪怕抢吃一顿饱饭被枪毙了，也比做饿死鬼强。你看刽子手砍人头的时候，还要先给犯人吃一顿饱饭呢！史新荣愤愤道。
咱不抢，咱去借粮食怎么样？刘勇说，借了谁的粮都给立上字据，等过了这个年馑，再给人家还。
穷人家肯定没有粮食，只能借地主、乡绅和富户的。赵东说。
对，就借地主老财的，刘勇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放光。
刘勇的建议给了武志林一个启发，他觉得这倒是救助父老乡亲的一条路子，但怎么借呢？这些人平时压榨穷苦人眼睛都不眨，在眼下这个节骨眼，要让他们拿出粮食，无异于从他们的肋子缝里掏银元，那恐怕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武志林没有回答刘勇能否去借粮，他只是说了句，我再想想。
到了一个岔路口，刘勇他们要各回各家，赵东从王海成手里接过门板，重新背上。
回到武志林家，赵东在门框上安好门板，活动了几下门轴，让其恢复正常，遂用瓢从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递给武志林，武志林接过喝了几口，又递给赵东，赵东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凉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对武志林说：哥，我觉得刘勇说的话值得琢磨琢磨，咱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等着饿死。你注意到没有，以前咱俩经常去关山上用弹弓打麻雀，可现在去山上，除了风吹树枝响，很难看到麻雀了。
武志林说：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要借粮人家就会乖乖地借给你吗？恐怕得动武，但动了武，性质就变了，肯定会惊动了官府。所以，我想，这事要弄，光咱几个不行，必须联合更多的人，人多声势大，他们一害怕，或许会借粮给你。如若官府要来追查，咱们就干脆拉一帮子人上关山，再从长计议。
赵东说：哥还是你想得周全，那我就去告诉刘勇他们，让他们先去联络人，要是参与的人多了，咱就干，没人响应的话，那就算了。
好，你现在就跑一趟，我等你们。武志林说。
赵东走到大门口时，武志林又喊住了他，叮咛：最好天黑以后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