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魂》第二章

                第二章

 吴荐轩还和父母住在一起。

 他家在城南纸坊沟，从县城南街溯一条流向泾河的溪水往南塬行约2里路，即达此地。因了水的滋润，沟两边柳树成荫，塬畔植物茂盛，靠东山崖下，由南向北分布有十余处窑庄，其中5家窑庄里建有一座突出于地表的窖池，一圈环形石槽，石槽里装有硕大的石头碾轮，如同磨盘竖立，院里院外筑有一堵或两堵用石灰抹平的土墙，这便是造纸人家。其中就有吴荐轩父亲吴辛力开的纸坊。

 吴荐轩上完私塾，在陇东官立中学堂上学时，每逢寒暑假，就会帮父母干活，在溪水里淘洗收购的破布、烂鞋、麻袋片，协助父亲推动硕大的碾轮，直至将母亲袁氏在一口大铁锅里煮过的破烂扎压成糊状，再投入盛有清水的窖池里，下一道工序就是用细筛过滤筛摊纸浆，最后晒纸。

 筛摊纸浆和晒纸这两道工序，父亲从不让吴荐轩插手，说这是关键环节，成败在此一举。吴荐轩便站在一边看:窖池边，父亲胸前系着皮质护帘，舀一勺纸浆倒在一个孔眼极其细密的方形竹筛上，然后双手平端着，在水里轻轻摇晃，直至均勻平整地覆盖竹筛的四角，看不出一个结块和孔隙，才轻稳地从水里提出，滤净水，等稍微变硬后，倒扣于木板上，等做够一摞时，端了木板来到墙下，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纸坯一角提起，右手握一把小笤帚托起，贴在墙上，在阳光里晾晒一下午干爽后，再一页一页揭下，便是纸的成品。有时，在一面墙上整整齐齐摊满纸，没晒多久，老天爷突变了脸色，一时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父亲一声吆喝“快收纸!”一家人就要赶紧收纸，那些来不及收的纸，即使不被一场大雨浇成糊汤，也会长了翅膀乱飞，他们便分头追纸，能追几张是几张。这时，吴荐轩和大脚母亲动作麻利，驼背父亲跑起来却显得很吃力。

  有一次抢收完纸，看见父亲一脸的忧戚，吴荐轩悄悄问母亲，我爹咋早早驼背了？他曾听一个同学说，其父放羊时不慎摔于崖下成了跛子。母亲告诉他，咱老家在庄浪赵墩乡井沟村，有一年你爹被骡子踢了，才成这样子的。井沟村地处山区，家里靠耕种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如果年景好，尚能吃饱饭，倘若遇到旱灾、涝灾，全家人就只能吃糠咽菜度过饥荒。那时家里虽有一头骡子，但开春往山上地里送粪，得要人把装粪肥的袋子架到骡子背上，你爸个子矮，人又单薄，每次往骡子身上架粪袋，得把骡子先牵到粪堆边，他站在粪堆上，再弯腰抱起粪袋，搭到骡子背上。收麦子时也是这样，要一次次往骡子身上搭麦捆，时间一长，穿的马褂就前襟长后襟短，人老像直不起腰。有一年，他正站在地头粪堆上往骡子身上搭粪袋，忽听一阵哭声和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传来，原来是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从山下坡道走过来。可能是骡子受了惊，突然狂跳起来，带倒了你爹，你爹双手紧紧地拽着缰绳，骡子拖着他原地打转，扬起的前蹄踢踩在你爹的肚子上，多亏被村里一个耕地的人发现，他赶来拉住骡子笼头救了你爹，从此你爹就落下后遗症，经常肚子疼，背更驼了。

 那晚，被勾起记忆的母亲还讲了一件事，吴荐轩才明白他家何以从庄浪逃难流落于平凉的原因。

 那年月，有三把刀架在庄户人的脖子上，一把是官府的税赋，一把是军阀抓壮丁，还有一把就是土匪的劫掠。一日，村子里突然有人喊“土匪来了!”但见扬起一路土尘的土匪马队进入村子东头挨家挨户抢劫，见鸡抓鸡，见牲口拉牲口，见人抢人，如遇抗拒者，不是开枪打死，就是挥刀砍倒。吴荐轩家在村西头，父亲闻讯，啥都顾不上拿，就牵了那头骡子，带着妻儿跟了部分村民逃至村后的老虎沟，那里有个比较隐蔽的山洞，他们躲进去后，谁知土匪跟了脚印追来，正在林子里搜寻时，那头骡子突然叫起来，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地，土匪气势汹汹正要扑来，一个喽罗附耳给土匪头子说了什么，土匪头子带领众土匪匆匆抢去村民携带的值钱之物和吴辛力牵的那头骡子，迅速撤离。

 土匪走后，这些吓得面如土色的村民从老虎沟里跑出来，遇到一队巡逻兵，前面一个人骑着马，后面人有举旗的，有扛枪的，便纷纷涌上前去，哭诉了被土匪抢劫经过。

 那个骑马的说，现在匪患多，我们也没闲着，这不在巡逻么。你们不能光躲，别的村已经修了堡子，你们也要成立保安队，修堡子，防范土匪。你家被贼偷了，也知道养条狗，往门后顶根木棍，现今土匪猖獗，加强防范，是最好的良策。说罢，这一队巡逻兵就朝村民们所指的土匪离去方向追去，扬起一路土尘。

巡逻兵身后的尘烟尚未散尽，有几个人便围住吴辛力谩骂，嫌没扎住骡子的嘴，它一叫引来土匪。吴辛力说，我用草绳扎了骡子嘴来，在慌乱中被它蹭掉了!有人还要吴辛力赔偿损失，被保长李秃子制止了，说大伙都在难中，嚷嚷啥!有争吵的闲劲赶紧去修堡子！

 回村后，李秃子就召集大家在村口的山头修堡子，向乡绅、地主募集了些银两，购置了几杆枪，也自制了一些大刀、长矛之类的武器，组建了一支保安队防匪。至此，那些再次来袭扰的土匪，在堡子下遭到阻击后，就不敢来了。

 但是，失去了骡子，种地成了很大的问题。加之吴辛力被几个刁蛮村民撕扯后，凉透了心，便卖了地，携妻带子逃至平凉的纸坊沟，住在一孔荒窑里。还好，这孔窑洞尚还完整，柴烟熏黑的窑壁结满油钉子，有一处角落裂了缝，能塞进一只拳头，但一面土炕和锅台还可使用。被惊动的几只老鼠从柴草里钻出来窜出窑外，吓得5岁的吴荐轩钻进母亲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