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魂》第六章

第六章

 秋季开学前贴在学校门楼旁边的招生公告，几经风吹雨淋已经褪色、字迹模糊。在吴荐轩的印象中，招生公告贴过好几次，每看见一次，心里不免会产生一些压力。生源与学校是鱼水关系，生源若枯竭，鱼儿焉能存活？但今年秋季学校只添招了一个初中班45名学生，全校学生人数增至270余人，有高中班3个，初中班3个，校长柳德全很是焦虑，但也无奈，他曾多次动员教职员工利用各自的社会关系联系生源，教员在授课之余也不忘动员学生，让大家留个心，看街坊邻里、亲戚朋友家中有没有愿意上学的孩子，可想尽一切法子，每学期仍然只能勉强招一个初中班，而这个初中班的学生，依然没有女生，甚至有几个学生已是当了父亲的老秀才。

连肚子都吃不饱，百姓哪有能力供孩子上学？这是校务会上柳校长听到的各位教员一致的看法。他心里当然明白，能上得起学的，多数都是乡绅、议员、商号老板和公职人员的孩子，可每到新学期开学，他总是期盼着所招新生人数能打破以往的纪录。

怪不得上一任校长只当了一年就辞职，原来这副担子不好挑。柳校长忽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除了生源，经费也越来越紧缺，想起来就头疼。他时不时督促财务处王力荣主任去催收学校几间店铺的租金，王主任就让职员高志远跑一趟。高志远正捧着一本清末言情小说《泪珠缘》看得津津有味，心里有点不乐意，但王主任既然发话了，他不得不去，就来到学校东侧巷子里几间店铺，挨个向店主催要租金。来到第一家，店门关着，挂着一把铜锁。来到第二家，不见人购货，门开着，店主张生财手持鸡毛掸，正在清理落在杂货上的灰尘，看见高志远从门里进来，脸上就堆了笑打招呼。

你知道我来干啥的吧，高志远说。

知道知道，我凑着呢，可你看，哪有个人影影。张生财一脸的无奈。

我已经对你够宽容了，按照合约规定，得半年交一次租金，现在已经到10月底了，我也是奉命行事，你不能老难为我，为这点事情跑来跑去。高志远口气流露出的意思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向人催款讨账实在是有辱他的身份。

是是，我一定想办法，保证年底把一年的租金交清。张生财说着，那一脸笑，让还想说什么的高志远，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好吧，希望你能信守诺言。高志远被张生财送出门的时候，心想，人都说三句好话能当钱使，看来此言不虚，见了张生财那张笑脸，想发点脾气都不忍心发了。

走进第三家，是卖干果的店铺，外面没人，走进光线幽暗的内间，等目光适应了，看见李有来居然斜躺在竹椅上，持一杆烟枪抽大烟，见了他只抬了抬眼皮，高志远满肚子的火腾地就被那忽明忽暗的烟灯给点燃了。

该交租金了吧？他提高嗓门，语气生硬地说。

没有。李有来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没有你还抽大烟，别再撒谎了！

不信算了，反正没有钱。李有来懒洋洋说着，从躺椅上坐起来，拿了烟扦子剔除烟枪上的烟油，然后，又把一丁点烟油抹在一张锡箔上，点燃一根火柴在锡箔下面一边燎，一边凑近鼻子狠狠地吸着，等一缕烟散尽，这才拿眼梢瞥了一眼高志远，这一副耍赖皮的样子，就把高志远给逗躁了，他从李有来手里一把夺过烟枪，没想到，这李有来虚弱得很，瘦高的身子突然歪倒了，头碰到小木桌上，他好像逮着了赖账的机会，一边喊叫你打人，一边顺势又将脑门在木桌边角撞了一下，撞出一道血棱，拽着高志远要到学校找校长去论理。说也怪，这时门口忽然围了许多看客，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个别不明真相的人还替李有来说话，有啥事好好说么，打人干啥，还是教书先生呢！李有来迅速锁了门，撕扯着高志远的马褂往学校走，高志远一挥手甩开他的胳膊，呵斥道，走就走，谁还怕你不成。

校长室的门被李有来推开，柳校长从桌后站起来，只见高志远涨红了脸，李有来歪戴着一顶瓜皮帽，长头发盖住两只耳朵，脖子细长，喉结突出，嘴角溢出白沫，用一只手夸张地捂住脑门。

没等柳校长询问，李有来高声叫嚷，柳校长，他打了我，你看咋办！说着，拿开手掌，脑门上的一道肿棱也真会配合，现在完全青肿了起来，十分醒目，如同一只青蛙的眼睛。如果李有来腮帮下有气囊，这会随着嘴巴的开合，定会鼓胀起来。

高志远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申辩道，他是自己故意碰的。

君子动手不动口，这一相互撕扯事态就严重了。柳校长对李有来说，你先消消气，常言道，有理不在声高，我们会调查处理的。

听到吵嚷声，隔壁财务处的王力荣主任赶了来，看见高志远，便知道他惹了麻烦事，让他先出去，再这么争执下去，只会使纠纷更难调解。

高志远走后，王主任板着面孔对李有来说，请你小点声，校园禁止喧哗，试图以自己魁梧的身板镇住李有来。心里则责怨高志远做事还是太莽撞，柳校长肯定对他会有看法的。

今天我非要讨个公道，你们要是不管，咱就到县府去论理！

明知是李有来胡搅蛮缠，可柳校长怕这刁蛮之徒真的去到县府告状，这麻烦可就大了！因为陇东镇守使张召嘉横征暴敛，县府财政赤字连年不断，导致教育经费一直拨付不到位，李有来要是到县府一闹，县知事不就有了理由拖欠或削减学校经费吗？

让王主任领你去诊治好吗？柳校长哄劝道。

不行。李有来看校长的话软了，一下子来了精神。

哪你说咋办？柳校长问。

免我半年房租费，不然咱就去县府，我不信没人管！

李有来本是试探着说的，心想经交涉免两个月房租费也行，没想到柳校长居然满口答应了。

李有来被柳校长送出门的时候，别提心里有多乐。

王主任回到财务处，对高志远说，制度你知道，这月要扣你薪金。

高志远急了，申辩道，王主任，我真的没有动手，是他故意碰的，嫁祸于我。

没办法，谁让你招惹了他，他是难缠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做事为啥不长个心眼，讲究方式方法？

看王主任生了气，高志远不再吭声，嘟囔道，唉，自认倒霉吧。

这时，李有来正穿过北院，看了看校园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大半年没来学校了，以前儿子在这个学校上学的时候，他来过，去年儿子初中毕业，他没让升高中，让儿子去“祥发荣”皮毛商行做工，挣钱娶媳妇。

路过花园的时候，李有来发现花园里种植的各色月季花，有的凋谢，有的还开着，偷偷环顾了四周，学生正在上课，便就摘了几枝粉白色的月季花，解开马褂衣襟，揣进怀里，拿回店铺，插入一个空瓷瓶里，装了水，摆在小木桌上，用手拨弄了一下花瓣，咧开嘴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