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魂》第九章

第九章

    逸兴饭庄在药王楼附近，两边店铺鳞次栉比，空荡的街上野狗奔窜，尘土不时被风刮起来，淹没了行人的背影。冬日里本就灰蒙蒙的平凉城，暮色渐浓时更显得萧瑟。

方文达比吴荐轩年长，让他请客，吴荐轩有点过意不去，对方文达说，今天我请客，来学校这么久了，我还没请过大家吃饭呢！

方文达说，你别和我争了，咱们还计较啥。

在学校，吴荐轩和方文达走得最近，方文达人很实诚，对人没有坏心眼。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一个人能谈得来，柳校长处理事情还算公道，其他那些貌合心离的人对他态度如何无所谓。前段日子，学监宋鸿儒要去省城参加培训会，居然有那么多教员搭情设宴送行。宋鸿儒没有通知他，他也没问，既然不是同路人，何必凑那热闹。方文达为面子上过得去，给捧了场。回来后对吴荐轩说，你还是太单纯了，他们设宴给宋鸿儒送行，那是另有企图的。看吴荐轩一脸狐疑，方文达告诉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到省城参加了培训的人，都会升职，要么调到省上，要么去了县教育局。吴荐轩恍然大悟，怪不得宋学监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指导教学工作时拿腔拿调，比柳校长架子还大。这样的校园氛围他是很不适应的，作为师者，当以教育为己任，全力以赴，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真正用心、用功于教学的教员并不多，多数人都持混的态度，现在学校陷入困境，各自打着小算盘，寻找后路。这也就是吴荐轩心情不大畅快的原因。

到了。方文达的提醒打断吴荐轩的思绪。两人走进逸兴饭庄，眼前是一个大堂，右边靠街有一排隔间。方文达订的是第二间，里面摆有一张大方桌，4个长条凳子。

两人刚坐定，门帘被挑起，一个瘦高个头、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走进来，此人马褂、长袍，头戴一定礼帽，单眼皮，眼神里透着锐气。

方文达站起身，握住来者的手介绍，这是我的好友卢俊峰，警察所二把手警佐，这是我的同事，北平名牌大学高材生、国文教员吴荐轩。

卢俊峰和吴荐轩相互拱手施礼，幸会幸会。

吴荐轩问，卢警佐没穿警服，我还以为你是某个商号的大老板呢，气度不凡。卢俊峰一笑说，在这场合，穿便装随意些。

你们先坐，我去看看汪若南他们来了没有。方文达说罢，走了出去。他刚来到门口，看到汪若南、张观雪、曾鲁斋3人穿过街道，朝这边走来。

看到方文达迎候，汪若南说，让你久等了。我刚走到街口，就遇到观雪和鲁斋，真是巧的很。

方文达把3位画家领进来后，按年龄大小向卢俊峰和吴荐轩隆重介绍——

这是著名画家张观雪先生，号崆峒山樵，清末生员，擅长山水、花鸟，尤以“芦雁”著称。

这是著名画家曾鲁斋，号鲁道人，原籍陕西长安县，清朝末年迁居咱平凉，擅长人物和山水。

这是著名画家汪若南先生，号伴琴道人，擅长竹、兰，书法也堪称一绝。

方文达又向3位画家介绍了卢俊峰和吴荐轩，让大家按照年龄由上而下坐定，边吃边聊。这时，伙计将方文达点好的8菜一汤一一端上桌，有红烧肘子、蒸鸡、粉条炒肉、平凉大拌菜、醋溜土豆丝等，汤是百合、银耳汤。要的3小坛酒也摆在了桌子上。

3位画家张观雪年龄最大60岁，曾鲁斋50岁，汪若南49岁。吴荐轩上中学时就闻知他们的大名，但都第一次见，心生钦敬。尤其是张观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额头饱满，长髯垂胸，颇有艺术家气质。曾鲁斋是陕西人，操一口陕西话，性格豪爽。汪若南祖籍湖南，身上带着江南人的清秀、文静之气。
    伙计打开一只坛子，给酒壶里倒满酒，方文达嫌慢，他起身给各位面前的酒杯里斟满酒，举杯邀请大家连干了3杯，每干一杯，说一句祝福语。

3杯酒下肚，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大家的话也多了。吃了会菜，方文达提议打关。汪若南和张观雪说他们不胜酒力，推选曾鲁斋打关，曾鲁斋挽起袖子，先和卢俊峰划拳。吴荐轩注意到卢俊峰划拳非常有特点，五指并拢如一把斧头，下劈、上挑特别有力度，喝酒也痛快，输了就喝，不耍赖。虽然酒可乱性，但酒也能验证一个人的真性情。他由此认定卢警佐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

曾鲁斋声音洪亮，拳划得好，接连赢了卢俊峰和方文达。轮到吴荐轩，他说我不会划拳，打老虎杠子吧。曾鲁斋便和吴荐轩各拿了一只筷子，老虎、鸡、虫、杠子地喊将起来，时而演绎弱肉强食的残酷，时而演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玄妙，时而演绎以小降大、万物相生相克的哲理。

曾鲁斋、卢俊峰、方文达、吴荐轩轮流打完关，2坛酒已见了底，个个面色通红，手舞足蹈，就把各自的脾性张扬出来。

方文达拍着吴荐轩的肩膀，用夸耀的口气说，我们吴老师年轻有为，在北平师范大学上学时还参加过五四运动。3位画家和卢俊峰便站起敬酒，让他讲讲那段经历。

酒精早已点燃吴荐轩的热血，他便放飞思绪，如写诗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那场震惊全国的伟大运动：那是1919年5月4日，我上大二，我们学校、北平大学等13所大专院校的学生3000余人，就像决堤的洪水涌向天安门广场集会游行，我和兰州同学郭诚也去了。当时高呼的口号是“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还我青岛”等口号，一致主张拒绝在巴黎合约上签字，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之后，学生们就走上街头，发表演讲，吸引来许多群众围观，声势越来越大。北洋政府调集军警堵截，他们组成的人墙被推倒，后又调集数辆消防车，动用高压水枪向人群喷射，那水柱如一条条银色巨蟒，上下翻飞，左冲右撞，用冰冷的爪子撕扯着无辜的学生，瞬间就把前面的学生冲倒一大片，这时，那些可恶的军警乘势扑上来，抓捕了学生，我和郭诚当时在后面，没有被抓到，那天被抓捕的学生大约有800多人，都被关押在北大几间教室，由军警把守。大批学生被抓后，反倒激起了民愤，后来上海的产业工人举行罢工，商人罢市，北洋政府害怕了，释放了被捕的学生，罢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职务，也使中国代表没有在巴黎合约上签字。

张观雪当过多年教师，听完吴荐轩的讲述，深有感触地说，五四运动昭示中国这头睡狮的觉醒，来，我们为五四运动干杯！大家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汪若南深居简出，很想了解社情民意、世相百态，便问卢俊峰，你们警察所最近办了啥案子？

卢俊峰骂道，陇东镇守使张召嘉我那儿一手遮天，横征暴敛，苛捐杂税繁多，老百姓苦不堪言，我们不过是人家的看门狗，要抓的都是缴纳不起各种赋税的老百姓，或者抗税的硬汉，再就是收尸。我这警佐当得真窝囊啊！说罢，自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喉结一动，灌进肚子里。

看大家对“收尸”不大理解，满脸疑惑，卢俊峰解释说，你们肯定也注意到了，在平凉街头，时有饿死的人，在城外大路边、泾河滩也经常有人发现野狗在吞吃人的尸体，我们接到报案后，就要去调查，尸体不全的就地掩埋，尸体面目能看清楚的，便画了像在城门口贴出《领尸启事》。但来认领尸体的人很少，有的人家明知是自己的亲人殁了也不来认领，因为领回去还要置办棺材，他们哪有钱呀。所以，很多尸体停放两三天后，我们只好用架子车拉到城外山上埋了。说罢，卢俊峰抱起一只酒坛，连灌了几口酒，呜呜大哭起来。

吴荐轩长叹了一声，吟出屈原的诗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吟罢，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气氛突然凝冻了似的。方文达沉默片刻，端起酒杯说，来，大家继续喝酒，世道艰难，咱还得过日子，今天大家难得一聚，就从这酒里找点乐子吧!

喝罢酒已是10点多钟，3位画家相伴而归，卢俊峰家在郑家沟，他独自回去。方文达原想回家，但考虑到家有80岁老母，怕影响了她休息，便改变主意，要和吴荐轩回校住宿。

吴荐轩喝多了，走路步态不稳，由方文达搀扶着。

今天真……痛快，谢谢你……方兄。吴荐轩语无伦次。

方文达的舌头也有些硬，拍了拍吴荐轩的肩膀道，咱俩还客气啥，我看你在学校不大和群，咱俩以后多聚聚。

吴荐轩望了望夜空，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思绪清晰了些，他像是对方文达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寂夜里的平凉城，真像一口棺材！

方兄，你说，是不是棺材？吴荐轩转过脸，口里喷出浓重的酒气。这时方文达眼里的吴荐轩，虽然有失斯文、稳重，但却显现出男人的味道。

方文达知道吴荐轩写白话诗，夸道你不愧是一个诗人，比喻很恰当！

吴荐轩哈哈一笑说，方兄你认可我是诗人了吗？那好，我就给你作一首诗。吴荐轩沉思片刻，忽闻几声狗吠，又联想到苏联作家契诃夫针对作家说过的一句话，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头脑里灵光一现，便吟出诗来——

            狗的吠叫

狗呀，你叫吧

将那些沉睡的灵魂唤醒

看一看天穹里星星的泪眼

听一听泾河边衰草们的哀哭

——泾河呀，就像母亲干瘪的乳房

失去乳汁，只能挤出一滴滴殷红的血

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儿

狗呀，你咬吧

快把这殓尸的棺材

咬出一些窟窿

让自由的风儿吹进来

拯救快要窒息呼吸的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