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荐轩家里租种的2亩地,在赵时春墓西南方向,相距有二百多米远。开春后,吴辛力利用晒纸的空当,或者做的纸有积压,一时销售不了,便和袁氏用架子车把积攒的粪肥,拉至山上的麦地里,再一锨一锨撒开。麦子开始返青,如正长个头的娃娃,急需补充养分呢。如果天气稍有变化,比如太阳躲起来,云朵像羊群一样往一块挤,变厚变暗,风也吹得紧,吴辛力就会让袁氏赶紧回去帮儿媳收纸,她怀有身孕,又是小脚,行动不大灵便。
这2亩地虽然不是自家的,不过是借鸡下蛋,一半蛋要归于地主,但吴辛力仍然务弄得仔细,这就好比一个母亲领养了一个孩子,同样会为这个孩子付出许多心血和爱。
有那么一会,吴辛力蹲在田埂上,一边吧嗒着烟锅,一边欣赏着绿油油的麦苗,思绪便随那烟缕飘飞起来:等麦子成熟,收割打碾完毕,他也就快当爷爷了吧。
但是,一件事情的发生,让这个农民刚刚从皱纹里溢出的一丝喜色,如同遭遇冰雹袭击的一朵苦菜花,茎断叶残。
这天下午4点左右,吴辛力拉着架子车刚从地里回来,保长领着两个年轻人来了,说老哥,我跟你说个事。
这个保长留给吴辛力的印象不是很坏,当初来到纸坊沟,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此人,他虽然被人当枪使,但并未假公济私,以保长身份给自己捞点好处。
吴辛力把他们让进窑里,因空间狭小,他坐在一个木墩上,保长和两个年轻人坐在炕沿。
吴辛力搓着指节粗黑的手,这是他遇到紧要事情悬而未决时,习惯性做的一个动作。
保长指了指两个年轻人说,这是你租地的主家家丁,他们来给你通告一个事情。
吴辛力停止搓手,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半张了嘴,望望保长,又望望两个家丁。
一个家丁说,这是我老爷吩咐让办的事,一会我们还要去别的佃农家。从今年开始,这地契要改了,以前是五五开,现在变成四六开(即打下的粮食佃户拿四成,地主拿六成),2亩地还得种1亩鸦片。
说罢,从马褂斜襟下方口袋里掏出两张发黄的纸,一张是旧地契,一张是新写的地契。
吴辛力不识字,正在厨窑里忙活的袁氏闻声走进来,一会何玉秀也过来,站在门口,问爹出啥事了?
袁氏拿过新地契看,一下子就急了,这样弄法让人咋活,地契能说变就变?
事情来得太突然,但又没办法,吴辛力抱了头,只是叹息。
另一个家丁站在地上,口气生硬地说,这王法都变哩,我老爷说了,生意不成人情在,你们如若不同意,这旧地契咱们当面撕了,你去找别的主家租地。
吴辛力是知道的,纸坊沟只有一个地主,别的村有地主,也能租到地,但距家太远,要过河爬洼的,不方便么。
袁氏一听那家丁说的话,气愤道,你这是按着鸡头啄米,强迫人么!
何玉秀道,我家也给人租地,可对佃农没这么狠,你们老爷心也太黑了!
一看双方争执不下,保长调解道,你们可能不知道,陇东镇守使公署、县府联合把公告贴到城门口,要求增加地丁赋税,种植鸦片,不种的还要罚懒人税,这主家也发愁呢,几十亩地,一亩地要比以往多缴8块大洋。是这么个,有话好好说,你们接受不了,另想法子,说不定你儿子门路广着呢。
拿地契的家丁说,你们可想好了,如若不想租地,这地契我就当着你们的面撕毁了!我们走人。
吴辛力赶紧站起来,接过新地契,叹道,该咋弄就咋弄,端别人的饭碗,气不长么。
这时,一个家丁掏出一铜盒红色印泥,另一个家丁递过新地契,指着左下方,让吴辛力画押。
保长和那两个家丁走后,袁氏说,这啥世道,逼得人没活路了么!
下午吴荐轩回来,何玉秀就把地主派人来家里改地契的事告诉了他。
吴荐轩问明情况,要去找保长。
袁氏说,事已至此,别去了,小心吃亏着。
何玉秀说,先把饭吃了着。
吴荐轩说,你们先吃。便拿了新地契去找保长。
听了保长的解释,这是地主刘德录让家丁来催办的事,吴荐轩说,这事与你无关,你带我去找刘德录。
保长就带了吴荐轩,过了一座小木桥,向刘德录家走去。
刘德录家在纸坊沟西边,散布的土坯房中间,有青砖砌高门楼、四间瓦房的那家便是。
这刘德录倒也客气,拱手对吴荐轩说,吴老师,如若家丁有失礼之处,冒犯令尊和您,还望海涵。
吴荐轩直奔主题:这地契随便就能更改吗?
刘德录一笑,请吴荐轩坐下,让仆人给他沏了杯茶,耐心说:县府公告贴于城门口,您自己可以去看。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地丁赋税,还强令种鸦片,我找谁说理去?俗话说,蛇壮窟窿粗,我负担重呀!
吴荐轩听明白了,此事根源在县府,具体说,是那张狼所强迫,而地主为减轻自己的负担,就照葫芦画瓢分摊给佃农了。他不禁想起中学历史老师讲到剥削时说过的一句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土土。
吴荐轩深感忧虑,为爹娘,为劳苦大众。
打扰了。他拱手起身告辞。
时近傍晚,暮色模糊了周围山塬轮廓,掠过树梢的风声似轻轻的啜泣,在纸坊沟渠道里流动的溪水更像是呜咽。
匆匆吃罢饭,吴荐轩给省城同学郭诚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的困惑,询问省上其他地方是怎样一种情况,也是这般强迫农民种鸦片、苛捐杂税猛如虎吗?
几天后,吴荐轩收到郭诚的回信。郭诚在信中也表示了对动荡时局的忧心:眼下中国,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甘肃作为西北贫困地区,自然条件恶劣,经济凋敝,百姓更是不堪其苦,无有宁日。并将他了解到的军阀们在甘肃军政界篡权夺位的内幕透露给了吴荐轩:1914年,袁世凯心腹张广建出任甘肃都督兼民政长。因北洋政府要求禁种鸦片,他釆取“禁种不禁抽”策略,成立官膏局、稽征局、督察处等机关,打着禁烟的幌子,低价收购民间旧存的烟土,大肆高价贩运,以筹集军费,扩充军队。1921年,皖系军阀在直皖军阀战争中失败,失去袁世凯这个靠山的张广建被西北回族军阀马福祥驱走,曾任陇东镇守使的陆宏桃巧使手段,取得北洋政府信任,于1921年出任甘肃督军,提拔时任陇东巡防各营帮统的张召嘉为陇东镇守使。陆宏桃上台后,延续张广建治甘政策,农民负担不仅未有丝毫减轻,为了扩充军饷,他还开放鸦片种植烟禁,强令农民种植鸦片,征收烟亩税、鸦片贩运税等。
郭诚在信中以《孟子·尽心上》里的一句话劝慰吴荐轩:“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暂且忍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