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辛力种了一亩麦子,剩下的一亩地原打算种些玉米和胡麻,现在只能种鸦片了。他是知道的,鸦片是祸害人的东西。以前老家有个乡绅,染上大烟瘾,几年工夫,倾家荡产,得了烟后痢死了。还有一户人家,夫妻俩都抽大烟,为筹烟资,女的骗钱、卖淫,最终得梅毒死了,男的沦为乞丐。但他家官府没人,鸦片还得种,若不种烟土督察局的人寻上门来,荐儿又是个倔脾气,万一弄出个事咋办。
家里没有种过鸦片,一家人经合计,只能让吴荐轩去一趟舅舅家,讨教鸦片种植之法。何玉秀想跟吴荐轩一块去,回趟娘家,但考虑到坐马车颠簸,不能去。
吴荐轩打算礼拜天去,怕星期一回不来,便于星期六下午利用课间休息时间,找柳校长去请一天假。
柳校长对吴荐轩说:郑濬先生当了省参议员,我给写了信,反映了学校目前面临的困难,郑先生曾是第一任校长,对学校有感情,不会坐视不管。柳校长还让他通过省教育厅同学,给厅长反映下学校情况,若能引起省政府重视,上会的时候,省教育厅的意见还是能起一定作用的。
吴荐轩从不求人,即使给郭诚也不好意思张口。虽说自己作为教员,对学校之兴衰也是负有责任的,但他总觉得柳校长此时提出这件事,像是与他进行一种交易。所以,他尽管答应了,心里却不大舒服,暗想这柳校长原来对每一个教员的底细都是了如指掌的。
给舅舅和岳父家带什么礼物呢?何玉秀说,我爹爱吃平凉锅盔,带一个就行了。经她一启发,吴荐轩有了主意,买两个锅盔,两个烧鸡,一家各一份。
晚上,袁氏过来叮嘱吴荐轩:坐车上把装锅盔、烧鸡的褡裢抱怀里,不要搁在身边,万一不注意让别人拿跑了着,现在人都饿疯了,瞅空子偷抢东西呢!
吴荐轩笑说,娘您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您快睡去。
袁氏走后,何玉秀说,你真的要小心哩。你有时为想你的诗,容易走神,这礼当要是丢了,空手去舅舅家,就把人丢大了!
东门外有一处马车行,这里聚集了许多脚夫,专门从事人们出行的营生。有骆驼,有大马车,有小驴车,有马驮轿子,有跑长途的,有走短途的,根据路程和车辆档次收费。早上8点,吴荐轩坐上一辆带篷的大马车。一里为一站,每站40文铜元,去草峰乡80多里路,给赶车脚夫付费一块银元零当二十铜元10枚。
这一趟车上坐了6个人,因中途又要拉人,走走停停,行速没有吴荐轩预想的那么快。吴荐轩打量着沿途的农田,大部分麦地泛出绿色,陈年麦草垛被雨水淋得发黑,渠边地头的蒿子仍然一片枯黄。三月已过半。沿途零星的柳树才萌生芽苞,远远望去,整棵柳树浮着一层淡淡的鹅黄绿。吴荐轩便想起韩愈的一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脚夫是个50多岁的汉子,身着马褂,大裆裤,扎着裤脚,方口布鞋,戴一顶旧毡帽,看人的时候脖子斜得厉害,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痕。
脚夫话挺多,一边挥鞭驱赶着马,一边和跟前的乘客拉话。
吴荐轩问他,你常跑这一路吗?
脚夫说,以前给商行跑运输,去过西安、兰州、包头、银川,在这边拉上皮货,回来装上盐、烟、茶、麻油、棉花、布匹、丝绸、药材、杂货等,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有一年去兰州送货在华家岭遇上土匪,差点把命丢了,再没跑长途。这不,脖子上的刀疤就是被一个土匪砍的。
说着,脚夫勾下头,让吴荐轩看他脖子上一拃长的刀疤。
又是一个遭过难之人!吴荐轩忽然原谅了这马车之慢,这颠疼屁股的坑洼之路,这随风扬起的尘土。
到了下午一点多,才抵达草峰乡街道。吴荐轩找到舅舅开的饭庄,这天逢集,吃饭人较多,舅舅拉住吴荐轩的手寒暄几句,便吩咐厨师给吴荐轩做了一碗羊肉泡。得知吴荐轩先要去岳父家,因距赵家村何家社还有好几里路,等吴荐轩吃完,又叫伙计在街口雇了一辆驴车,送他去岳父家,说我忙一阵子,晚上咱们喝酒、叙谈。
何玉秀有个弟弟,在乡上一所小学教书,先于何玉秀一年成的家,弟媳是同村人,生有一个儿子,2岁有余。吴荐轩陪妻子回门时,弟媳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好像他们回来是来占什么便宜的,脸吊拉得老长,大声训斥女佣没带好孩子,白吃了饭。何玉秀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原本想多陪娘两天,第二日一大早就催吴荐轩回家。
吴荐轩深感悲哀:如今这是什么世道,人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民众应该相互体恤,方能获得生存的暖意与勇气,为何还要自相仇视、倾轧,走向更苦寒的境地。
这天弟弟和弟媳不在,抱孩子赶集去了。吴荐轩稍稍安下心,在岳父家多逗留了一会。与岳父交谈时,他问及吴荐轩家里和学校情况。当听吴荐轩说,学校经费不足、生源也少时,这个小地主赶紧岔开话题,说了别的事,好像再谈下去,女婿会趁机借钱似的。
女儿没一起来,岳母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当听吴荐轩说何玉秀怀孕了,坐马车颠簸不便远行,立刻又面带笑容,尤其是“不便远行”这句话让她听出女婿对女儿的疼惜。
那辆驴车还等在大门外。吴荐轩对岳父岳母说,下午还要去舅舅家,起身拱手告辞。岳母尾随出来,给他手里塞了3枚银洋,说给你爹娘和秀儿买点吃的。吴荐轩本想拒收,怕这一推让,让佣人看到给弟媳翻舌,就收下了,坐上驴车驶向安家村舅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