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多,草峰乡街道人就稀拉了,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寻着散摊后留下的垃圾嗅着,看能否找到一点吃食。
袁汉存心里惦记着外甥,最后一位食客走后,他吩咐厨师炒了荤素搭配四样菜,用双层手提竹篮装了,又吩咐一个伙计挂门板,然后盘点了柜台抽屉里的营业金,手提竹篮,搭乘一辆顺路驴车回了家。
堂屋里,夫人蔡国英手持鸡毛掸正在轻拂家具上的灰尘,袁汉存一进来便问荐轩还没来吗?
蔡国英颇感意外,反问他,你外甥要来吗?
袁汉存说是呀,他先来饭庄吃了饭,去一趟岳父家就来了。
正说着,吴荐轩从大门口走进来,右肩头搭着褡裢。
来了。袁汉存说了声,出门迎接,蔡国英放下鸡毛掸,也站在了堂屋门口。
舅母您身体还好吧。吴荐轩问候道。
好着呢,舅母笑答,快进屋。她看吴荐轩从褡裢里掏出来一个锅盔和一只烧鸡,说路这么远带这些干啥。
吴荐轩说,没啥带的,一点心意。
对门正中靠墙摆着一副八仙桌椅,上端墙上挂着一幅松鹤图,所配对联在吴荐轩看来司空见惯:青松挺秀四季盛,瑞鹤呈祥百岁春。不过,书法倒写得笔力苍劲,古意十足,耐品得很。
袁汉存揭开竹篮盖子,将菜肴摆在桌子上,又从墙角柜子里取出一小坛酒,蔡国英拿来了筷碟和酒盅。
蔡国英说,我刚准备做饭呢。
袁汉存说,荐轩来了,我今天关门早。
你舅常夸你有出息。蔡国英对吴荐轩说。
吴荐轩说,当初要不是舅舅鼎力相助,哪有我的今天。袁刚好着吗。
袁刚是舅舅的儿子,在西安上大学。
好着呢,舅母说,就是花销大。你们先吃,我去汑几个馍。
说罢,去了厨房。不一会从厨房里传来风箱吧嗒吧嗒的响声。
咱们先吃。袁汉存给两只酒盅斟满酒,两人端起碰杯后一饮而尽。
蔡国英端来一盘麦面蒸馍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谈得热火。
舅母,您快来吃,别忙活了。
蔡国英坐下,吃了半个馍,抄吃了几口菜,就说饱了,去给舅甥俩沏茶。
袁汉存对吴荐轩说,你舅母有胃病,吃得少,咱们好好喝酒。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拉着话,话题就说到吴荐轩敬重的从草峰乡走出去的郑濬先生,谈及他当省立第二中学第一任校长时,对自己关心、鼓励很大。
让吴荐轩感到意外的是,舅舅说他曾和郑濬先生一起到省城兰州参加过科举应试,那年郑濬18岁,他20岁,给乡上一个饭庄做伙计。但这次科举考试,他和郑濬都名落孙山。回来后,郑濬一边帮父母务农,一边继续读书。他死心塌地地学厨艺,后来自己就开了饭庄。到了清光绪二十七年(1903年),适逢清廷补行各省庚子、辛丑恩科乡试,这也是清廷举行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31岁的郑濬抓住机会,奔赴兰州参加了这次考试,以一篇《政在养民义(议)》策论考取第10名举人,从此走上仕途。
袁汉存说,要是当年自己有郑濬先生那样的毅力,命运会是另一个样子吧。由此感叹,有人抱怨生不逢时,环境不好,其实都是自己努力不够。荐轩,你不也是个穷孩子吗?但你凭借自己的奋争,考上北平名牌大学,给咱平凉争了光,你舅舅脸上也有了光彩。
想起舅舅曾经领他去私塾上学的情景,吴荐轩非常感动,举杯对舅舅说,舅啊,多亏你帮了我家,帮了我,我才能有今天,来,我再敬您一杯。
荐轩,应该的,应该的,舅舅不帮你,帮谁呢!袁汉存说罢,两只酒杯相碰,都喝干了酒。
你一喝酒就张狂开了。蔡国英来倒茶时,笑说道。
我今天高兴呀。袁汉存说,来,给你敬杯酒。蔡国英说我不喝,酒杯已送到嘴边,皱眉勉强抿了半口酒,便喊辣死了,惹得袁汉存哈哈大笑。吴荐轩也笑了。
袁汉存询问了吴荐轩家里的生活和纸坊生意情况,吴荐轩如实说了地主涨了地租、被要求种植鸦片的事情。
袁汉存说,先这么凑合着,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几年前我就种了鸦片,有段时间官府禁止种鸦片,但在这山沟沟,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后来有人告了状,官府派差役来查,我给来者塞了些烟土、几块银洋,啥事都没有了。现在县府又要求种鸦片,来讨教种植技术的人很多。
吴荐轩说,舅,我也是向您来学种植鸦片技术的。
袁汉存便详细介绍了种植鸦片的经验:鸦片学名叫罂粟,对土壤要求不严,撒种时,行距保持20厘米,一般在开春地表刚解冻时播种。当幼苗长出5至6片叶子时,进行间苗,株行距一般为30cm×30cm。幼苗生长期,浇水不能过多,但需保持湿润。花期前施肥2到3次,需稀薄液肥,但施肥不可过多,否则容易生虫。这段时间种植,一般到8月份割浆。也可在秋季种一茬,到第二年收麦子时就能割浆了。最关键的环节是割浆,用的是专用刀具,有蚂蚱腿刀、撇刀、刮刀。割浆的人要心灵手巧,好割手一般能连割3刀,3刀后就再不出烟浆。先一天下午烟桃被割后,即流出乳白色的汁液,与空气接触逐渐变成黑褐色,第二天早上再用薄刃小刀刮取下来,装入罐内,成为生烟土。干燥后装入陶碗内,用黄表纸盖好存放。天气好坏对烟土收成影响也很大。如若看不准天色,割浆后遇到一场大雨,烟桃上的汁液就会被雨水冲光,一年血汗就白费了。
袁汉存对吴荐轩说,你回去的时候,带些烟籽,再不用买了。你们先种,到割浆的时候,我叫几个割手来帮忙。
那太好了,谢谢舅舅。吴荐轩发自内心地感激道。
种植鸦片毕竟是祸害人的事情,吴荐轩原还想和舅舅说说自己心里的纠结,因为早在1839年清廷爱国重臣林则徐就发起过禁烟运动,抵抗西方资本主义侵略,维护中国主权和民族利益, 现在甘肃乃至全国,却在广泛种植鸦片,对于国家来说,这不是一种倒退的表现吗?被烟毒钳制、个个一副病态的国人,如何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他怕舅舅不高兴,没有提及这个话题。而这种良心上的不安,他只能默然承受。
吴荐轩在舅舅家住了一晚,翌日上午吃了早饭,便与舅舅、舅母辞别,坐上一辆马车返回平凉。
回来后,他给家里人传授了种植鸦片的方法,在那一亩地里播了烟籽,用毛驴驮了十几趟水,用瓢舀了给烟籽浇上。
下过两场春雨后,地里就如期萌发出嫩绿的烟苗来,于是,一家人对收成又多了一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