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守望故乡,首先印入脑海的就是秋收时荡漾着金色波浪的谷子地,粒粒饱满圆润,穗穗丰腴金黄,我就仰卧在谷子地上仰望谷穗和谷穗之间留出的天空,风来了,谷穗簇拥着摇曳着成熟的身体,弥漫着谷香的秋风总能唤我起身,满眼尽是辉煌的金浪,从这边的梯田翻滚到那边的山坳,从那边的山坳跳跃到远处的山坡,尽情激荡着黄土高原的的繁华。
这番景象在我多年后再去谷子地时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荒芜,野稗子肆无忌惮地疯长着,因为此时大部分山里的土地还没有从退耕还林的阵痛里走出,山里的梯田以及慢坡地都种了小灌木、核桃树以及沙松等政府规定的树植,每棵树根部都挖了整齐划一的蓄水池,只是蓄水池上也爬满了野草,狗尾巴草骄傲地昂着头,牵牛花嚣张地延伸着须蔓,知风草在风中摇摆着喧宾夺主的得意… 目之所及都成了野花野草的领地,只有野稗子这种当年属于要被除掉的野草还比较亲切,因为它和谷子个头相当,秋风一吹,依稀可以看到谷子的风姿绰约。
山里耕地的荒芜是农村劳动力转移和国家环保政策双重影响的必然结果,和谷子一样失落的还有向日葵以及黄豆等一系列山地作物,令我诧异的是,多年后我在城市里大型商超的货架上看到了它们的身影,大山里产出的作物都被“纯天然”“原生态”等标签抬高了数倍身价,我只知道那些粗粮来自山里,但不知道来自哪座山。曾经耕耘在故乡梯田里的父辈们都已老去,我们这一代曾经在谷子地里抓蚱蜢玩的年轻人随着时代洪流已经进了城,只是谷子和向日葵以及那片土地上曾经欣欣向荣过的一切,终究是失落的。
每次回到村里,总会在儿时的学校外徘徊良久,拆乡并镇以后村里的小学便没落了,以前的小学改造成了现在的村委大院,只有我曾经上过课的那间教室还保持原状,透过经风吹雨淋已经腐蚀变形的窗棂往里看,仿佛透过记忆的闸门,当年在学校的热烈景象便一一浮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怎能忘了那朗朗书声,早读背不会贺老师布置的古诗是要被罚站的,我对古诗的兴趣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总能第一个背会,早早就站在老师身后给没背会的小朋友对口型。下课铃响,整个学校的院子便是我们自由挥洒热情的领地,纸飞机悠悠地飞起来,纸元宝打在地上啪啪响,沙包欻欻地打在身上倍儿疼……上课铃响,所有的小伙伴鱼贯而入涌进教室,一本正经的等待老师到来,趁着老师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的空隙,艳龙和小飞给前排的丽英扎的马尾辫上系上了数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我没洗头”,“我的头皮xie是天上飘下来的雪”等搞怪的文字,下了课那些小纸条随着马尾辫翻飞,我们几个捣蛋鬼就会“嗤~嗤”笑得前仰后合,任凭丽英怎么跟我们对质,我们都会死皮赖脸的拒不承认。
我对当年使用煤油灯的经历尤其记忆深刻,冬天的早晨天儿亮的晚,晚上天儿黑的早,我们那一批学生每天都会带着煤油灯去教室,煤油灯豆大的火焰照亮了我们早读和晚自习的时光,棉花捻成的灯芯一端浸在煤油里,另一端露出煤油灯盖约半厘米光景,发呆时总喜欢盯着油灯看,看它不紧不慢跳动着的火苗,看那一缕随着火焰升腾而起的白烟。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盏煤油灯,每盏油灯的光芒下都有一个奋笔疾书的少年,现在想来,那种画面放在任何一部描述奋斗少年的励志电影里都是美如画的剪影。
但曾经承载我无数快乐的母校几经变迁已经面目全非,徒留曾经上过课的那间教室在秋风中呜咽,陈年累月的灰尘压在不知道织了多少次的蛛网上摇摇欲坠,墙上的泥皮已经剥落殆尽,厚厚的灰尘压在已是一具枯木架子的课桌上,眼前的一切都已危如累卵。当然时移世易,伴随着母校的败落,我们那一代从那间教室走出的学生都已过而立之年,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那段煤油灯下奋斗的历史永远留在了我们每个人心里,油灯上跳跃的火苗燃起了我们那一代山里娃奋发图强的熊熊火种。
从村口牌楼一直到家的路上,可以感觉到村里日新月异的变化,以前下了雨就是两脚泥的土路已经硬化成平坦洁净的水泥路。两排油松列队迎着归家或来访的行人,村西口的水田后来勘测出了油气,不得不感叹现代人改造自然的能力是强大的,再厚的石头山都可以凿出笔直的隧道,再深的水都可以打进混凝土桩子搭好桥,我的故乡开发起来属于典型的疑难杂症,属于四周石头山围起来的盆地,只有一条蜿蜒了三十多公里的逼仄的水泥路通往国道,公路的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深沟,但再难的路况和地形在现代科技面前都不是问题,再大的问题在利益面前就更不是问题,于是以前的深沟里修了坦途,封闭宁静的世外桃源变成了热闹开放的资源大村。
按照新时代新农村的衡量标准,故乡无疑是得意的,村里修了自来水塔,每家每户告别了轱辘打水双肩挑的岁月;以前出大门就在野坡倒垃圾的陋习被沿途均匀分布的垃圾中转站所改正;路两侧的柏树和油松有效阻挡了山风侵袭村落;党的政策如春风化雨润泽了这片土地,村里的危房得以重新修葺,村里的旧房也焕了新颜,家家屋顶上都盖了防渗水的彩钢瓦,从崖娃山半山腰看全村,那一排排码的整整齐齐的彩钢瓦好似仙鹤背上多了一片片修长的彩羽,阳光照射下的全村颇有一番金屑漫地碎琉璃的景象,雨天里薄雾下那片片彩羽则呈现出乘风欲起而又未起的梦幻。
曾经闲时村中坐,如今年关少归人,故乡看似得意,却鲜有人共鸣它的失落,总要从家沿着村里的大路转一圈吧,这是我一回村最想做的事,曾经屋旧路窄但却一路乡音问候,如今大路坦途却乡人寥寥,只有在曾经最热闹的中心广场可以看到村里的几个长辈坐在石凳上眯着眼晒太阳。曾经的故乡粗犷而不修篇幅,窑洞外围没有粉刷成统一的颜色,该裸露的就裸露,以前的院墙也没有用水泥刻意加高,三面石头和泥土砌成的墙上只是加了一把恰到好处的锁。移步湫水河畔,曾经清冽似镜的河水中再也看不到蓝天飞鸟,只能看到一茬接一茬被工业重金属喂肥的藻类,体态臃肿而又面目可憎,河里飞一石漂,再也不见箭样儿逃走的鱼儿,僵硬的水草会挡住还没蹦哒出两米远的石子的去路,这样的水在冬天很难结冰,冬天的湫水河便无法再现冰车逐梦的盛况。移步村东口,曾经欣欣向荣过的蔬菜大棚如今一派杂草丛生的落寞,去往养鸡场的小路被一米有余的蒿草占据着,只留几排平房和秋风比着萧瑟和失意,它们再过多久恢复生机,何时再现往日繁华还是一个未知数。
在斗转星移间凐灭,也在沧海桑田里新生,从开着裤裆在湫水河里逮鱼到三十而立,故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历经数载风雨和春秋,故乡也几经繁华和落寞。物是人非,故乡的崖娃山依旧巍峨,故乡的湫水河依旧蜿蜒,但故乡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却随着时代的洪流离开了这里,也许多年后改革的大潮会再次把他们带回故乡,把那些根在崖娃山,从小受到湫水河洗礼的娃儿们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