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七小八大,九老十挖”的谚语,每年晚稻归仓以后就到了挖红薯的季节。挖红薯男女有分工,女劳力割红薯藤,男劳力挖红薯。割红薯藤比挖红薯快,女劳力割完红薯藤后,再返回来捡红薯,掰红薯把子、薯根和泥巴。
挖红薯不必太赶,比双抢和收割晚稻稍显轻松,一般挖到半晌,必有“烟枪”提议吃烟歇气。于是男女分堆而坐。女人们家长里短,男人们吞云吐雾。年轻的女娃怕晒黑,躲到远处的树荫下去。有好开玩笑的汉子,粗犷地向树荫下的女娃大喊:“打霜天了,日头没有那么烈了,这么怕晒,是不是以后想嫁个哏清清(凉爽的意思,特指不晒太阳的城里男人)的人呐?”逗得大家忍俊不禁,一时间,欢声笑语响彻云霄,红薯地里一片欢腾。
挖回的红薯集中堆放在队里的仓库,由生产队会计根据人口、做工得分多少,按人口粮和工分粮核算到户。工分挣的多,红薯也就分的多。
每年的这个季节,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新鲜红薯饭吃。用新鲜红薯煮的饭既软糯,又香甜,即使过了热气,也不至于难咽,比用干红薯丝煮的饭好吃多了。
煮新鲜红薯饭时,须事先把红薯剁成指头大小的薯丁,再用水冲洗。洗过薯丁的水一般不会直接倒掉,而是用碗盆或水桶装好,经过沉淀,容器底部就堆积了厚厚的淀粉,家乡人叫芡粉。我母亲每天把淀粉收集起来,然后晒干储藏。到了蔬菜淡季,辣椒炒芡粉是一道味道不错的下饭菜,如今回忆起来,仿佛还有满嘴的香味。
红薯不耐储藏,特别是挖伤的红薯容易霉烂,只有晒干的红薯丝才能储存起来,作为越冬的粮食。因此在挖红薯的季节,农民不分白天黑夜,大人小孩全家忙碌着,晚上刮红薯丝,第二天早上铺晒,如果逢下霜,不管白天多辛苦,休工再迟,打着电筒也要把红薯丝收回来。为了储藏足够的越冬粮食,我母亲几乎把队里分的红薯全部晒了红薯丝。
我母亲是外县人。小时候,我觉得外婆家离我们很远,远得好像是另外一个国家。我五舅给我母亲的信上说是相隔万水千山,而我母亲则用隔里不同天来形容两地的遥远。所以我母亲娘家的许多习俗与我的家乡截然不同。他们没有晒红薯丝的习惯,也不会刮红薯丝。
刮红薯丝的器具是一块一尺多长的木板,中间镶嵌一块有多排凸起的弧形孔口的铁皮,孔口相当于刀口。刮丝时,左手扶板,右手握薯,用力往圆孔处推,不会刮的人容易刮伤手。我母亲刚开始不熟练,一担红薯丝要刮个通宵达旦,每次刮完红薯丝,天边就泛白了,有时手掌还被刮得鲜血淋漓。
晒红薯丝要抢晴天。如果头天下午吹霜风,夜间肯定打霜,第二天必定大晴。每次遇到这样的好天,我母亲就会彻夜不眠地多刮一担红薯丝。红薯丝刮得多,晒红薯丝的棚垫(竹垫)不够用,母亲便把红薯丝挑到村子后面的新砠岭上的石板上晾晒。
记得有一年,我母亲刮完二担红薯丝还没有天亮。虽然是满月,却毕竟是夜晚,母亲不敢一个人翻山越岭去晒红薯丝,只好叫醒我,陪她一起去岭上晒红薯丝。在路过半山腰的一条狭长山路时,不小心踩到竹签上。那根竹签是割材时留在地面上的一截竹蔸,镰刀留下的斜口如同刀口一样,又尖又利。我母亲穿着一双鞋底差不多要穿洞了的解放鞋,一脚蹬上去,竹签毫无阻力地刺进了我母亲的脚底板,母亲“哎哟耶耶啊”的惨叫声,立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我心里咯噔一下,应声看去,发现母亲居然用双手使劲拔也拔不出来,后来还是母亲忍着刺心的剧痛,脚用力往上一提,才把脚从竹签上抽出来。可是母亲的脚登时血流如注,她只有用双手捂住伤口,等鲜血凝固不流。止住血流以后,母亲仍然一瘸一拐地领着我,把红薯丝挑到山里的石板上,铺晒完红薯丝后,又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
那次母亲被竹签刺伤以后,为了省钱,她没有去医院治疗,而是用蓖麻子与米饭捣碎敷在伤口处,大概是因为伤口发炎,足足敷了一个多月伤口才勉强愈合,但疼痛一直持续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