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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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月亮升到对门山山顶的时候，我来到人间，我的第一次哭声献给了水洞。那个隐藏在巴马长寿之乡的一个小小的山寨。那里群山绵延，环抱着一弯平地。我家的房屋就座落在水洞屯园门边后背山的山脚下。整个山寨居住着二十多户人家，绝大部分都是在饥荒年代，从不同的地方逃难而来的穷苦人家。我家也不例外，从我爷爷开始，因躲避战乱，到我的父亲，几经辗转，最终定居水洞。
在我的记忆里，水洞的天空很蓝，白云可以闲庭信步，空气中弥漫着长寿的气息。生活虽然清贫，却很快乐。我在那里度过了最纯真的年代。虽然我现在已离开水洞多年，我存放在那里的岁月，依然跟着一座座青山雄伟地站立，伴随着一条条溪流温柔地流淌……
我清楚地记得，从懂事起，我就把童年的日子放到牛背上，开启了牧童的生活。我家养的大水牛，是第一年一头，第二年可以变成两头的那种。水牛很高大，却很温顺，我踩住它弯弯的牛角，它就抬起头，把我送到牛背上去。我们那里没有专门的放牛场，放牛全靠打游击，今天去这个坡，明天去那座山，不管去哪里，能让牛吃饱就行。把牛放到山坡上去，还需要派人专门看守，以免牛溜到庄稼地里糟蹋了庄稼。
只有在秋收以后，田地里都没有了庄稼，才可以放浪牛。早上，我打开牛圈门，让牛自己去谋生，天黑以前，牛就自己回来了。不管它出去有没有吃饱喝足，在牛回家以前，我都为它准备了甘甜的清水和可口的夜宵。我养的牛，都是自动挡的，很自觉，有时候连声控都不需要，甚至它还会打开牛圈门，自己进到它温馨的避风港去。
秋收以前，放牛时，还是需要看守的。我常常在天亮以后，骑着牛，悠哉悠哉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只是，须遵循大人的规定，到天色黄昏以后，才能骑着牛踏着晚霞归来。
那个年月，寨上的每家每户都普遍困难。我家每天的伙食基本上也只是红薯和南瓜，要不然就是玉米稀饭，有时候，稀饭都撩不上快条，能够煮玉米干饭的，绝对是富有的人家；菜是没有油的，基本是用火麻来煮，再放入大颗大颗的生盐。这样的伙食，三月不知肉味最正常不过了，我家人口多，有八个兄弟姐妹，我排行老八，也是最小的，再加上父母亲和爷爷，一家人常常吃不饱饭。
去放牛，是一件愉快而享受的事情！既不需要下地干活，还可以为家里节约伙食，自己也可以吃到更多大山里的东西，甚至给家人带来美味。出门时，我总是在衣兜里揣一盒洋火，一把平南小刀，拿上一个空饭盒，肚子饿了，就煮东西吃。我把牛放到山上去之后，就去探望野果和野菜，它们在山里呆久了，或许需要我带它们离开。有时候运气好，与木耳和鸡枞菌等山珍撞个满怀，把我的心情都美飞了。为了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更加滋润，我家方圆几里以内，哪座山、哪个弄的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利用放牛的有利时机，都去做了火力侦察！
后来，年龄大了一些，再去放牛，就增加了额外的任务，割一背篓牛草，打一背篓猪菜，或是砍一扛柴火，任选其一，多多益善！如此一来，放牛就有了一些难度，但之前做下足够的功课，依然会有满满的收获，不是在山中套住无数只鸟，就是在小河沟里捉到无数条鱼，每天都有惊喜出现！
每逢农忙季节，还是需要到田地里干农活，比如挑粪、薅草、犁田、耙田等等，所有的农活，随着年龄的增长，都需要慢慢学会。作为农村的孩子，这是我们山寨上那一代人的必修课！大人们也常说，如果太懒，以后是娶不到老婆的。更何况，水洞除了水好，含有丰富的的矿物质；洞好，景观别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下河水，就没有什么别的优势了。水洞山多石多，砍伐严重，大山都是光秃秃的，田少土少，几代人都依靠那点田土刨食。如果不勤快做农活，娶不到老婆，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会遭受旁人的耻笑。为此，山寨上的男女老少都很勤快，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下来，只有大年三十那天休息，有的大年初一就出工种玉米去了。
空闲的时候，我时常爬上高高的山顶，鸟瞰天空下的水洞，我的脑海里，开始有一些异样的思想在生长。我觉得，无休无止地劳作，到头来居然吃不饱，穿不暖，应该寻找另外的出路了。虽然水洞风景秀美，空气清新，清水甘甜，但是养不活我们，我们需要吃饱穿暖！满山满岭的石头，拿去送人，人家都不要。我们穷得只剩下日积月累的劳作了。
随着年岁的推移，我们兄弟姐妹们慢慢长大。我家那栋用篱笆作墙，风来风扫地，月来月点灯的木楼，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特别是在三姐举办婚礼的押礼现场，楼房不堪重负，居然发生了坍塌，幸好只有几个亲友受了点轻微伤，要不然还真是无法跟亲友们和列祖列宗交待。为了解决住房问题，我们举全家之力，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建了新房子，墙壁用石头和水泥砖砌成，屋内依然是木架结构，屋顶还是青灰色的瓦片。整栋房屋分三层楼，一楼是畜牧局，二楼是人社局，三楼是粮食局。我们一家人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八岁那年，父亲送我到水洞小学去读书。开学那天，我背着当年解放军用的那种书包，跟着父亲去了学校。学校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没有学前班，更没有幼儿园。我直接去了一年级报名，老师说我是最后一个来报名的，只有桌子，没有凳子了。父亲说，不要紧，能读书就行，我们自己拿一张凳子来。那是我读书的第一天，一切都很新奇，看到了很多同学，我都不敢讲话，以至于老师后来在我的评语里说我沉默寡言。好在老师讲的课，我居然都听得懂。只是，进学校的第一天，我就站着上课一天，印象很是深刻，但跟下地干农活相比起来，读书那点事，实在太轻松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读书好玩，慢慢地，我发现读书有很大的实用价值。不论是在水洞还是在乡里读书，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即便农活再忙，家里人也只是安排我去放牛，因为我在放牛的时候，才有时间去看书。这一点，家里人和我都心知肚明。在那些放牛的日子里，我也确实看过很多书，也慢慢地形成自己的思想。
我十三岁那年，哥哥大学毕业后到外地当了老师，我需要去投奔他。临近开学的一天早上，我背起行囊，一个人上路。我告诉自己，不要哭，可冲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不敢回头，不敢看母亲站在家门口的样子。我就一直跑，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山坳上才停下来，眼泪也洒了一路。我就坐在水洞坳口的石头上，喘着粗气，回望水洞的原野，似乎要把一草一木都刻进心里，带到外面的世界去，脑海里还闪过“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念头。还好，路已经拐了一个小弯，家已经躲到对门山的身后去了，我心里的悲伤也淡了下来，才可以抑制那些汹涌的眼泪。
我沿着陡峭的山路，慢慢地走向山外，我想要用我的脚步丈量离开以后的距离。时间还早，我就慢慢地溜达着。我离开家门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多钟，父亲已经请人看过日子了，说那个时辰出门吉利。从我家到乡里的公路去坐班车，走快一点，半个小时就到了，班车要十点以后才会路过。我并不急，一路慢慢地数着石梯，踩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漫步在人生的旅途上。这条路，我已经很熟悉了。很小的时候，我经常闹着要跟大人去赶街，其实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能够吃到一个油炸粑！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我也已经到乡里的小学读书，做了内宿生，每个星期都要在这条路上往返几次。这条路对我而言，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这一次离开家，离开水洞，比以往离开，完全不同。这一次，居然要坐班车离开，一坐就是一天，中途还要转车，就觉得要去的地方非常遥远，心里的依恋就反反复复地催促我的眼泪，似乎要把我的眼睛清洗得比常人还要明亮，以便观察外面的世界，眼泪不自觉地一波又一波地流淌下来。后来，离开水洞的情境每年都在上演。每次离开，都流着眼泪。说实话，回到水洞，就再也不想离开。一旦离开，心里就徒增无限惆怅，眼泪总是禁不住簌簌地掉落下来。
体验过背井离乡和家乡苦难生活的滋味，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求学，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格外用功，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我获得的各种奖状。一时间，我成为了父母亲的骄傲。只是，我逐渐感觉，我离水洞越来越远了，尤其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正在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戴上了眼镜，山上的野菜、野果，也懒得再去理会；看到蜜蜂、马蜂、蜈蚣和蛇，我也只想迅速离开它们，我不是害怕，而是内心变得柔软了……
如今，水洞已经退耕还林、封山育林十多年，只耕种水田和山寨附近的平地，也使用了铁牛耕作，放牛已经退出了水洞的历史舞台。原本种植玉米的土地也已经被高大的树林覆盖；原本光秃秃的大山，也已经草木葱茏。走在原本熟悉的山弄场里，鸟儿成群飞舞，猴子和野猪时常出没，仿佛到了原始森林……
为了发家致富，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水洞的青少年一批又一批地进军城市，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发展，有的成了身价上亿的老板；绝大部分也都回水洞起了楼房，买了轿车；再不济的，也带回了爱人和孩子。以前弯弯曲曲的山路，也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直通每家每户的水泥道路。水洞，已从一个道路、信息和经济闭塞的小山寨，直接进入了智能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我大学毕业以后，也到了外地谋生，有了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也足以衣食无忧。只是，回水洞的机会却越来越少，每年也只是春节才回去几天。自从把父母亲接来与我同住，每年清明节时，我们兄弟姐妹才回水洞一趟。每次回去，看到我家的老房子静静地矗立在村落中，显得有些落寞，与周围高耸林立的楼房不太协调，我的内心似乎有些黯然神伤。但转而一想，老屋虽然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洗礼，整体框架结构依然牢固，而且老屋已经成为山寨最老的房子，也是山寨里唯一保留木架结构风格的瓦房，我决定把老屋保留下来，并重新加固和装修，让老屋作为我们那个时代的一个见证。
留住老屋，就是挽留我在水洞那段尘封的岁月，也是对我未来的鞭策，以及我对水洞的无限思念和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