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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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在一片惋惜声中，我的恩师尧忠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是在参加中考改卷以后，因劳累过度，一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猛烈地颤抖，我手上的镰刀，差点就割破了我的皮肉。我坐到地上，天上的云层低压，眼前的稻子正待收割，天雨未来，我心里的雨已经倾泻而下……
我刚上初中时，尧忠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英语老师。他年轻，帅气，骨子里散发出傲人的才华。他刚从河池师专毕业，眉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书生意气中显露着江湖侠客的豪迈。我的眼睛不觉一亮，他太与众不同了，与我之前遇见的老师相比，他个性鲜明。
开学上课的第一天，尧忠老师来教室点名，第一个就点了我的名字，还叫我到讲台上为全班同学朗诵一首诗歌，吓了我一跳。我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随即朗诵了一首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同学们紧张起来，以为每个同学都需要上台朗诵一首诗歌。我朗诵完了，尧忠老师却说，你爸爸可满腹经纶啊，他昨天来找我，要我对你严加管教，他出口成章，全是四言八句，我一句都没有答上来！希望你用功学习，才华超过你爸爸。然后继续点名，同学们都虚惊了一场。
有一天，尧忠老师拿着一张河池日报来找我，指着红水河副刊上的一个名字问，你和照强是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哥。你们家真有人才哦，加油！尧忠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我的心里竟然有一丝惊喜！后来，我也开始关注河池日报红水河副刊，拜读上面的文章和诗歌，幻想有一天，上面也会出现我的名字。那时，我心里竟莫名地产生了微妙的文学情怀。
尧忠老师学的专业是英语，他的思想里，暗藏着西方的人文思潮，也深受西方言论自由的影响。他说，不论是在校长面前，还是在县教育局领导面前，我同样敢说，凭什么分配我到乡下四类五类的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总是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每一个他说话的细节。他不是嫌弃我们学校，而是从他的话里，折射出现实的不公平。我那时正处于叛逆期，他的话，总是符合我的胃口，也像一股力量注入我无知的心田，我暗暗地在心里为他竖起大拇指。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原由。他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只是出身于城里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比我们农村好过一些而已。而他的一个高中同学，整天无所事事，高考时，成绩只是他的一半，照样跟他一起读了大学，又成为了他的同学，大学期间，几乎每科都亮红灯，但是，人家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城里的重点中学。人家的父亲是城里某局的局长，母亲是城里某某局的副局长，人家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钥匙，也印证了“命好不用起早”这句古话。
说到激动之处，尧忠老师深深地吸气，然后，长长地把气吐出来，似乎要把心里的埋怨和不满也一并吐出。他继续说，有些事情向来如此，世间是不会存在绝对公平的，我们要拥有一颗平常心。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来这里工作，而且还要教好你们。你们也一样，读书不好玩，有的科还很枯燥无味，比如英语，你们可以埋怨，也可以发牢骚，但是，埋怨完了，牢骚也发完了之后，你们还是要好好学习，你们和我一样，别无选择。这是你们改变命运、光宗耀祖和改变社会的最好出路！
尧忠老师的待遇，我在心里感到不公平，但是他这样的现身说法和豁达，一下子就打开了我的思想，让我的心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在这之前，我不是放牛就是砍柴，要不然是下地干农活，从来没有深刻地考虑过，为何要读书？读书又为何？他这样一说，我突然觉得读书有了方向，我居然产生了努力读书的冲动。他从思想上，激发了我努力学习的主动性。
为了充分调动我们学习英语的积极性，尧忠老师说，我们生活中能看到的东西，他都能用英语说出来，任何一句英语，他都能翻译成汉语；任何一句汉语，他也都能翻译成英语！这在当时我们凤凰那个闭塞的小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们来了兴致，说出了桌椅、凳子、黑板等等词语，尧忠老师都一一翻译成英语。我们小小的内心，马上非常崇拜他。后来，尧忠老师才告诉我们，当时我们说出的一些东西，他也不知道怎么用英语说，就瞎说一气，只要把语调说得像英语就好了，反正我们也不懂！教室里立刻一片哗然，感觉尧忠老师太聪明了！
接下来，有一个小问题难住了他。有一个调皮的小青年找到尧忠老师。他对尧忠老师说，听说你的英语水平很牛鬼，我特意来请你帮我翻译一句英语，有酬谢，我三天后来跟你要答案。说完，小青年递给尧忠老师一张纸条就走了。只见纸条上面写着“nishenglaikayuekouyuehong.”三天后，小青年来了，问尧忠老师，你帮我翻译好了吗？尧忠老师说，非常抱歉，我也查了英语词典，实在翻译不出这句话。小青年嘲讽起来，你不是说什么话都能翻译吗？这么简单的话，你都翻译不出来？看来你要叫我做老师了！小青年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生赖旮，越抠越红。”如果你还不懂，问问我们这里的人吧，我们这里的人谁都懂。尧忠老师不是我们当地人，不懂我们的方言，也不足为奇。
这虽然是一出闹剧，事后尧忠老师十分感慨地说，农村套路深，防不胜防啊。尔后，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千万别听信那些社会青年的花言巧语，尤其是我们班如花似玉的女同学们，如果上街或者去哪里，需要护花使者的话，我们班男同学还是比较可靠的。这一席话，赢得了我们班上全体男同学一致热烈的掌声！
那时候，凤凰小镇上，一些富有人家开始有了黑白电视机。我们放学了，就三五成群地去别人家门口蹭电视，不管认不认识人家，遇到正片就站在人家门口不想走了。一些心肠好的家主，干脆把电视机搬到家门口让我们看，只是需要经常调试电视机上的天线，要不然就会被跳动的雪花占满屏幕。尧忠老师却告诉我们，城里已经有了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专门唱歌的地方，拿着话筒唱，只是里面的东西很贵，还让我们猜里面的东西有多贵。我们想，能有多贵呢？我们吃一碗巴马卷粉五毛钱，里面的东西最多也是一碗巴马卷粉的五六倍吧。尧忠老师说的价格，把我们吓得不轻。尧忠老师说，有一天，他那位官二代同学请他去里面坐坐，点了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碟酸，两瓶啤酒，俩人就聊聊天，唱了几首歌。结账时，尧忠老师算了算，以为最多十元就够了，他口袋里还有十五元，那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尧忠老师去结账，他同学不让，账单出来了，居然三十多元。还好他同学抢着结了账，要不然就丢脸丢到家了。
那时我想，那是什么地方啊？我家地里的花生怎么就不值钱呢？街上卖的瓜子，一大杯才一毛钱。我虽然没有喝过啤酒，但是知道也不是很贵。至于唱歌收不收钱，我就更加弄不明白了。我们村里，去山上放牛或者砍柴，你想唱山歌也可以，唱《社会主义好》也可以，只要你想唱，你唱到山上的石头滚下坡都不会有人理你，城里怎么还专门弄一个地方来唱歌的呢？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自己去了那种地方，才解开心中的疑虑！
在教我们英语时，尧忠老师说，别的科目我不敢保证，但我这科英语，我能把你们教得比县城重点学校的学生厉害，甚至超过他们！我们边远地区的一群农村孩子，读到初一才知道有英语这门课程，觉得很新奇。他从ABCD开始教我们，以死记硬背加巧记妙记的各种软硬方法，全面训练我们听说读写的能力。
有一次，他训练我们口语，非要每个同学都必须大声开口读出来，而且要同学们轮流读，只要有一个同学不大声开口读出来，全班同学都不能回去吃饭。虽然这是吓唬我们的，但这个方法很实用。为了不引起公愤，大家都敢于开口了，而且效果非常好。
我们每次考试或测验，他都会拿我们的成绩去跟县城重点学校作比较，并且及时总结经验教训，以便全面提升我们的英语成绩。经过大家的刻苦努力，一年后，我们的英语成绩与县城重点学校班级的成绩不相上下。尧忠老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成绩，证明了他的教育能力。后来，尧忠老师顺利地调去了县城的重点学校。虽然我心中有一万个不舍得，但他能调到城里去，我在心里默默为他感到高兴！
我们班里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是从凤凰周围的大山深处出来的。我们在学校的伙食真的很苦。我们开饭的时候，尧忠老师经常去我们的宿舍看看我们的伙食。其实，我们的伙食是自己从家里带大米、玉米头和黄豆、饭豆等菜来学校，学校食堂负责把饭菜蒸熟。在了解我们艰苦的伙食以后，他在班会课上不止一次地说，以后大家请假，只要说是回家吃肉，都会给你们批假！他说他很理解我们的清苦，他读书时，他的同学中也有很多和我们一样。有一次，他的一位同学家中办喜事，就请假回家，可是回到学校以后，晚上都还梦见在家吃肉时相互推让的情景，并说出梦话来，一度成为笑料！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那时的生活还是真苦，有时候连黄豆蒸饭的伙食都没有，往往是一口盅开水放点盐就泡饭吃！
每当赶街天，我们很多同学势必到街上去，最大的愿望就是遇到自己的父母亲来赶街，能从他们的手里接过几毛钱！但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空手而归！在一次班会课上，尧忠老师为我们朗读了罗立英同学的一篇周记，大意是罗同学有一回在赶街天去街上，从他母亲的手里接过五毛钱，那一刻，仿佛自己突然长高了几厘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走过粉店的门口，罗同学都深深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的巴马卷粉的味道，然后伸手摸摸口袋里的五毛钱，舍不得吃一碗粉，最终还是走开了。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但只要一摸到口袋里的五毛钱，罗同学就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钱人！尧忠老师朗读完这篇周记以后，教室里面静悄悄的，大家的情况如出一辙啊，尧忠老师的声音却久久地在我们的心里回荡。
为了进一步了解我们的思想状况，以便于因人施教，除了要求我们每个星期写一篇周记以外，尧忠老师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倾听我们内心的声音！那个年代，我们的学校没有围墙，学校四通八达。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小偷经常光顾我们的宿舍。为此，晚自习时，每个宿舍都需要一个同学留守。有一天晚上快要下晚自习了，尧忠老师就来到我们宿舍，当晚是蒋道好同学留守。尧忠老师上到蒋道好同学的床铺后，示意蒋同学把蚊帐放下来。大家回到宿舍就开始大侃特侃，每一个同学似乎要比平时兴奋，该讲和不该讲的话，大家都脱口而出。邦流同学说，大家来看看我的电子表，你们哪个懂得我的电子表买了一个星期了为什么还这么新没？猜对我明天请他吃早餐！大家马上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猜起来，可是没有一个猜对。后来邦留同学说，跟你们讲了，你们不要讲出去哦！今天尧忠老师喊我帮他买一块和我的一样的电子表，后来我把我的那块给他了。大家说，你小子胆子真大，居然敢调包！尧忠老师当时肯定听到了我们说的话，但他一直没有做声。熄灯睡觉铃声响过很久，大家都还在大侃特侃，直到学校保安用电棍触及宿舍窗口的钢筋发出呲呲的响声，大家恐惧地安静下来以后，尧忠老师才从我们宿舍离去。尧忠老师此次微服私访以后，关于当晚的情况，并未见他提出只言片语。
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我们苦并快乐着。非常幸运的是，尧忠老师的思想很富有。他时常给我们讲他自己对人生和对社会的看法，以及他读高中、大学时期的生活！我那时从大山里出到镇上读书，那也是我离开家乡最远的距离。我觉得他说的一切都很新奇。他的话，一次又一次叩响我年少无知的心扉！他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并产生了对县城等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
我读的大学，也是尧忠老师就读的河池师专，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只是他读的是外语系，我读的是中文系。走在校园中，我时常想起尧忠老师，也常去他曾经谈起的几处学校景点。在那些地方，我仿佛看到尧忠老师当年与他的同学或苦读或散步谈心的身影，而我，常常手捧一本小说，坐在那些景点中，思想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
尧忠老师其实很有文学情怀，虽然他是英语老师，但他常常用录音机录制自己朗读散文的语音，拿到教室播放给我们听，好听极了！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他是我身边出现的第一个说普通话标准的人！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散文可以读得那么动听，那么抑扬顿挫和富有情感！平时我们朗读课文，基本是唱读。
在尧忠老师教我们的那一年里，那个特别的中秋，我坐在教室里，吃到了平生的第一个月饼，是尧忠老师买来的，全班同学每人一个。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教室里吃月饼，赏月，然后猜谜语。从猜谜语当中我才知道，原来，火麻和土鸡是我们巴马的特产，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创始人，以及凤凰的地理位置和发挥的交通枢纽作用，也更加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了我们那里的贫穷和落后。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学生，这一年里，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可以说，尧忠老师启蒙了我的思想！
没过几年，就听说尧忠老师突然离世，我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也感到了无限痛惜！一位从大学毕业才几年的年轻男教师，他的人生和事业才刚刚起步，就提前去了他还不该去的地方。这是他的学生的损失，教育的损失，更是他作为独生子的家人的损失！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忆起尧忠老师教育我们时的一情一景！尽管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尧忠老师的学识和智慧，像一束光，一直照亮我的心！
此生，曾师从尧忠老师，是我的荣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