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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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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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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参赛作品《彩风来兮》

  范志军

我刚爬起身,揉揉朦胧惺忪的眼,就听门口“妈”一声。

我暗自运口气。骂道,嚎啥嚎,大早起的遇见鬼啦?

其实也不是啥早起了。确切的时辰应该是上午九点。可对于我们这个晚间打烊很晚且不做早餐生意的饭店来说,上午九点就是清晨。

一个小妹跑过来,带着哭腔,姐,可真是遇到鬼了。刚才开门,一个死人就趴在在咱家门口!

我一个高蹦起,趿拉着鞋直奔门厅。

我人没到,就觑见敞开着的厅门台阶上头朝下趴着一个人,一头乱发披散,遮盖住头脸,一只胳臂朝前,也就是门里的方向伸着。

我小心地蹭过去,抑住乱蹦的心。

突然那蓬乱草似的头发抖动起来,伏在地下的那张脸微微抬起,嘴唇翕动着。

我的心“忽悠”一下落了地,那不是死人,伏在地上的,是一个看着虽然脏兮兮,但还年轻的女人脸。

她就是彩凤。

1

我们这个小镇是个鸡鸣三省的洼地,三面靠山,一面冲水。东山出玉,西山出煤,北山出石头。东、西、北山分属不同的省份,但产出的各类成品、半成品却都聚集到小镇里。小镇的南面有船坞码头,码头上的门型老吊还有蚂蚁搬家似的搬运工日夜不停地将这些货物装上船,再由这条水路运送到全国各地。

小镇是个受气包,东山采玉的粉尘,西山挖煤的黑灰,北山崩石头的轰鸣和石头粉末都会随东西南北风的调头而不失时机的降临到小镇头顶。远远地望,小镇就像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太。

别看小镇蓬头垢面,在饱受来自东西北各山头困扰的同时,也得到了一点商机的垂顾。那就是赚得钵满盆满的煤老板,玉老板,石头老板和船老板们要待客,要享受;满身臭汗、赚点小钱的玉工,煤黑子,采石工和码头上的搬运工们寂寞难耐,要发泄,要戳火,小镇就是最近便的地儿。于是,伴随着隆隆的炮响,迎合着东西南北浑浑噩噩的风,一家家餐饮娱乐在小镇扎下了根。

这会儿的彩凤就像眼下的小镇,一头乱发披散,浑身邋遢不堪。当她将我们几个当做早餐的一小盆米粥和几个馍横扫一空时,她的脸上开始有了一抹红晕。

我说,吃饱了走吧。

彩凤眨巴眨巴眼,打了一个嗝,说,不走了。

彩凤跟我说,她是打东山下来的。父亲是个老玉工,母亲殁的早,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老玉工除了出力流汗,还有一个小小的嗜好,就是好赌点小钱,积少成多,欠下了不小的赌债。债主们逼得紧,老汉又没得还,有人就给出主意,女儿大了,早晚得出嫁,莫不如找个能出大价的主,一来彩凤不受屈,二来赌债也有着落。

老玉工觉着有理,就张罗给彩凤找主。有个债主挺上心的,大包大揽地就给老玉工找了个女婿。

老玉工瞒着彩凤先相看的。虽说岁数看着比自个小不了几岁,但大小也是个老板。刚死了老婆,进门就能当家,今后不仅彩凤的日子,包括自个的后半辈也都落停了。

当爹的觉乎着没大亏着女儿,可没想到,彩凤一听就炸了。最后爷俩闹翻,彩凤趁夜黑天偷跑出去,磕磕绊绊,连饿再累,晕倒在我这饭店门前。

我这饭店叫“梧桐树”,饭店落地时我给起的名。当时几个小姐妹就跟我说,姐,这“梧桐树”听着咋就不像饭店的名,还问我啥意思。我说,太深的寓意也说不好,除了好听,主要还是想表达我这店是这乌涂涂的小镇上一棵常青树,能招来富贵的金凤凰。我没算过,这棵梧桐树,到底替我引来了多少财大气粗的吃客,可这个叫彩凤的山里妹子却的的确确是奔着我这棵树来的。

我叹口气,姐这儿吃的是开口饭,不好吃的。

彩凤叹口气。天底下哪有好吃的饭,我要饭要到姐的门口就是缘分。

我打个沉,不忍弗彩凤灼热的眼神。眼下的彩凤,吃了东西,洗了头脸,换上了我找给她的一身旧衣裳,不再是刚遇到时叫花子似的邋遢垢面了。她的身材跟我相仿,但比我大一号,我的衣裳将她整个身子绷的紧紧的,特别是胸前那两座小峰馒头似的坚挺着,黑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虽憔悴还娟秀的脸。

我心下一软,就将她留了下来。

2

彩凤来饭店的第二个晚上,来了两位客人,我踌躇下,还是将彩凤派过去了。

我本想让彩云凤歇息几日,让她耳濡目染,熟悉下氛围,再适机相告些这行当的规矩。可是,彩凤的情况有点特殊。她是跑出来的,浑身除了那身衣裳,精光没有。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赚到钱来养活自己。何况,规矩也都是干中学,有些事情,可以告诉,有些事,是说不来的,必须亲身去体验。

我正趴在吧台上寻思这事儿,突然,环环急歪歪跑过来,冲我喊,姐,你快去看看吧,那个彩凤惹麻烦了!

我心一翻个,随手拿起瓶啤酒,相跟着环环走进包房。

包房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圆桌旁,彩凤正双臂护胸,恼怒地瞪着其中一位白脸的客人,那白脸食客神情有些尴尬,一只胳膊僵在半空,伸不出,缩不回的。

我紧忙向客人赔笑。请客的那位跟我甩脸子,搁哪儿整这么一个雏?上菜慢不说,还将自个整的像个刺猬似的,摸不得碰不得!

我冲环环努努嘴,让她快把彩凤带出去,并吩咐让后厨炒一盘木须肉。

我之能把彩凤派过来,心里还是有些底数的。这位请客的老板是这里的常客,跟我比较熟,平时也和气。今天显然是在自己带来的客人面前失了面子,因此有些气急败坏。我立马加送了一个硬菜,亲自当服务员端上桌。我对两位客人说,这个妹子是我远房的一个亲戚,刚来的,不懂规矩。望两位大人有大量,卖老妹一个面子。说完我用牙咬开了手里的啤酒瓶盖,不用杯,直接用嘴,一口气吹进了一瓶。

两位客人被我的豪爽举动感染了,也就忘了方才的不快。咋呼着都不用杯,拿着酒瓶跟我拼酒,气氛转晴。

我打着酒嗝回到吧台。我冷着脸,不瞅不看角落里的彩凤。

第二天一早,彩凤早早将大家的早餐做好,自己却不吃,蹲在一旁,讪讪地。我拿俩馍,盛碗粥连同一碟小咸菜放到她面前。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彩凤不接也不吃,眼泪却围着眼圈转。姐,你让我去哪儿呀?

我说,去哪儿,那是你自己的事。

环环说,这小镇你就别呆了,十三家餐饮娱乐挨个数,就算姐这家最干净。不论你去哪家餐馆端盘子,也免不了客人对你动手动脚。

我对彩凤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吧,找个主儿把自己嫁了。这地儿属三省交界,山高皇帝远,人杂地也杂,你初来乍到,又涉世不深,别让歹人给盯上,卖到哪个山沟沟里也是很平常的。

彩凤一激灵,眼泪从眼圈里就淌出来。口里喃喃,我不回家,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姐这儿块,我知道姐不是歹人。

我叹口气,姐虽不是歹人,可姐这儿也不是慈善机构,养不起你这贞洁烈女。

彩凤说,姐别说了,我都懂,我改还不行吗?

望着彩凤那哀哀而痛苦的表情,我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子。我知道,彩凤没啥错,或者说,彩凤昨天的表现还是很克制的。你想,一个清清爽爽的大姑娘面对食客突如其来伸来的大爪子挠他个满脸花也不过分。可理儿是这个理儿,现实是两回事。

我对彩凤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儿,机灵着点。

临近年根,小镇客流明显见稠,一年间的旺季来临,人们都打起精神,仰起笑脸,腆起高胸脯迎客,迎客也就是迎财神。

那一日太阳刚隐入西山头,我这店里又来了俩客。我瞄一眼,心里直嗝应。有一位就是几天前来店里喝酒无德,狗爪子袭胸的那个白脸。那天他是被请的客,今个也是人家请他。我暗忖,看不出来这狗头狗脑的白脸,却是个人五人六的东西。请客的眼生,头一次来我这儿。人长得高高瘦瘦,脸像蒙了一层煤粉,乌了吧涂的黑。看外像,是西山头煤窑上下来的。但一张嘴,那股山哏子味儿,与彩凤的口音出奇的一致,分明又是东山头下来的。

小镇是个山洼地,将东西北各山头隔开,这山望那山,其实也就一扁担远。有时这山的人放个响屁那山都能听到。可奇怪的是,口音却各有不同,虽说都脱不掉山里的哏子味儿,但绝对哏味儿不同。这真是应了那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俩人要了包房,还是上次的那间小包,点了七碟八碗的冷菜热菜,要了白酒啤酒便关紧了包房的门。

约莫过晚上十点了,其他的包房大都结帐走人,这个包房却还是房门紧关没有撤退的意思,只是中间那白脸出来去了几次厕所。我让环环借着往里送果盘,探探里面咋个情况。

一会儿,环环出来了,跟我说,要酒,一整箱啤的。

按理说,不管客人要酒还是要菜,都是开店老板所希望的。特别是酒,不像菜还得费事现做,可利润比菜要高。我挥手让环环去搬。

环环从我跟前走过时,我窥见环环脸上的神色好像有点紧。我叫住她,盯问,里头咋个情况?环环说,也没咋,就是好像不是正经吃饭喝酒的架势。我问,那是啥架势?环环说,反正不是好喝,象是分成两拨在打擂台。我问,打什么?环环说,我也是听了几嗓子,就是两人拼酒喝,好象是被请的那人欠请客的钱,欠钱的还挺硬气,说不是没钱也不是不给,只要对方把自个给喝败了,明天钱就到帐。

我摇摇头,他妈的什么混蛋逻辑,感情欠钱的是爹,借钱的却成了孙子。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逼人喝酒才还,也太不厚道了!

话未说完,包房的门开了,那个长得煤黑子似的那位,伸出脑袋,朝外招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要酒。我叹口气,拎起一箱啤酒往包房里去。

包房里,烟酒的混杂气味裹挟着人身上散发的热汗味差点将我熏个倒仰。我屏住气息,把啤酒放在圆桌旁。圆桌上,丰盛的菜肴没动几筷子,但那瓶白酒跟一箱啤酒却喝了个底朝天。

那黑脸汉子从啤酒箱里抓起一瓶,用嘴咬盖,把咬掉的瓶盖吐在地上,仰脖就往嘴里灌。没灌几口,就像肚里有压往上拱,嘴一张,刚喝下的啤酒从嘴里鼻孔里直往外窜。

被请的那位白脸“嘎嘎”地笑,老白老白,你喷了!今个到此为止,回去好好练练,啥时把我干败了,再提还钱的事儿。那被唤作老白的黑脸汉子将手里的酒瓶子无奈地墩在桌上,大黑脸软塌塌地抵在桌面上,“咻咻”地直喘粗气。

这时就感觉有人在我后面,我回头,彩凤不知啥时候进来的,手里还抱着一箱啤酒。

我讶异,你干嘛?彩凤说,不是要酒嘛。

我说,真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都这样了,还能喝吗?

彩凤说,咋不能,不是还有位客人没尽兴呢嘛。

我拿眼睛剜愣她,心想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虎妞。我刚要朝外撵她,那个白脸儿却来了兴致。他嘿嘿两声,这妹子,我看着眼熟哇。对了,我上次来,跟这小妹有点过节,看来今个是想跟哥找补回来?

我忙堆笑,老板您真会开玩笑......返手对环环和彩凤,赶紧去泡茶,给两位贵客解解酒。环环答应一声出去了,可彩凤却没动窝,她说,姐,我还真想跟这位过过招,但跟那天的事没关系,我要接着这场擂台往下打。

那白脸差异,他指指那黑脸老白,你跟他有关系?彩凤反问,您走南闯北的没从口音听出来我俩是一个山头的?白脸点点头,那倒是。不过没听老白说他有啥亲戚在这“梧桐树”呀!

彩凤一笑,我就一跑堂打工的,又不是老板,你有这样一个亲戚,你会到处显摆?那白脸咂咂嘴,也是。

白脸拿眼瞄一下彩凤,不过我跟他的擂台已见高下,再打也没啥意思了。彩凤说,您说咋个才有意思?白脸说,自然要增加些内容。彩凤说,您划个道。白脸说,把我俩上次那场小小的不痛快一并加以解决。彩凤说,就依您。白脸问,如果我赢了?彩凤说,您欠他的钱还是维持刚才的说法,我为那天的事儿跟你赔礼道歉。白脸摇摇头,光道歉不行,眼神在彩凤身上淫邪地扫描着。

我一震,心想这家伙是在给彩凤挖坑。可没等我制止,彩凤这虎妞就“噗通”一声大头冲下栽进去了。彩凤说,到时要打要杀,妹子这一百来斤就交给你了。白脸闻听,一阵窃喜,哼哼道,哥哪会打杀呢,哥稀罕还来不及呢。

彩凤咬咬牙,如果您输了呢?那白脸一怔,我若是输了,自然也是为那天的事儿跟妹子赔不是。彩凤问,还有呢?白脸打个沉,还有就是我欠他的钱如数还清。彩凤盯问,几日内还?白脸也咬咬牙,三日内。

彩凤说,空口无凭,立个字据。我忙阻拦,立什么字据,就是喝着有个由头,还来真的了!那白脸听我这么一说,倒来了劲,是得有个证据,免得到时候反倒污我欺负女孩子家。就从我那墙上的意见簿,撕下张纸,白脸包里拿出笔,刷刷写就。签上自个的大名,然后让彩凤签。

彩凤签完,那家伙拿过来细看,说你叫金彩凤,他姓白,你俩?彩凤说,他是我姐夫不行?那白脸瞅瞅趴在桌上兀自睡得涎水满嘴丫子的黑脸,酸溜溜地说,你这家伙倒挺有福的,自个睡得云里雾里的,却有个小姨子为你两肋插刀。

彩凤要我也签上名,说做个中间人。我心里这个气呀,心想,这个不知深浅的山里丫头,脖子伸进套里不知晓,还非要把扣系成死疙瘩。

3

就要开始比划了,彩风还挺仁义,提醒让白脸预先上个茅房,说比赛开始就不能上厕所了。那家伙没动窝,好似想起来什么,拿起那份字据看了看,抛在桌上,说这是不平等条约。

我心“咯噔”一下,暗忖,这王八蛋倒是不傻。

之所以之前我没死气别咧地拦着彩凤,就是想占这个便宜。说白了就像两只公鸡叨架,虽然一方斗败了另一方,但也耗费了大半功力。此时趁热打铁,即便功力稍逊,但凭充沛的体力并一鼓作气,或许有一击取胜的可能。

可是彩凤不知就里,抹抹唧唧地贻误战机不说,还多嘴多舌地启发了白脸的警觉。那白脸是啥人呢,先前一是轻敌,又喝了许多酒,自然脑袋就有些轻飘,现在,反应过来了,你金彩凤小毛雏还会占到一丝的便宜?!

我赶紧打哈哈,本来就是个玩笑嘛,时候太晚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我本想就此一冲,彩凤会就坡下驴。没想到那金彩凤并不领情,她从桌上捡起字据用袄袖子抹拭下沾上的菜渍,对白脸说,您说的有道理,之前你跟我姐夫喝过了,咱俩再一对一地比划不公平,要不这样,你喝一个,我喝一个半。

白脸眼睛一亮,伸出两个手指。彩凤说,您喝俩,我就喝仨。白脸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一个,你俩。

彩凤一皱眉。我怕这虎妞脑袋发热,立马将话扔过去,你俩真是小孩儿过家家,就为这一星半点的争有意思吗?我翻愣白脸一眼,你也是,坐那儿都比俺娘们高半头的五尺大豆腐,就没点高风亮节,为这半杯酒跟小妹争得面红耳赤,还想着让人家稀罕你,可能吗?我把那字据从彩凤手里拿过来,做要撕状,这个中间人老娘是不给你当了。

白脸肯定是被我激着了,脸一赤一红的,别介,我刚才是跟小妹开玩笑呢,一个半就一个半。

这场擂台伴着白老板的鼾声在我跟环环紧张的注视下一直进行到翌日的凌晨一点。这中间自然是有惊有险,但细说起来倒也令人乏味,其实无非就是你喝我喝,你喝一瓶,我喝一瓶半。循环往复,不吃菜,不上厕所。到环环取来第三箱酒,白脸就有些呛不住了,先是打嗝,喝酒时两眼上翻,像金鱼泡子;那张脸死人幌子似的,愈发地煞白。最后,就上演了黑脸的白老板曾上演的井喷一幕。在我们仨女子的注视下,白脸嘴一张,喝下的酒,吃过的菜,还有鼻涕眼泪全从口鼻往外漾......

我长舒一口气,忙瞅彩凤。这丫头倒守规矩,虽然白脸喷了,依然将该喝的酒倒入口中。看得出,也是强弓之末。从始至终,这丫头就没坐着,这功夫,两腿微微打颤,浑身上下包括每一根头发稍,都往外散发着浓浓的热气。

彩凤睡了半宿一白天,第二天傍晚才起来。起来也不清爽,两眼发直,坐在那儿望房笣。

望着她那肿眼泡,我就想起了那句话: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既心疼又为她不值。我说,何苦呢,为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姐夫”,把自己往死里霍祸。彩凤摇摇披散的头发,我哪有那样一个脸比锅盔的姐夫,就是个老乡,还是从口音听出来的。我说,那就更不值个了。彩凤说,我不是为他强出头,是为我自个。

看着这个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的妹子,我打心眼里喜欢又些许担忧。我提醒她,姐多吃几年咸盐,说你几句莫嫌我罗嗦。你初下山头,还不大懂这世道的复杂,有些个事儿,能过去就让它过去,莫蛇没打着,反招蛇咬。彩凤说,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个白脸,太过厌恶,欺负女子不说,欠钱还装着大尾巴狼。

我让环环给彩凤盛碗粥,彩凤就着咸菜疙瘩边喝粥边跟我俩讲她山里的事情。

彩凤是个苦命的女,母亲没得早,是老父左手爹右手娘地将她拉扯大。山里的日子虽清苦寡淡,但倒不似外面的人和事儿这般凶险复杂。老爹是个下洞的玉工,一生除了矿坑里挖玉就好两样,赌跟喝。

有时候老爹就着花生米喝酒,就会眯着眼跟女儿侃,说男人在世有四大享受。彩凤就问,哪四大?老爹就跟女儿卖关子,说你陪我喝杯酒就告诉你。彩凤是个急脾气,知道老头一喝酒就跟小孩儿似的,她喝一杯,他只会告诉她一个。彩凤也不墨迹,一瓶啤酒咬开盖,“咚咚咚”进肚。大气儿不喘地瞅着老爹。老爹就笑,说你这女子,喝酒随我,脾气像你妈。

彩凤说,快说,不说我还喝。老爹连忙拦住,得了,你再喝,就没我的了,抽喝嫖赌这四样,就是男人的四大享受。

彩凤就说,是吃喝嫖赌吧。老爹摇头,吃不算,人活着就得吃,跟享受无关。彩凤点头也是。遂问老爹你占几样?老爹叹口气,我严格讲哪样也不沾。女儿说,拉倒吧,别在我跟前装圣人,你不喝不赌?老爹说,都是小打小闹,不过,严格点说,也算吧。彩凤又问,你敢说你不嫖?老头把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敢冲天发誓,没有!彩凤“扑哧”笑了,看你吓的,我又不是警察。

老头就跟闺女讲,之所以跟抽和嫖不沾边与钱紧有关但也不完全是钱的事儿。

看着彩凤纳闷的神情,老爹给她讲了一番道理。老爹说,抽嫖与赌和喝比,虽然都是花钱的事儿,但却是往外使劲。喝酒进肚里,赌是赢到手,而抽那是吞云吐雾,关键最后还得吐出去。嫖,老爹瞄一眼闺女那红灿灿的脸蛋,没往下展开说。

彩凤说,那赌不也是往外使劲吗?老爹说,赌可不是,有输就有赢。彩凤就驳斥他,我咋没见你赢过?老爹被彩凤揭穿老底儿就不吱声了,拿酒遮脸。

彩凤说,一来二去,我的酒量就这样被我爹炼成了。包括这次逃婚,我看强扭不过,就先软下来,晚饭作了一桌子菜,跟老爹饮酒,最后灌醉了老爹,才偷跑出来。环环吐吐舌,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武林高手呀!我说,山外有山天外天,别以为有点本事就打败天下无敌手啦。

彩凤点点头,姐说的是。其实我也是有所考量的。但凡能喝酒的,都有较强的泄道,尤其是啤酒,你短时大量涌入,若非顺畅的泄出,光那肚皮能容几多?而人的泄出无外是尿和汗两条道。那白脸一来我就暗中观察,那小包里没厕所,中间出来几次都是他,这说明他是尿排的那种。而我跟他约定,一旦开始就不能半路出去,这就等于堵了他的通路。不过,我还要感谢姐,若不是你关键时刻那几句话让白脸不好意思再坚持他喝一个,我喝俩的规定,说不定我真会栽在这孙子手里。

4

三天后,那个黑脸的白老板来了,到了就先结帐,还一个劲的道济,说那天实在是喝多了,咋走的都不知道。我说,咋走的不知道,咋回事儿知道不?

白老板羞赧一笑,断片了,还是跟我喝酒的那位白脸朋友跟我学的。

结完帐还不走,左右踅摸着找人。我问他还有事儿?他说我也不知道叫啥名,就是说是我小姨子的那个。

这时门一开,彩凤跟环环去市场买菜回来了,我跟彩凤说,找你的,你姐夫。

彩凤瞅一眼那黑脸,问他,你干嘛来了?那白老板讪讪的,说,我是来结账,那天喝多了。

其实那天喝完酒没结帐,姐几个当时竟顾了打擂台的事儿,都没在意。后来环环反应过来跟我说,咋办呢?姐,连菜带酒钱一千五百多呢。我心一沉,一千五,对我这个小店不算个小数,够我们姐几个扎脖忙乎好几天的。我说环环,当时彩凤打擂,我中间人,就你一个局外人,咋就不长心让跑了单?!

我没说让环环赔,但话还是重了点,环环眼泪就冒出来了。彩凤说别哭了,这事儿因我而起的,我来赔。我顶看不上彩凤这副臭德行,哪都有她!我抢白她,你赔,你拿啥赔?彩凤说,姐扣我的工钱,一个月不够,俩月,有我一口吃的就成。环环说,不能光扣彩凤,也扣我的。其实我谁的也不能扣,每月就那一脚踢不倒的仨瓜俩枣,能忍心扣?我嗤哒她俩,快滚去市场买菜,再晚了就把你俩当菜炒喽。

没看出白老板还是个讲究人,主动来买了单不说,还冲着彩凤猫腰行个大礼。彩凤淬不及防,脸“刷”地红到了脖颈,彩凤说,你不用这样,其实那天我不是为了你。白老板说,不管是为啥,倒是给我出了口恶气,要不,这家伙赖账不还不说,还依仗着能喝酒这事欺负人,这几个山头的被他欺负的不止我一个。

原来白老板是做玉加工生意的,就是买来玉原料加工成各种工艺品,高中低档各层次都有。那个白脸是个中间商,每年成批量的从白老板那里发货到外地零售商,附近几个大点的玉料加工点跟他都有业务往来。按规矩发货时先交点定钱,其余的等货出手后再结清。但由于是买方市场,这小子就有点得瑟。不仅价压得低,最要命的就是返钱不及时。明明有钱也要渗着。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资金断流,生意场上的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真金白银的支撑。因此,为了能及时结清货款,白老板这些生意人就不得不放下繁务,放低身段,耐着好性子跟这白脸打溜须。

白老板说,喝酒遭罪倒是小事,主要的就是心里窝囊。明明是自个的钱,明明是他欠你的,可你还要跟他装孙子。这回可真是解气,不仅让他出了丑,还乖乖地把钱还了。

我问,钱给你了?白老板说,给了。白脸说,白纸黑字写着呢,还有梧桐树的老板当中间人。任赌服输。他让我捎句话,他人就不过来了,跟彩凤道歉的事也由我代劳。刚才我猫腰行大礼也有替白脸的份儿。

彩凤哼一声,并不领情。

白老板摸衣兜,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来。他将这钱理顺一下,双手呈给彩凤。我刚用白脸还的货款买了一批玉料,这回来现金带的不多,除去刚才结帐,还有这一千多块钱。

彩凤脸就变色了,问白老板你啥意思?白老板被彩凤一问,有点不淡定了,嗫嚅着嘴唇,没啥意思,就是这点意思,表达我的意思。

我见两人都尴尬,便打圆场。我说,彩凤,既然白老板有这个心,这情你就领了吧,毕竟,你也是受之无愧。白老板就坡下驴,把钱塞到我手,连说就是就是。

彩凤真是个蛮女子,直眉瞪眼地从我手里抢过钱,塞回到白老板手里。彩凤说,白大哥,刚才这礼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这钱收了,事情就变味了。老白嘎巴嘎巴嘴,妹子,你想多了,退一万步,我俩不还是老乡嘛。

彩凤说,是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既然你认我这个老乡,那我还真有事求你。白老板说,你说。彩凤说,眼下我还真等钱用,白大哥能借给我吗?白老板问,多少?彩凤说,五千。白老板打个沉。彩凤说,为难就算了。白老板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来得急,没带太多现金,你容我回去,再来时一并给你。

白老板不再纠缠,返身离开了。这时环环从后厨钻出来,冲彩凤伸出大指,嘴里“啧啧”道,看不出啊,瞅着山里一个土妞,行起事儿来谁也没你道行深。

彩凤被夸的有点蒙逼,问环环,你啥意思?环环说,别揣着明白说糊涂,你这是一千不要要五千,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彩凤说,你是没听明白还是缺心眼,我那是借!环环哼一声,啥借不借的,姐夫小姨子,哪分得清?

彩凤就有点激忿,脸倏地红了。我剜愣一眼环环,让她该干啥干啥去。环环吐吐舌头钻进了后厨。彩凤要去追,我拦住她,我问,你要五千块钱干嘛?彩凤叹口气,我的姐呀,我是逃婚出来的,逃婚的缘由是我爹为了还债给我找了一个比我爹小不多少的有钱人。

我说,这个我知道。彩凤叹口气,我爹虽逼着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但我不恨他。我爹这辈子不容易,为我不受后娘的气,到现在也没续个弦。我这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我爹欠的债还在;我逃出来了,他往哪儿躲?我说,你是想借钱替你爹还赌债?彩凤点头,虽说我爹欠的是赌帐,但赌债也是债呵!你看咱姐么一提起白脸欠账不还的事儿就气得不行,我爹欠人家的不也如此?。

我说,父债女还,够局气。可你敢笃定那白老板会借你钱?彩凤坦道,一点也不笃定。我摇头,你这傻丫头,也许白老板打今个起就不会露头了。彩凤说,他若如此,我就更没道理要他的钱了。

5

翌日,小店客多,唯不见白老板。我思忖,人心莫测;打量彩凤,忙来忙去,迎来送往。第二日,如常。打烊了,我靠在吧台上用计算器算流水,我心下合计,从现在起,得攒些钱,帮彩凤还赌债。

有人敲门,我说,打烊了,明天来吧。可还是敲。我跟环环说,去看看,谁这么不长眼。环环应一声,一会儿给我带来一个不长眼的白老板。

我没好气,盼你来,你无踪影,不指望了,你又蹦上来了。白老板抹把脸上的汗,昨个有点急事回趟山里老家。这不,下车哪都没去,就径直来这了。说完就掏兜,摸出一个信封。我把那信封在手里掂一掂,心头便是一热。那信封鼓囊囊,皱巴巴地,分明还残存着老白的体温和汗味。

这时候彩凤从后厨里出来,看到白老板,一怔,看到我手里的信封又是一怔。

彩凤把签好字的借据交给白老板。白老板看也没看便双手一抻,将那借据扯了。我说,别扯,那是欠钱的凭证。老白说,用不着。我说,咋就用不着,那白脸没字据能乖乖地把钱还你?老白说,两码事儿。我说,咋两码事儿?老白白愣我一眼,我跟白脸,那是江湖,是生意;我跟彩凤,是乡情,是人心。我就不信没这张纸,我妹子有了钱就能昧了良心不认账。

彩凤眼圈倏地就红了,弯下腰,小心地捡那散落一地的借据碎片。

我对彩凤说,赶快去后厨做一碗热汤面,白大哥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从那以后,白老板就成了我这“梧桐树”小店的常客,有时带客人来,没客时自个。无论咋来,一概是现金结账,不拖不欠。我跟他说,你是小店的金牌贵客,可以挂账。老白不允。老白说,铁打的店,流水的金。买卖无论大小,怕的就是资金不畅,你挂下账,他佘一毛钱,时间一长,看你出叫儿不?

闲暇打唠时,我就说,咱这“梧桐树”没白叫,白老板就是被引来的最大的金凤凰。环环说,错。白老板哪是咱小店引来的,人家分明是奔着彩凤妹妹来的。彩凤就怼她,说环环你说话不含沙子嘴丫子会烂?环环就笑,本来是嘛。彩凤说,即便如此,那也是咱“梧桐树”招来的,因为我金彩凤当初就是寻着姐这小店的米粥香过来的。

我说,这还真是,啥梧桐树呀,关键时倒不如一碗稀粥好使。大家就都“嘎嘎”地乐,满身的疲惫在笑声中便消减了不少。

不知为啥,白老板好长一段时间不来了。刚开始,大家伙也没在意,以为老板生意忙,或者出远门了,得闲了,说来就来了。

彩凤是个眼神不藏事的人,彩凤的眼神黯淡下来,饭量也明显减小。

一天,彩凤问我,姐,有一个月了,那白老板是咋回事?

我说,你不有他的电话嘛,问问呗。

彩凤摇摇头,他虽给我留下电话,但轻易不能打,会影响人家的。

彩凤终究还是捱不过,用吧台的电话照那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白老板的一个员工,他告诉彩凤,白老板摔伤了,是雨后去山上矿场买玉料时,滑了坡,腰和腿骨全伤了,现正在住院,估计仨月半载下不来床。

彩凤跟我告假,说要去看白老板。

以为彩凤当天不回,隔天总该返回的。没曾想,到第二天傍晚了,还没见到彩凤的身影。我不禁有些担心。这时,电话响了,是彩凤打来的。

她告诉我,白老板伤的挺重,整个人打着厚厚的夹板,腰不能动,整条腿被高高地吊起。彩凤说,请的护工换了几个,都不如意。白老板心情挺不好的,看到彩凤,还掉了泪。

我问她,护工不称心,他家属呢?彩凤说,姐,这回去才知道,白哥没老婆。我诧异,这大的一个老板,咋可能没老婆呢?彩凤说,不是没有,是去年得病死了。

我叹口气。彩凤说,姐,白哥的儿女都在外地,都有工作要忙,白老板压根也没告诉他们。我说,这情况告诉了也没用,谁也不能在跟前长时间伺候。彩凤说,我看白哥也挺难的,就寻思先不回饭店了。

我明白彩凤嘴里不回的意思,我打个沉。彩凤在那头似乎看穿了我的犹疑,对我说,姐,人家白老板没留我,是我心里过不了这道坎儿。白大哥是个爷们,这年头借钱得多难,莫说仅是一面相识的老乡,就是亲兄弟也都未见得开这个口子。可人家问都没问,把借据都撕了。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说,我能在白大哥需要帮一把时袖手旁观吗?!

6

没有了彩凤的“梧桐树”似乎清冷了不少,我又招了个服务员,但总觉着没彩凤用着顺手。尤其是环环,嘴边没了彩凤这个垫牙的,情绪大打折扣,干活似乎都不如以往手脚麻利了。

大半年过去了,彩凤并未再联系我,只是从东山上下来的客人嘴里,拉拉杂杂地听到了彩凤的一鳞半爪。

彩凤精心侍候白老板,直到白老板康复出院。出院后,彩凤本想回饭店继续端盘子,可白老板说死不答应。白老板在离厂子不远的街里兑下了个门市,专门卖自个厂子出产的玉器,让彩凤打理。

白老板说,其实打从白脸赖账那时候,自己就悟出个理来,一定要把生产与销售结合起来抓。可那时条件不够,除了资金,更主要的是缺管理人手。这回来了彩凤,不仅侍候好了自己的腰杆子,还有管理门店的经验,就可以圆产销一条龙的梦啦。

彩凤说,别抬举我,咱知道自个吃几碗干饭。说白了我就是一个跑堂的,好听点叫服务员,若论门店经验,那是姐,人家才是“梧桐树”的正宗老板。白哥说,服务员跟老板那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肘(走)?

彩凤说,饭店跟玉器店虽都叫店,但却隔着十万八千里。老白说,不管是啥店,都离不开买卖二字,其实哥看重的,是你这个人。

彩凤说,我这人有啥稀罕的?直巴筒子一个。老白说,你若像白脸似的一肚子弯儿,我还真不敢用你。

彩凤问,你就不怕我干赔了?老白说,赔了算我,赚了咱俩分。

彩凤一咬牙,赔了赚了都我俩个担。

就这样,被老白一忽悠,彩凤就上道了。其实彩凤肯担这副担子,除了想帮着白哥圆产销一条龙的梦,更主要还是被白哥的这份信任所打动。小店开张那天,那客人跟许多朋友都去捧场了。他说那彩凤,现如今春风满面的,小玉器店也被打理的风生水起。

我就问,那他俩呢?

来人说,挺好的,白老板有事没事就往小玉器店跑。

环环们就羡慕嫉妒起来,慨叹彩凤的命好,下水没几天就上了岸;不仅撇开了端盘端碗的行当,还华丽大转身傍上了大老板。

我特别不爱听,就抢白她,啥叫命好,那是拿真心换来的。旁的不说,光说彩凤贴心贴肺地,端屎端尿一侍候就是大半年,你能行?

小镇周边的山头由绿转黄,由黄又变绿,一转眼,两个年头过去了。

各山头的矿点年关后都是由淡季转旺的节点,可今年好似不同,北山崩石头的炮声听起来稀稀拉拉的,各山头刮到小镇的风似乎也清爽了不少。

来饭店里消费的客似乎也少了,尽管稀稀落落的还有光顾,但点菜时似乎也不那么啥贵点啥了;吃不了的也不像从前那样大手大脚,而是临走时要上几个塑料袋打包带走。

我虽是开店的,但对平时客人的那种铺张浪费很是看不惯。有时宁肯少赚点钱,也提醒点菜的客人适可而止。这一阶段客人在消费上的趋于理性虽然令人感到欣然,同时也让我嗅出了有些异样。

一个熟客一面结账一面跟我说,近来国内外经济都不太景气,人们的消费受到影响也是自然的事。再则就是矿藏是不可再生的东西,目前这几个山头,无论是玉,煤还是石头,都快到枯竭的份了。矿藏越来越稀,开采成本却越来越高,赚钱没以前稠,人们也就没心情耍啦!

我听罢心下就沉甸甸的。我打听白老板的情况,还有彩凤。

那熟客说,白老板是做玉品加工的,玉品跟米面油不同,不当吃也不能用,不是平头百姓日常消费的必需品。因此,经济下滑,这等侧重收藏和观赏价值的产业受到冲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了。那客人又补充道,抛开这一点,单就矿产枯竭,原玉价格上涨,对他的影响肯定也不小。好在这小子有眼光,跟彩凤联手搞了一个玉器店,就能把一半儿的命数捏在自个手里,但要挺过这一关,也很难熬呀!

正当我为彩凤担心时,彩凤一个电话打到我的吧台。

我忙问彩凤过得好不好?有啥为难着窄的跟姐说。

彩凤听着声音很正常。她说,如果抽得开身让我去她那儿一趟。

我说正好店里也没啥事。

彩凤说,那就明天吧。

7

一下公交车,我就看到了彩凤。细想下来,我跟彩凤有两年多没见面了,我俩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竟在那么多下车的乘客跟前不管不顾地抹起了眼泪油子。

公交车开走了,乘客们也都走散了。我俩还你胖了我瘦了的墨迹个没完。这时一辆停在不远处的加长载重的红岩大卡车连鸣三声喇叭,彩凤这才“忽悠”醒过腔来。她径直把我带到卡车的驾驶楼子里。然后冲车旁边几个工人打扮的一招手,那几个便手脚麻利地跳上车斗子。

红岩大卡轰鸣着向深山里开去。

山道颠簸,马达嘈杂。我前脚刚下公交,后脚就坐上大卡,被崎岖的山路颠得三魂四素的。我不知彩凤葫芦里卖的啥药,问彩凤,你不是想把姐弄到山里卖了吧?

彩凤就笑,握着我的手不撒开。

我说,姐人老珠黄,不值几个钱了。要卖,你也得卖环环。

彩凤说,姐不老,风韵不减。山里的老光棍就稀罕你这样的。

我用另只手捣她一拳。开车的司机抿嘴笑。

我其实特想了解彩凤的细情,尤其是跟白老板的关系。可碍着司机在场,这些话不便问,只能挑着不咸不淡的嗑和彩凤聊。

红岩大卡沿着盘山道爬了小半天,在一个小山村停下了。彩凤让我坐着不动,并将一路上从未离肩的挎包交给我,自己跳下车,指着道边大树下一块大石头跟同来的工人们说着啥。工人们掀开覆盖在石头上的柴草,架起倒链忙乎起来。

我看这块石头,差不多有一间房大,由于常年风吹雨淋太阳晒的缘故,表面疤疤赖赖,一点也不光滑,凹凸处竟长出了青苔。

这时从一个院落里走出几个人来,簇拥着一位老汉。这老汉颤巍巍地,手里拄着根杖。彩凤迎上去,用双手握住那老汉的手。

彩凤招我下车,拿过我替她背的挎包对那老汉说,大爷,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四十万。多少你老就担当了。又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一万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医院我没工夫去了,替我带个话,愿我大侄子早日康复。

那老汉就用手往外推那信封。嘴里说,这就够难为大侄女了,我要不是急着用钱给孙子瞧病,干嘛非收你那血汗钱呐!一块破石头拉就拉去呗!

彩凤将那信封硬塞进老汉的口袋里。

老汉眼圈就红了。老汉说,你爹那老家伙还好?你爹哪都好,就是好赌点小钱。可你也别记恨你爹,你娘死的早,他一个又当爹又做妈地把你将养大,够不易的!

说话打唠这功夫,那块石头已经被工人们弄到了红岩大卡上,司机按了个喇叭。

老汉用袄袖子抹拭下通红的眼睛,嘶声朝彩凤喊着啥;彩凤把半身扭出车窗外,由于马达的噪音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彩凤向后招着手,加速的红岩大卡把马达的轰鸣和裹旋起的烟尘一股脑留给了身后的老汉和那一众人。

载着巨石的大卡开起来吱吱扭扭的响,彩凤低着头不说话,明显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感中。在一处道边店,司机停下车,工人们跳下来,要了酒菜,吃喝起来。

我与彩凤也下了车,道边恰好有一条小溪,早晨到下晌了,早就灰头土脸的。我俩洗了手脸,彩凤对我说,姐,对不住了,让你跟着我遭这个罪。

我说,别跟我说这没用的。你还没告诉姐,你这算是演的哪出戏?

彩凤凄惶一笑,姐,我让你来,就是给我当主心骨,没有你,我怕这一趟我自个撑不住。

这时,司机他们招呼我俩过去吃饭,我确实有些饿了,便不客气吃了起来。彩凤人虽坐在桌上,却一口也不吃,只是倒了杯啤酒喝。

一个工人吧嗒着嘴,指着车上的那块石头,大姐,就这块破石头,就要了你四十万?如果一刀下去......司机瞪他,硬生生将他要说的话瞪了回去。

彩凤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是好心。其实,这块石头,如果不是大爷急等钱用,如果他跟我爹不是打小就在一起下矿挖玉的过命交情,这几个钱是绝对买不来的。

我们都吓了一跳,那个多嘴的哥么还夸张的伸出舌头。

彩凤说,我不是扒瞎。这块石头被老人家藏了有年头了,比我的年龄都大。曾经有人给过100万。

彩凤说,姐,这就是山里的“赌石”。亲兄弟,明算账;一刀下去,赌的就是命!

我吃惊地张大嘴,一口饭含在里面半天咽不下。“赌玉”的事在坊间我听说过,那些惊天地动鬼神的传说令人心悬。可今天却让我就这样经历了,平淡无奇,无风无雨?

我问彩凤,你有几层把握?那大爷不会唬你吧?

彩凤说,不存在谁唬谁的事,没开刀前都是空的,包括大爷。兴许他一辈子守望的就是一个梦!

这回轮到我压力山大了。我勉强咽下嘴里的那口饭便再也无心吃喝了。

结完账,彩凤没跟我们一块上车。她跟司机交代完事儿,又将一个写着电话号的纸条交给我。她说,姐,再往下,我就不跟了,结果出来,是死是活,你告诉我一声。

彩凤握着我的手有些发颤,说话的声音也是。

我也被传染了,身子竟有些发抖起来。我问,你就在这儿等?

彩凤摇头。我家就在这跟前。彩凤说,姐,你是我的贵人,上次遇见你,我就转运了,这回,一定也是!

我苦笑,心说,就我这破命,还会给别人带来好运?不倒霉就不错了。但此刻,我不能这样说。我跟彩凤猛击一掌,必须的!

8

我在一瞬间就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当我一身冷汗一身热汗全身透汗几近虚脱时,我拿出了彩凤给我的小纸条。我拨了三次,前两回不是按错码就是按丢了一个号,到第三回时,电话通了。却没有彩凤的声音,但似乎有“砰砰”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气声传过来。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听起来还是带着哭腔。我说,妹子,切开了,是满玉,满玉!

电话里好久没有声息。突然“嗷”的一声哭嚎炸响,像大山里的母狼在哀号,直透我的耳骨。

我在彩凤的家里住了三天。这三天里,彩凤不重样地给我做山里的好吃喝,再有就是缠着我,给我讲这两半年多发生的事情。

彩凤说,姐,这下好了,这下白哥有救了!

原来彩凤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不要命地去赌玉却是为了拯救白老板。

矿产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资源,挖一点就少一点。近年来,矿苗越挖越深,越采越稀,日益加剧了这一行当的竞争与风险。白老板是有心人,他干的是玉石加工。他深知源之水,本之木的道理。因而平时极重视玉料的储备。上次他上山跌坏腰腿,就是去采购玉矿所致。

跌坏了腰腿,不仅使其身体元气大伤,更使白老板的玉加工生意大受挫折。躺在病床上,身不能翻,腿脚不能动。可白老板的店每天还要维持运转;店里的十几个工匠、伙计

的活路和吃喝拉撒都要他来操心。白老板绞尽脑汁,撒黄尿嘴起泡,竭力支撑,总算在这半年多的卧床时间没让这店面黄了铺。但也是捉襟见肘,老本亏空了。

彩凤伺候白老板,当然是将这一切全看在眼,记在心。她以前光知道老爹一辈子下井挖矿不易,后来逃婚到小镇的“梧桐树”饭店,体会到做服务员开店的辛酸,现在又亲身感受到当个小老板也有那样多的无奈与悲怆。因而也就愈发对白老板当初对自己的好珍惜起来。

白老板在彩凤的精心呵护下,身子骨逐渐硬朗,刚能拄着拐下床了,就坚决不在医院住下去了。半年多的精心呵护和耳鬓厮磨,让白老板已离不开、或者说对彩凤有了深深的依赖感;再有,他也是想通过开玉器店这种方式,给彩凤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安顿完彩凤,白老板便全身心投在玉料的采购上。此时的玉料石价格,已然被炒的不着边际。这种时候的矿料,就如同击鼓传花,买家基本是抱着过过手,然后加价卖出的心态,假若谁想留在手里囤积或者是加工后卖成品,准会砸在手里赔个底儿掉。

老白不傻,像老白这样正经干玉产加工的人们自然不会跟着瞎起哄,他们还有自己的门路。

经年的老山老矿总会有许多玉石料沉淀在民间。这些珍奇的原玉被石头包裹着或半裹着,或裸露或被柴草覆盖,或蹲或躺地散落在大山的沟沟坎坎里。人们找到它的主东,给这石头开价,成交后,拉走。

这叫隔山买玉,也叫赌石。好处是,买家有可能用买石头的价买了上好的玉;人家卖主也可能收了买玉的钱却卖给了你一块石头!

这里面有没有啥规律,门道,玄虚?估计有,也许运气的成分更大。反正大家都认命,认赌服输!

老白连续三次,买了三块石头,拉回去剖开,还是石头三块,不对,是六块了。

老白一下就傻了。老白仅存的精气神全灭了,老白抑郁了,老白说这是天要灭他,再挣巴也没用。

老白每天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老白的加工点已然关门,工匠和伙计走的差不多了。

这才有了你的出手赌玉?

彩凤点头,又摇头。

白老板彻底趴了窝,我好生劝他,我恶语骂他,都没用。老白认赌服输,完全颓了。

我没办法,只能精心打理我这个小店。我知道,这是老白仅存的一点家底,一点翻本的念想和希望。好在这个店有一些过去老白的存货,我又批发了一些物美价廉,好出手的工艺品,不仅使小店能维持下去,并且还有余利。

我怼彩凤,你有那个心,把那四十万给他不就得了。干嘛非得整这一出?把我裹进来不说,自个也弄得要死要活的!

彩凤坚决的摇头。我了解白哥,别说给他四十万,就算给他一百万,以他目前的心态,都得打水漂,都得换酒喝了。白哥眼下是被黄沙迷了眼,猪油蒙了心,他是被三次买石的挫折魇住了。若想让他重新振作,光钱不成,必须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挑战,让他感觉天不灭白的暗示。

我说,你花光所有,给你的白哥买个恢复自信的机会,值吗?

彩凤说,白哥是个爷们,他不会辜负我。但愿这四十万换回的不仅仅是一块满玉,更是从前那个敢作敢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含嗔带怨,你这是断臂.......我修正自己,是断腰!如果这四十万买回的又是一块石头?!

彩凤凄惨一笑,那我就认了。我之所以把姐找来,除了想借姐的福分之光外,其实也是给自个留条后路。

我捂住彩凤的嘴,没让她往下说。半晌,我幽幽地说,傻妹妹,曾经沧海难为水,饭店那个小跑堂的日子,你还能过得来吗!

9

提起饭店,我就待不住了,张罗着回去。彩凤眼圈红了,说我寡情薄意。

我无奈,便将饭店面临的窘迫讲给彩凤。彩凤叹气,说哪个行当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不再留我。送我上车时,彩凤将一个玉佛,用一条红线戴在我的脖颈上。彩凤说,姐,男戴观音女戴佛。希望这玉佛能保佑“梧桐树”兴旺发达,姐吉祥如意。

我拉住彩凤的手,问啥时还能再见。

彩凤说,爹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先陪爹待些日子。再有就是白大哥那边真正缓过来,也得有个过程,我还不能就此撒手。

我说,那你跟白大哥他?彩凤摇摇头,欲言又止。

我说她,你别不着急,也老大不小了。

彩凤脸色郁悒下来,姐,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姐要不着急回去,慢慢跟你说。

我还是着急走,趴车窗上,我伸出脑袋叮嘱彩凤,有些个事情该抓住一定要抓牢,人这一辈子,好事儿不多,能遇到的好人更少。彩凤频频点头。我说,等过了这阵子姐还来,到时你一定给姐一个交代。彩凤泪水含在眼窝里,恋恋不舍地跟我挥手道别。

小镇上的服务业都在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有几家已关门歇业,有的也在谋划出兑,勉强维持的都在变着法的想出各种手段竞争。

我殚精竭虑,百般维持,但依旧难挽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颓势。最终,压倒这棵“梧桐树”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人们不来店里消费,而是日益增多的呆账挂账让我难以为继。

以前小店正常时,我是轻易不肯让客人签单挂账的。尽管薄赚利寡,但流水不腐。面对此次的消费低迷,我不得已采取一切措施促销,而让客人们不掏现钱赊账、挂单,便是应对之一。

环环说我这是“引鸩止渴”,我认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口子一开,效果立马显现。但这种用赊账挂单换来的“虚假繁荣”无疑就是一泡没有循环的死水。

饭店每天一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水电煤气哪个不需要钱?客人点了清蒸鱼,锅包肉,王八汤,然后嘴巴一抹拭,签单,走人;可那王八、鱼、肉大风刮不来,贩子手里也佘不来,那得拿真金白银去市场买,差一毛钱也不行。

每天饭店一开门,就需要大把的钞票往里搭。这还别赶上给你雇的大厨小工开工资的日子,你做老板的为了你的店暂时咬牙挺着,可你好意思让人家也跟你一样白挨?

这几年开饭店虽说赚了些钱,短时间拿积蓄往里怼或许还能承受,但时间一长,我的心里实在是没底儿。我不是开银行的,即便是有家银行靠着,这种入不敷出的日子也让人发毛。

终于,在饭店租期快到日子,房主要跟我续约那一天,我决计不干了。房东说,不行的话,我给你减一成房租?

我奔儿都没打便拒绝了。我说,按眼下的情况,你给我减两成,我累死累活也就闹个白给你打工。

饭店关门那天,我拿出自己的积蓄给大厨和小工们开了最后一次工资。环环眼珠子发红,不愿意走。她说,姐,过些日子形势好过了,你再干啥,我还来。我苦笑,傻妹子,这些年跟姐没少受气,姐嘴损,嗤哒你还没够?环环说,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要锁饭店门了,感觉还有件事没做。我搬张桌子放在房门口,拿把椅子摞在桌上,我爬桌登上椅子。我开了几年饭店,这个“梧桐树”的幌儿我得留着,这是我的念想。

或许是多日的疲惫,或许是几夜没睡好,我站在椅子上,刚欲伸手摘那幌儿,突感一阵眩晕袭来,眼前金星爆闪,便头朝下跌去......

朦胧中一双臂膀有力地接住我,我像溺水者在灭顶前抓住救命的船板一样紧紧搂定那臂膀不放。我俩紧贴着脸,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咸涩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好像睡了一大觉。我张开眼,问,你咋来了?她回答,我不应该来?我说,你再晚来一步,姐脖腔子就挫地了。她就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彩凤让我别动,自己爬到椅子上,替我把那幌儿摘下来。把上面的灰摔了摔,对我说,当初就是这个幌儿把我引来的。

彩凤问我,就这样关了?我说,不关咋办?彩凤咬咬牙,店关了,幌还在。我说,皮没了,毛就是个念想。彩凤摇摇头,西方不亮有东方,姐你别那么悲观。

时辰已是傍晚了,夕阳西下,一道晚霞映红了山梁。彩凤说,我饿了,中午饭还没吃呢。我说,姐带你下饭店。彩凤推开门,这不就是饭店嘛,咱姐俩今晚就在这“梧桐树”吃最后一顿。

我俩翻箱倒柜,在后厨找到了两根黄瓜,几棵葱,几个包包愣愣的土豆,还有俩咸鸭蛋。最关键的是彩凤从一堆喝剩下的空酒瓶子里淘弄来几瓶没开盖的啤酒。我俩洗洗涮涮,敲敲切切,一会儿,一盘葱炒土豆丝,一个拍黄瓜,两个冒油的咸鸭蛋就齐活了。

10

彩凤的到来暂时消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问她这些日子的情形。

彩凤分析的没错,白大哥需要的就是一个恢复自信的机遇和暗示。而彩凤送去的这块满玉恰逢其时。白大哥心有灵犀,满血复活。而玉石行业经过一个阶段的低迷,也开启了一个重新调整、洗牌的过程。大浪淘过,泡沫散去,真正有实力,懂行的则留下了。

彩凤老母鸡似的,这头伺候着老爹,那头不错眼珠地盯着老白。待她判定白大哥已然笃定站稳脚跟,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彩凤说,我托山里那个卖我玉石的大爷给我张罗了一个后妈。老太太挺好的,对我爸挺上心。我老爹也挺珍惜这段迟来的缘分,除了下井挖玉就回来陪老太太,连赌都忌了。

我感慨,老树发新芽怎能不珍惜!彩凤却吐槽,搞得我在家里没了位置,好像一个多余的人。我就乐,这下你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思谋自己的终身大事儿了嘛。

彩凤叹口气,上次就想给姐掏心掏肺,没得空。现在有时间了,又不知从何说起。姐,不是彩凤矫情,你说我跟白大哥咋就提不起精神头呢?

我诧异,眼前的彩凤一脸茫然。她摇摇头,说提不起精神,好像也不准确。姐也看到了,一听说白大哥摔了腰,我立时就心神不安,一刻不肯耽搁地赶去,不休不眠地一侍候就是小半年;看到白大哥因赌石失败而沉沦,自个不要命的拼尽血本,也要为白哥挽回一个重整河山的念想。这精神头,两口子不过如此吧?

我点头。彩凤秀眉紧蹙,我倾其所有,不图回报。就像对我爹,对姐,对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觉着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怪就怪在这理所当然上了!

看着彩凤懵懂与苦痛掺半的脸,我的心似乎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气,想说话,但一时又不知从哪儿下口。

彩凤见我半晌无语,又喃喃道,姐,过去心里跟自个开解,可能因陌生,沟通上有障碍;可后来我侍候他那么久,可以说是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可就是出不来那种感觉。你懂的!

我说,彩凤,不是姐说你,两个人到一块,人最重要。老白虽然黑点老点,但心眼好,人也厚道,不仅有产业,关键是对你还好。这样的人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彩凤说,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不知为啥,就是心里不甜呢。我叹口气,你呀还是年轻,等你长大些,就明白喽。彩凤眨眨眼,问我,又像是自问,谁都有年轻,年轻时考虑事儿,想必就得拿婆婆的心?

我的心“忽悠”一下,不禁回到自己的15年前。我的青葱岁月,比彩凤更不堪回首,在外打拼十余载的结果,我千疮百孔。负心的男人跑了,我带着一个没爹的女儿流离失所。后来,我狠了狠心,将三岁多的女儿带回老家交给妈妈看管,用这些年仅有的一点积蓄和人脉在这个小镇开了这个“梧桐树”饭店。

闲暇时,我曾给彩凤环环们讲过我跟前夫的故事。那时,家里没有不反对的,说他家比咱家还穷,跟着他,啥时能是个头?还有的说,别看他年轻帅气,可能顶钱花还是当日子过,不如趁年轻漂亮找个有钱的,哪怕丑点大点也无所谓。

那时我也像彩凤那样大,或者比她更小,我离开小山村在省城打工。那时我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话也听不进。我自恃年轻,跟着感觉走,我认为只要有爱,日子再苦再累也是甜的。

当时环环就问我,姐,假如,我是说假如,时光倒流让你再年轻一回,你会如何选择?当时好像我没回答,也许是没想好回避了,或许是正好来客冲断了我们的谈话。

这会儿,彩凤两眼灼灼地盯住我,姐,假如时光倒流,让你再年轻一回,你会如何选择?

我犹疑了一下,抬起头迎住她的目光,我说,姐是过来人,姐也是失败者,但姐能理解你的心思。人虽分穷富,却都有青春,咱不能辜负了老天对我们的这份恩赐。年轻就要有年轻人的追求,不能拿老婆婆的心去委屈自己的情感。

彩凤舒口气,举起酒杯,我就说嘛,姐到啥时候都是性情中人!我苦笑,啥性情中人,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根筋!

彩凤就呵呵地笑。笑半道,停下了,脸上现出一片凝重。其实,我跟姐一样,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一根筋。

彩凤知道,既然跟白大哥没缘分,就必须尽快离开。可是,如何跟白大哥挑明,却让彩凤颇费了思量。

一次,白老板过店里结算半年流水,在账目钱款都结清后,彩凤趁机提出不想再干了。白大哥拉着黑脸半晌无声,看不出对彩凤的出走是大感意外还是意料之中。

彩凤实在憋不住了,说白哥我跟你说的你没听见?白大哥这才蹦出句,不走多好。彩凤说,要走。白大哥叹口气,刚稳当,非得折腾?彩凤说,就是折腾命。白大哥说,我管产,你管销,我是哥,你是妹儿,永远不变。彩凤说,不论走到哪儿,你都是我最好的哥。白哥说,走了,你干啥?彩凤说,没想好,就是想出去。白大哥仰天长叹,哥这儿没有梧桐树,拢不住你这金彩凤!

白大哥让彩凤拿走一百万。彩凤只答应带走一半。她说那买玉石的四十万是我的血汗钱,多拿十万,就够不讲究的。白哥拗不过,也就不再坚持,他暗地里把另外五十万算作彩凤的股份入股公司,他想,待彩凤万一有个为难着窄的时候,对她或许更有帮助。

彩凤走时没告诉白大哥,她登上汽车门却看到白大哥就站在车窗外,胡子拉碴地把脸显得更黑了。彩凤眼圈倏地红了,她真想下车跟白大哥回去。但咬咬牙,硬下心还是坐下了。车开时,彩凤冲白哥招招手,说,回去吧,抓紧给我找一个知冷知热的嫂子。白大哥冷着脸,也不答言,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看着汽车绝尘远去。

彩凤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干,爹有人管了,跟老白也两清了,现在彩凤又是一根人了,所以就投奔姐来了!

我沉浸在彩凤跟老白离别时的凄婉之中而回不过神儿来。我问她,傻妹子,你就没想到过后悔?彩凤说,不试过,怎知道后不后悔?

我说,你上姐这儿,可姐正倒霉呢。

彩凤说,老话说否极泰来。今个,就是咱俩个倒霉鬼时来运转的日子。

我看彩凤神情,不像是顺嘴说白话的样子。便问她心里是否有了谱。

彩凤说,我离开老白,去了趟江那边。我在那个城市呆了三个月,拿到了这个。

彩凤从随身的兜里掏出了一个绿皮的小本本。

我接过来,原来是一本育儿师培训证书。我眼前一亮,稀罕地在手里翻看着。

彩凤说,培训时,我还试训了半个月,到用户家亲身体验做月嫂的感觉。姐,我虽没做过母亲,但不知为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一行。当怀里的小贝贝用那比天使还纯洁的眼睛瞅着你,大口地吮吸着你喂给的奶水时,你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的心不由就抽搐一下,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是一个做过母亲的女人,当女儿蜷在我的怀里用那柔软的嘴唇拱着你的乳房,吮吸着你的乳汁时,你的心里顿时就洋溢着炙热的母爱,一种天然的圣洁充斥全身。

我悄然泪下。

彩凤说,姐,我想好了。我们改弦更张,我们就做婴儿嫂,虽然苦点累点,但钱赚得干净,心里坦然。我们逐渐积攒经验和人脉,待时机成熟了,我们就开一个月嫂公司。

姐你不用这眼神看我,我说的不是酒话。我们要把那些下岗的好姐妹招到公司,如果环环她们愿意,也让她们来。我们姐妹一块抱团取暖,一起创业!

她神秘的朝我一笑,姐,公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还叫梧桐树”!

看着彩凤那因憧憬而流光溢彩的脸,我心口窝一热。

我抓起啤酒瓶子,不用碗。彩凤也抓起啤酒瓶子,不用碗。

我说,我若是男人,就娶了你。

彩凤哈哈地笑,胳膊拢过来说要和我喝交杯。

那晚,我俩都喝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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