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送冬!快起床!我还去不去学校啦!”
天蒙蒙亮,许明春风风火火地冲进许送冬——名义上的妈妈的房间,和往常一样试图叫醒呼呼大睡的她。
屋内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光,暗沉的灰色布满了整个房间。
许明春河东狮吼似的叫醒了她,许送冬双手一拽,重新蒙上被子,声音闷在里面:“许明春你自己去学校!”
又是这样,许明春嘟囔了一句,又说:“早饭在桌子上,你还吃不吃啦?”
把这话一扔,许明春立马奔回房间,温馨的暖黄色墙壁上贴满了奖状,她在床边的一众玩偶里翻出了书包,拎起它就往外走,抬眼一瞧,许送冬懒懒地靠在门框上,打着哈欠口齿不清地说:“下午家长会记得在教室等我,别又一个人跑出去,让我好找。”
“哎呀知道啦!许送冬,我走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许明春的嘴脸控制不住上扬,对着她挥挥手,推开门跑了出去。
迈出去几步,许明春转过头和在门口目送自己的许送冬对视一眼,又连忙转回来,“回去睡觉吧你!”
老旧的居民楼冲出来一个背着书包,青春洋溢的女孩,许明春愉快地哼着歌,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巷子口的早点铺里面伶仃得没几个人,许明春路过那里,默默离冒着热气的早点铺远了些,可天不遂人愿——
“哎呦,明丫头上学去啊,你妈今天又没送你去啊,是不还睡觉哪?”
尖利的声音一出,顿时引得周围一阵哄笑,许明春斜睨了眼说话的早点铺老板娘,“管好你自己吧,再不多卖几个包子油条,我都怕你这小店关门儿了!”
“嘿,你这死丫头!”那彪悍的老板娘围个沾满油渍的脏围裙作势要握着擀面杖来揍她,许明春对她吐吐舌头,赶忙跑开。
身后的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真没教养,不愧是那穷山沟里出来的。”
“她妈也能从那地方跑出来,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呢。”
许明春耳力好,听到了这些话,高声对他们喊了句:“长舌鬼!倒大霉!”
跑出巷子,许明春咬牙切齿,这些人天天闲得慌,嘴里非得嚼点别人的家长里短才好受。
这样的事对于许明春来说很常见了,自从许送冬将她从大山带到城市,周围就一直有这些闲言碎语,逼得她们辗转多地,最后决定在这里让许明春把高中读完。
许明春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她是深山里陈家村的人。
陈家村本就是个穷山僻壤,上世纪八十年代做了妇女买卖的勾当后让村民们尝到了甜头,后来这“生意”越做越大,加上层层山林的掩护,很难让人注意到这个不法之地。
“陈来璋”是许明春的原名,她的妈妈和许送冬都是被拐进去的女孩,地狱一般的生活让她妈妈受不住,投了井。
许送冬仍艰难地抱着希望,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地坚持了十二年,直到与外界的警方取得联系,才一举端了这个大型犯罪组织。
五岁时的陈来璋比同龄人懂得多,她背着大篓子,从山上打猪草回来时,发现村子被白色轿车包围了,好多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的人挨家挨户地抓人。
她看到那个自己称为“爸爸”的男人被拷走,她什么都没有做,默然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直到被人轻拍了下脑袋,她回头,是村子里被叫“疯子”的女人。
女人蓬头垢面的,脸上面无表情,但陈来璋总觉得那是如释重负的,解脱又带着哀痛的表情,很复杂。
“我看你顺眼,你以后要跟着我吗?”
陈来璋听着那沙哑的声音,“去哪?”
“去外面。”
陈来璋定定地看着女人微红的眼睛,“你叫啥?”
“许送冬。”
陈来璋放下背篓。
“行,那你带我走吧,许送冬。”
那天其实很阴郁,平日里让陈来璋深感沉重压抑的群山却仿佛活过来一般,纷纷给她让路,那是一条有希望的,有曙光的康庄大道。
六岁时,陈来璋和许送冬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庆生。
桌子上摆着个精致的草莓蛋糕。
许送冬说那是她正好路过蛋糕店时嘴馋了,正好赶上优惠,又正正好赶上许明春的生日这才买的。
蛋糕上的烛火照耀着稚嫩的脸庞,“你都说了三遍啦,许送冬。”
许送冬把视线从陈来璋的脸上移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儿。
“给。”
“啥呀?”陈来璋一手新奇地研究着会唱歌的小莲花,一手翻来小红本。
第一页:“户主,许送冬。”
第二页:“长女,许明春。”
已经识得很多字的陈来璋指着“许明春”三个字,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谁啊?”
“你。”
“我改名啦?”陈来璋缩了缩伸出去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望着灯火朦胧间许送冬的眼睛。
“昂,你以前那名字太难听了,我不喜欢。”
“哦。”陈来璋应了一声,在许送冬看不到的地方红了眼眶。
“‘许明春’比‘陈来璋’好听吗?”
许送冬给她切了块蛋糕,香甜的味道充斥在鼻尖。
“也就好听那么一点吧,咋啦?你不喜欢?”
“改都改了。”
许明春声线不稳,赶紧咬口蛋糕堵住了嘴,也糊了满嘴的奶油。
逐渐长大,许明春认为许送冬总是赖床,所以她每天都去叫她起床,后来,十三岁的许明春用自己的声音录了个闹钟,每天六点一到,“许送冬!快起床!送我去学校!”这句话总是响彻整个房间。
不过,用处貌似不大,许送冬常说:“它响它的,我睡我的,谁都没耽误谁,挺好的。”
………………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十七岁的许明春开新学期第一次家长会还有两个小时,许送冬穿好深红色大衣,妆容明丽,理理波浪般的卷发,然后静静地坐在了床边。
她的目光不错地盯着一刻不停的时钟,四点一到,意料中的手机铃声响起,她闭了闭眼,面上带着笑,脸颊两侧的酒涡却泛着苦涩。
“喂?”她接通了手机。
“您好,是许明春妈妈吗?是这样的,许明春同学在学校和别人起了冲突,您能来一趟学校吗?”
十七岁的许明春第一次打架,连老师都不信这个眼里只有学习的女孩会和这种事挂上钩,可事实如此,被打的男生鼻青脸肿地带着家长来哭诉,不得已,老师打通了许送冬的电话。
许送冬到的时候就见老师苦瓜脸地站在一边安抚一个家长的情绪,许明春则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看戏似的将一切尽收眼底。
许送冬拨了拨额间的发丝,昂着头走了进去。
许明春最先注意到她的到来,稍微愣了一下,这才找到一点该有的恐慌的情绪,她“噌”地站起来,立在一旁,等着许送冬走近她。
许送冬在她面前站定,“打架了?”
“……昂。”
“答应了没?”
一提这个,许明春可不慌了,“肯定赢了啊,你看他被我揍得那个熊样。”
许送冬拍拍她的头,哼笑一声,“还不错。”
“哎,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那家长怒气冲冲地指着许送冬质问道。
许送冬轻飘飘地看向那个男人,“我自己的孩子什么样,我最清楚,在你问这话之前应该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事。”
这话一出,哼哧哼哧的哭声戛然而止,男孩眼神躲闪,男人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收了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我的孩子很优秀,并且她会一直优秀下去,在别人抱怨命运的不公时,她已经有能力改变命运了。”
这句话许明春记了很久,在往后千千万万个黑夜里,她借着它撑了很多很多年。
出了校门,许送冬和许明春并排走,斜晖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为什么打他?”
“他嘴欠,我那是教他做人。”许明春永远也不会说出原因,正如她永远也不知道,许送冬早就知晓真相一样。
那男生和许明春是同学,两人是学习上的对手,男生的学习比不过她,不服气,在学校就散播了点儿闲言碎语,被许明春知道了,结果就是这样了。
“许送冬,你刚才好帅啊!”这话也有扯开话题的成分在。
“你才知道?”许送冬接受了对方发起的话题。
“早就知道了,但今天尤其尤其帅!”
“哼,还没说你呢,下次打架别照脸招呼,我刚才进去差点被吓着。”
“你这算不算教我打架啊?”
“不算,但你要是乱打架,我就先揍你。”
“我才不会呢,”许明春嘟囔,“你也不会的。”
………………
“滴答滴答”,钟表的时针一点一点挪到了“6”处,枕边的手机适时响起闹铃:“许送冬!快起床!送我去学校!”
铃声响三遍,隔了五分钟又响了三遍,久坐在床边的女人关上了它。
她细细回想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半晌,下床去洗漱,几分钟解决完早饭,套上深色大衣,踩着熹微的晨光去了一趟警局。
“您又来啦,唉,还没有一点消息呢。”年轻警员放下手头的工作,神色同情地对女人说。
自从女人的女儿失踪后,她就每天早中晚都来一次警局,天天盼着那点儿消息,可次次失望而归。
“没事,就是过来看看。”
“您总是这么说。”
离开警局,她的脚步略显蹒跚地回了家,又抱着一沓纸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娴熟地贴上。
崭新的纸张被铺平,牢牢地黏在了墙上,被它压在下面的,是一层层内容和它一模一样的陈旧的纸。
纸上赫然写着“寻人启事”四个大字。
“爱女许明春,现年22岁,于2019年8月4日下午六点在迎春路走失。”
“走失时身穿市一中17届蓝白校服,头扎马尾……”
“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谢!”
这是许送冬寻找许明春的第五年,这一年,许送冬4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