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保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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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祖父
如今，跪在一个小土堆前
我们就隔着一块矮小的石碑
如今，我仍习惯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粒石子
它来自沙漠，温润沉默
如同你极简的一生，话不多，静静地
在羊群后面，放下滚烫的沙漠的余温
回家
停电的油灯下，少不了再翻一翻发黄的字典
学会写三代人的名字，以及“羊”“一群羊”
长夜里，透过粗糙的手，光影里追问
那飞鸟的叫法，它从泥墙上
飞出，时而振翅，时而轻盈
听，羊群倒沫，蝙蝠和猫头鹰披上夜衣出发
羊奶焙上，黑柴根烧的噼里啪啦，新的一天还很长
有那么一次，无意再触到这小石粒
恰如洗脚碰到你的踝骨，一盆水足够勾勒一个人的行踪
走过雪地，或者蹲在沙坳那点上烟锅
偶尔，撩起羊皮袄挡风打火
几声沉重的咳嗽
风雪里，谁都不知道，是惊起的沙云雀还是你的帽子
在飞
石头镜
在西北，石头镜和旱烟
以及蹲在墙角的老者
像不约而同的雪聚拢在冬天暖阳下
如果祖父在，他固然离他们一米远
他不善于家长里短或磨洋工
更多的，他小声清唱民歌，念叨他的羊群
吧嗒吧嗒，停顿时一股烟从他嘴里喷薄而出
当然，他没有石头镜
只有一杆拿得出手的铜杆烟枪
慢慢喂上旱烟叶，一根火柴悠闲地点着
快烧到大拇指和食指时才扔掉
像战士打靶掉落的弹壳
起风了，祖父就得回去
他没有石头镜，风吹着，眼角就落泪
他不抬头看太阳，他没有石头镜……
多年后，仍有几个老者戴着石头镜
镜腿上绑着满是汗渍的黑绳儿
叫卖声里，我买了一副无框的圆片石头镜
蹲在旱烟枪中
“三百八，你买贵了”
几个人打抱不平
我颤抖着划着火柴，火烧到指头才觉得疼
我哼着曲儿，一句词都唱不出来
天选之石
我的母亲走了那么远的路，神色仍是探究
像在寻觅丢失的孩子
沿着冲毁的河道
黄色的泥巴裹着草木
洪水经过，除了毁坏
还有鱼汛，和迁徙的石头
它们手挽着手，在混动中磨平棱角
垂下脑袋
下游，我的母亲终于挑出扁平的一块
经历盐巴，水，发酵的味道
好似补天后被弃在人间
吃着苦，捱着日子
它和北方的大缸，腌白菜会拥挤着
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一只羊是一尊菩萨
恐怕此刻，一只羊的眼睛里只有晴雨和青草
无垠的大漠会收容苍生的渺小
万物平等
不必区分山左和山右，或者长势
甚至一座山神庙门前的冒头草也在所难免
不必逢迎，任香火燃烧
不必追逐，不在乎未烧尽的火纸到嘴边
走一万三千里
走出一生羊命
食素者善良，敦厚
安静时反刍，像一个菩萨双目微闭
一部本愿经念了又念
枯井沿上的麻雀
夕阳西下
金色的大地披着美好的一瞬
大枯井井沿上蹲满叽叽喳喳的麻雀
偶尔蹦一下，到井口又收一下身子
曾经，这里收着几条年轻的命
和慢慢散去的悲伤
天黑透了麻雀还在，像守一场法事
井口如同唢呐，把胆怯，不甘都反射回来
夜深人静时，这井口又如同黑洞
把所有声响都吸进去
留宿一宿
无论如何，太阳照常升起
大地重新披上美好
偶尔，麻雀还会在井沿上短暂逗留
仿佛一个欲言又止的守秘者
听到回声后飞到浓密的林中
麻绳将军
最初是扭结时间，记事而已
大事大结，小事小结
或者穿过叶子，一片叶子拥有阳光
以及晦暗
一一历数朝代更替
麻绳将军富贵时还记起束脩
先生韦编三绝，窗外就是农时
从一株麻杆上褪下，要去浊，绞丝
撮合，一只手交换另一只手
油灯下如同嬉戏
如同杀伐
绳子的命靠近真相，束缚或放生
当断则断
不如意者
连豆腐都提不走的
一条绳子，草草如此难掩卑微
光写尽曲直，光
消失在灰烬中
陶
从一团火里，卑微的尘埃
尚有未驯服的心跳
游人如织，尽皆炉内星火
终究还回灰烬
陶器好比褪去铠甲的战士
回忆一场火攻，天地穹庐，始终
没有谁喊痛
裂纹如同古老的占卜，草本的泥土
终究面目全非，勾线已然尾声
孱弱的高光下无名之辈的手笔
颤巍巍，游龙细丝
火里，只剩下这一副铁骨
听，深夜有风，每个安静的
器物。吹响西出阳关的羌笛
它们，仍在那里，挥手，话别
迟到的春天
坐标仍在西北，在故乡
仿佛旅居，从幸福到平淡
把每一天的朝阳都当作写信
问一声好，隔窗的苦好比隔着肚皮
一直到流泪而
不自知，三月了呀
满目苍苍，剩下就是白色
没有一道线索可以逃出冬天
风沙大了起来
柳条戚惶般摆动，像拒绝接受
一个亲人远行
等吧
春天仍旧会来，看，满树的鹅黄
一路风尘仆仆，它比往年更加着急
着床，坐蠹
它蜷缩的耳蜗逐渐舒展，听一两句清苦
听，拥挤的，温暖的等待
它，慈祥到疲态到降下声息
一夜间，它们，仅通过气味
渲染，一个又一个
把家家户户的烟火气赎回来
装点到人间——
“这珍贵的人间”
生死棺
就在隔间，或者说厨房
祖母的棺材就在那里
掀起褶皱的白门帘，多像现在的她
佝偻着腰，干瘦倔强，鬓角的白发
余晖中映成黄色
油烟里，这小小见方西低东高
盖着旧报纸及蛇皮袋
听说邻居画匠画的用心，棺木主色
用了三种颜料
那些时蔬，粮食放在上面，如同压着盖板的机关
观音就供在旁边，香炉外都是灰灰
日子，无非是三餐和一把
老骨头的妥协和成全
她好像准备好了一切
生死，不过是履行一个手续而已
百年那天，或许比今天热闹
不同的是，那些时蔬成了供奉的熟食
火纸，隔开她，棺材及一群戚戚悲哀的
后人
她的重孙和外重孙们，已经可以满院子跑了
他们说她可以上天成为
一个慈眉善目的菩萨
沉湖芦苇
一片又一片
金色的头巾随风而舞
腰身颤巍巍地，如同年迈的祖母
挥泪送我离开故乡
沉湖不远，却需要渡过木质栈道
需要从环绕的迷宫找寻出路
歌颂过于狭窄
我走出那里的席卷
你仍旧原地摇摆
托飞鸟和虫鸣
捎个口信，故土安好
亲人安好
如果过了河面，这广阔的阵容
即使遭遇断崖也义无反顾地扑下去
每个喝酒的根苗终将大腹便便
活着，是一场天地角力，那么缓慢
那么深情
北纬三十度，这一天的夕阳落得早
所有色彩，所有飞翔都有重量，唯一剩下
谁的委屈在湿地上起伏？
沙粒
它那么小，那么轻
如鸿毛
拈在手掌中好像不存在
它不怕不合群，积在一起成了荒芜
阳光给予，那就接收，余温
是行走且逐步败阵的篝火
有风的冬春，顺势迁徙一次
它任由践踏，如同草命
没有比这更卑微的天地
那些拥挤的间隙好比嘴巴
可它没有呼喊，长夜会喂养
一棵枸杞果子，一口简陋却存的住月光的泉眼
小和小会相互掩埋
祖父的牙掉在这里
异乡人的脚印，远处成一条线的绿皮车
在夜幕下，随着漩涡沉下来
寂静里的拥挤，那么近
好比骨头碎裂
响彻云霄
羊与庙
看见庙，乃见烟火
火纸和香烛在光里消磨
除了村里的香客，还有羊群片刻逗留
它们身上挂着蒺藜，带着大漠炙烤的余温
在夕阳下走过庙门
少不了排些羊粪蛋，都是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太多，古铜色被灼伤的皮肤
装羊羔的毡袋，焙好的羊奶
一只只羊，身上的命
都不会印证在燃烧的纸上
神知道
匆匆一遭，都是身外之物
都是行色过客
抖落一张羊皮，一粒沙子就是
所有光阴
旅途
三十多个小时，北疆是用时间铺成的
仍中意这样的慢车
透过窗
我们试图把枯树，荒山和戈壁甩在后面
绵延，同样的场景
常常会有错觉，从原点到原点
运命无常
我喜欢听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像是家人
不同的秉性
此外，空气中弥散的味道，叫卖声
孩童的哭声，一路上
当然，我更喜欢漫长站程间不经意的预告播报
“带好随身携带的行李，旅途愉快”
近乡情更怯
一站站听着，如同母亲在村口招手
念叨。一个风尘仆仆者由远及近
流浪还该配着一口冷酒，全都涌上喉头
化成热泪
杀鱼的人
一根铁杵，一把钝刀和锉子
黏糊糊的杀鱼台，这里
一个老者违背传说中的老人言——要顺鳞
鱼头上敲下，除了颤抖没有喊痛
逆鳞而上，像脱掉一件金缕玉衣
剔除鱼骨，鱼的一生或许短暂
超不过一双手的长度
排队那么多，老者却慢条斯理
一场杀戮犹如祭奠仪式
有时，鱼的战栗甩着鱼鳞到他脸上，眼睛里
也就是最后的倔强和抗争了
杀鱼的人不紧不慢耸起肩，黏糊糊的袖子擦着
“杀的真干净”人们啧啧夸赞
老人摇摇头不应声
他还不习惯这陌生的奉承
他还不习惯一条命向一个命的妥协
井石星
几块凸凹不平的石头围成井台
白天，羊群经过，走罢三十里老路
牧羊人的八角皮桶一遍遍汲水
直到夜晚，一切静寂下来
一个个石头窝窝，沁着水
坐落下凡的星星
没有水了，他一遍遍提起转着圈儿的
水，水花那么奔放
跟豢养的羊羔一般，星斑发亮仍在哺育
如此大半辈子，除了井台生出苔藓
除了话别——
泉眼无声，水仍自流
大漠里的生死如同交换
草料不舍昼夜，成为反刍声
“善良的人终究升到天上成了星星”
因为，无数星星
仍淹留人间
两重天
整个冬天，坐标北疆
我的母亲停不下来，和面，揉面
发面，架上火，蒸着馍馍
从故土白银到这里，顾不得劳顿
满屋子云环雾绕，有了烟火气
玻璃窗外，雪仍下着
屋内，窗上的雾气凝成水滴
水滴串成水线，缓缓落下
一片玻璃，不容分说分开里外
重复还在继续
夜幕在缭绕中缓缓到窗前
华灯初上
我的母亲坐上蒸笼，一遍遍看表
等她的儿女回家
我俩
跨过千山万水
我俩仿佛只是搭伙过日子的
看到生锈的铁链上，同心锁那么沉
看到民宿里那些甜到发腻的小贴纸
统统不跟风
甚至，连为省门票而苦苦背诵
《滕王阁序》《岳阳楼记》临了还是背不下来
厨艺逐渐荒芜，吃饭越来越快
我仍写字，她仍弹琴
时光的河冲刷我们到两岸
只是那次，在进士第对着的磨盘坝上
我背着儿子，她牵着衣襟拿着我们的鞋
像初识时在汹涌的人潮中
我们慢慢走过
临汉门
不关乎圆月，霓虹灯
汉江水波澜不惊，屏住呼吸
我们借着光小心地撕着叠着一张旧报
带霜
烟雾袅袅，一双颤巍巍的手
捉着生锈的钝刀，白菜、刃口和砧板
一个面的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同光阴在菜市场陨落时的尖叫
没有更悲伤的了
冷空气徐徐南下，脸庞好比经历沙尘
一株白菜挺着风霜，挨过镰刀
抽去蔫耷的外皮，白净的身子好比初生婴孩
没有比这更慷慨的了
霜冻下，坚持喂养
灶膛的火那么旺，映红菜身
支离破碎中下锅，热气腾腾中走完余生
这里的院墙不大
一位独居老人，一个黑色灶台
就是三餐四季
这里的菜蔬犹如壮士
挺拔的长势中，争先恐后挨上几刀
一季一年，夜幕下，雪还未至
刃口尚有残冰
雪人
它只是像一个人
无数片来自天上的雪落下来，堆起来
一尘不染
它没有笑和哭，不懂得人间的苦
静静地坐在院子中间，仿佛在焦急等着家人
听，风呼呼的
雪照例打在窗户上，只要有脚印就能回家
只要披着羊皮袄子就要在进门抖落冷气和雪花
它仍在那里
张开双臂，寒冷的夜晚
给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由远及近的怀抱
还有，偌大的村庄，只有它身后
这一间小屋留了昏黄的灯
为夜归的人
它的背影，一直延长到院门
风那么大，只有这个院子，是幸存者
声响都在这儿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和风
鄂西北的崇山峻岭
夕阳迟迟西坠
干打垒的阵仗被映照得血脉贲涨
号子声如同波浪，一直回荡到邓湾码头
这脚印生根之地，绵延进深山
进山喽
就地取材，和原始的喂养一样
粘土需要石灰或者草灰
一砧砧，汗腺和着阳光，和着呼吸
松涛漫卷，稗子开始认领
这群外乡人好比久违的亲人
追溯，追溯到秦楚，或者更早
风吹进山坳，工棚和简陋的宿舍
吹进骨头，简朴的青春
不舍昼夜
黝黑的倔强劲儿仍在
炉火正旺，炊烟正起
听风
树木与树人无异，吹得生疼也
迎上去
我的先人，早把脚埋在这大山里
白和黑
仿佛挨着世界尽头
一簇薄凉
不紧不慢，悬浮着镂空的白
落在阳台沿，树杈子，鸟窝上
一夜，一大片
那么均匀，尽收远眺的目光
清晨开始热闹，一行行脚印
肮脏起来
清扫车划出了柏油马路的路界
这一片
真相那么顺从，瞬间亮出
黑色
如同刚落下的煤
把雪映得那么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