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海的孩子,却总想着投入天空的怀抱。
第一年六月,大海告诉我,我和我的另一个姐妹分管这片海岸不同时间的海水涨退,为期一年。晨时为潮,暮时为汐。从此我的名字便唤作汐。
我爱海滩上的一切,爱肆意飞滚的流沙,爱自由热烈的海风,爱渺远广阔的天空,更爱,暮时装点天空的晚霞。她将橘黄色的夕阳轻轻晕开,又加入自己随身携带的颜色,一抹朱红,一抹浅粉,由中心的橘黄铺展开来,蔓延至云层之间。只一眼,我便深深着迷。每当那时,我便想兴奋地冲上海滩,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海滩上游人太多了,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移动。他们对着晚霞发出由衷的赞美,不少人还举起了相机。她好像云巅的神女,施展法术慰藉世人浮躁空虚的内心,给予万千生灵片刻的宁静。我痴痴地望着她,眼中漾满了欢喜。她是那么的温柔仁爱,才华横溢,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于是在同一年的冬天,我鼓足勇气向她表达了爱意。
冬天的海滩人烟稀少,晚风也有些寒冷,海水中有冰,我行动稍显艰难。但晚霞一如往常温柔亲切,光芒万丈,于是我不顾一切奔向海岸。没有了熙熙攘攘的游人,她在清灵中夹杂些许重浊的声音中注意到了我。此刻她眉眼带笑,似璀璨星辰。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看她再一次打开调色盘,晕染天空。我已记不清那天的颜色,因为即使她眼中有万千色彩,我眼中也唯有她。
她的画卷渐渐淡去,我也慢慢退回海中。暮色已深,星子一点点坠在天空,月亮姑娘来了。她同我说爱就要大胆表达。我怕晚霞不喜欢我,月亮姑娘却说不会的,一个常在火炉边的人能感受到炽热的心。于是我信了。
我怀着深深的爱意写下了一首诗,将它交给了沙子们。第二天晚霞再次出现时就看到了沙上的诗,她温雅地对我致意,绘出了诗中的颜色。我的欢喜难以言表,这是她第一次独独为我作画,是属于我的,并且只属于我。
我们畅谈了人生理想,一起看日落月升。她沉稳,我青涩。交谈中我才知道她已在这片天空作画很久了,而且要终其一生画下去。我不禁伤感起来,因为待到绿叶繁茂之时,我便要离开了。从那天起,我总是贪求多看她一眼。若她多陪我一会儿,我会开心到翻起浪花。我为她写了好多好多诗,却再也不敢拿给她看。我想或许是天定的缘分,让我和她每天相见在日落之时,尽管只能与她共度片刻时光,我却已觉心中充盈。
光阴一寸寸消逝,恰如海边的夕阳。春去夏来,游人的身影又多了起来。我已看过无数次晚照西隐,却仍贪恋晚霞的那抹余温。对我来说,每一次相见都是幸福的倒数。
我生病了,我不再精力充沛地扑上海岸,同孩子们做游戏,也不再能靠近晚霞。事实上,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据说她也生病了。我心中阵阵绞痛,日日翘首以盼,盼她归来。在写了满纸的思念被泪水浸湿又晒干,循环往复几日后,终于她归来了。只不过她对我变得冷淡。匆匆绘完长卷,留众人观赏,她便站在一旁微笑,她的笑依旧温柔,只不过目光,一瞬也没有落在过我身上。我不知为何,试探了几次,却没有答案。我想,或许我颓丧的样子不堪入目吧,但我实在没有力气像往常那样控制海水了。
盛夏的风吹来了离别,那是我最后一次冲上这片海滩,也是见她的最后一面。我问她会不会忘了我,她笑了笑,一如往昔,轻声说了句不会。我最后一次同她告别,目送她远去,隐落在夜的洪流中。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世人的晚霞神女,她的画作,怎么会只属于我呢。然而过往种种,皆为序章。她给我的美好体验是一味良药,足以治愈我一生的良药,我会永远感恩,永远心存善念。将这份良药播撒到每一个角落。可她的路不是我的路,我应当去体验,去寻访,终其一生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而非困于一处,困于自身,困于一份没有结果的爱。
那个盛夏,病好了,我离开了那片海岸,奔向辽阔的远方。人生在世,花期极短,不该固步自封,而应遍览山川。只有历尽了世间风雨,才会找到自己的路,才知晓哪里是自己的心安之处,才可以在享一处宁静之时予一处宁静。
我不再执着于投入天空的怀抱,因为我不再想做她的附庸,往后我只想做自己。汐音渡清梦,霞光送晚风。我们沐浴在同一片夕光里,又在世界的两边各自发光。我们已远离,我们从不曾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