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双城记》里的那句开场白: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那么,不幸中又万幸,我遇上了这个时代。
生于七十年代初的人,人生历程惊人的相似,似乎都可以分为几个阶段,那就是困苦的童年,贫乏的少年,激情的青年,而今踏入中年。
一个人如果没有回忆,那生命必然苍白,但如果只是回忆,那说明已经老了。但是回忆常在不经意间,就象潮汐一样,一波一波的冲刷着我的大脑。大概是对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空虚,需要有东西来填充,有时候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让脑海不波翻浪涌。然而表面是平静了,底下却暗流汹涌,找不到出路,心不知该在何处安放。于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工作之余,亲近文字,作逍遥游。
童年当然有快乐,不管生活如何困苦,对这世界总是充满好奇,有时促狭、有时无赖、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宠辱不惊,喜欢搞恶作剧。那门前的菜园,虽然比不上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那园中的果蔬,蚂蚁和蜈蚣,池塘里的蝌蚪和青蛙,一样的让人回忆。那时候的山很美,水很清。我们到山上采野果子吃,吃完了就躺在草地里睡觉,到水里摸鱼,满世界的疯跑。没有哪条河流被污染,也没有人会拐卖儿童,可以搬着小板凳去看露天电影。我们的童年没有牛奶,没有面包,《毛泽东选集》倒是每家一套,免费发放。主食往往是红薯稀饭,或者是玉米粥,那时对一碗米饭充满渴望。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分到一点鱼和肉,炒几个炒菜,人家给个糖块都跟宝贝似的藏兜里。每一位母亲对家里的一点食物总是细心保管,精心计划,而我们往往是家中贼,找出任何能吃的东西吞进肚里。慈爱的母亲啊,不忍责罚,只能暗暗的叹气。
我们大部分人懂事的时候,文革已经到尾声甚至结束了,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却没有深入。我们的父辈们经过了十年不知道为啥的折腾,基本上避而不谈那段历史,农村开始分产到户,生活有了希望,开始忙着准备好好过日子了,那段时期的气氛是蓬勃向上的。少年时给我的记忆,一成不变的,就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喝一碗稀饭,背起书包走上十里路去上学。放学后,又走上十里路回家,如果天色还早,就去帮父母做点事,或者在灶膛前帮母亲添一把柴火。我们上学的时候,也调皮捣蛋,也青春期萌动。学生都对老师怀有崇高的敬意,那时候的老师真的很尽责任,是由心而发的那种。张海迪、郎平是学习的榜样。我第一首听到的流行歌曲就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那时候一首歌曲可以唱响大江南北。那个年代,比以前多了一些现实,比以后少了一些物质,经典并纯粹,没有浮华,也不复杂,简单而充实。然而少年的梦却缤纷灿烂,想走出那小小的乡村,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现在我如此眷恋的乡村在少年时就象空气和水,要等离开了才知道它对于我的意义。对教科书上的首都北京,还有那祖国的大好河山,充满了卑微的崇敬。总以为,这辈子恐怕没机会亲近了。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和公社书记的女儿一起,参加县三好学生代表大会。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着哥哥那对我来说过于宽大的上衣,怀里装着母亲用鸡蛋换来的5元钱,总算乘了一回汽车,见识了城市的街道和礼堂,还有旅社。回家的时候,把那5元钱原封不动的交到母亲的手里,这时候,母亲抱着我泪水长流。
青年生活最丰富,不仅自身,社会也在快速的发生变化,心底风起云涌,耳边澎湃有声。曾经那么热爱文学,积极组织学校的文学社,在上面写诗歌,写散文,用“铁制的犁耙,撕开那板结的土地”来比喻改革开放的新气象。年轻的我敏感而又多思,枝枝蔓蔓的一起生发出来,好像生活充满无数的可能,还没有尝到裁剪之苦。也想学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发奋学习纵横之术,腰佩六国相印,那是一个青年对名誉地位财富的全部想象。最佩服苏东坡与范仲淹,苏东坡才华超拔,多方面的艺术成就及豪放豁达的品格烛照千年。范仲淹出身贫寒,苦读成才,文词俱佳,在朝敢于直言,在野勇于任事,放眼如今的官僚无人能及。那时候天刚刚亮,学校后面山坡上都是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那时候对什么都感兴趣,学书法,学围棋,组织校外实践,一腔热血,以为这样就能报效祖国。八十年代女排的三连冠,大家聚在一起,只为一睹电视上女排姑娘们奋力拼搏的绝杀。那敢打敢拼的精神,激励了多少人,她们是年轻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英雄。一代人集体地沉醉于对新生的珍惜,对未来的憧憬,意气风发,浪漫乐观,一边学习,一边歌唱。九十年代初申奥成功的那一夜,每个城市的广场都成了欢腾的海洋。人们拉起横幅,手举国旗和五环旗,有人自发的放起了鞭炮,热烈庆祝申奥成功。无数的人唱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火光照着大家的脸,很多人的脸上闪着泪花。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民众情感的自我释放,感受中华民族的活力与振奋,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那真是一个积极向上的时代。
父母多半不喜欢自己的子女继承自己的职业,我父亲就是这样,他做了一辈子农民,对这个职业已经厌倦。我高中毕业,他鼓动我去参军,似乎不成功,便成仁,战死也是烈士,总比困死强。我想那倒不会,小时候当孩子王,那木制驳壳枪一挥:“冲啊”,总有几个既憨且勇的人冲在最前面。到部队以后,凭借着那一份朴实和努力,新兵训练八个月后就被任命为班长,而一般的士兵需要两年。在这个大熔炉里淬火锻炼,岁月伴我一起成长,上了军校,提了干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岗位,听过那炮声隆隆的震撼,进过那潜艇狭小的舱室,见过歼击机直升机的英姿,上过舰艇劈波斩浪,特别是操演着国之利器的导弹,使命感和责任感从心底升起。那时候苦,不觉得苦,是光荣;累,不觉得累,是责任。我在部队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年华,部队也培养了我,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总算没有让父亲太失望。
我在部队的十几年,却是我们的社会发生深刻转变,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期。各种新名词层出不穷,九十年代白猫黑猫论深入人心,人们熟悉的是卡拉OK、下岗分流、海归、炒股、进口大片、网吧等时髦词语。一些同学经历了大学收费、就业双向选择、停止分房并商品化、南下打工潮、各种产业结构调整、下岗分流、国有转私营、**医保社保、金融市场开放等。我们既不仇视社会,也不反叛自己。当上一辈一早就醒悟过来开始拼命淘金的时候,当下一辈从小就开始适应并接受金钱教育的时候,所以我们也无法做到完全的功利,我们只是被动的在矛盾的心态下努力适应着这些变化。所有这些也影响了部队,家属院里下岗的女人多了,干部们也感到了和地方明显的收入差距。但在“军队要忍耐”的大背景下,还是毫无怨言,为祖国站好岗。可叹的是,没有经济地位的军人,在人们眼中反而不如大款可爱,真为尚武之气渐失的民族担心,看轻军人的国家真的很危险。好在听说现在情况好多了。
今年回乡,发现如今的村庄都空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多少父母积毕生心血,供孩子上学读书,在城市买房置业,年轻人宁愿在城市漂泊,也不愿意再回到故乡。如今是村里的人往镇里迁移,镇里的人往县里迁移,县里的人往省城迁移。城市就象张牙舞爪的魔鬼,它吸干了农村的血脉,让农村源源不断为它输送养分。晚上有幼时的玩伴来看我,本家兄弟在堂屋里生起了炭火,大家围坐在一起,炭火燃烧着,红色火焰的热,烘烤着周围人的脸,灿然发亮。大家大声说笑着,男人手中都夹着一支烟,讲得口渴了,喝一口浓酽的茶,自家山上产的,我感到很温暖。虽然我城市的家有空调,尽可以调到舒适的温度,也备着龙井茶,但我还是喜欢这炉火边的温暖,喜欢这乡音,这爽朗的笑声和舒展的脸,我与故乡还是如此的血肉相连。
夜里躺在床上,我并没有睡去,外面正下着雪,能听见大雪压断枯枝的声音,猫儿沿着屋檐轻轻走过。恍惚中,我看见雪花铺满了大地,村庄素白一片,细窄的小巷两旁露出灰白色的墙,小溪从村庄的中间蜿蜒流过,正是吴冠中画里的江南。空气中都是树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那甘冽山泉的甜味。此时,城市中的喧嚣不再,尘世的烦扰隔断,大地静美,生命安详!
中国人共同的故乡是乡村,现在城里的大部分人三代以前都是农民,十八岁以前大多生活在农村,都有乡村记忆。乡村既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也是生存居所。可惜的是,乡村正在慢慢消失,一种温情的生活样式、行为准则、伦理道德、生存价值正在沦陷。其实传统并不代表落后,乡村文化转变为社区文化也没那么难,只是太少的人去做。
去奶奶住过的房子看看,老房子已经没住人了,家具和陈设依旧,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奶奶的慈容犹在眼前,她子嗣很多,自己也高寿,直到90岁才离我们而去。在世时她就象一位勇士,护佑着她的儿孙们,对子孙要求极严。她没读过书,一生信奉和遵守的,就是传统的那些东西。相夫教子,家庭和睦,善待亲邻,相信土地会对得起伺候它的人,但凡付出辛劳,总能有所收获。她走的时候,三十多位后人围绕在她的床前,她走得安详。面对祖辈的长眠,我没有太多的伤痛。我知道,人的生命再长,长不过岁月,长不到地老天荒。他们在世间走得太久太累,需要回归到大山里寻回一些轻松和安静。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枝头的一枚叶子,当春而发,在季节的轮回里经历风雨,积累岁月,或淡泊或积极地感受人生的悲喜,承受着生命的重量。我们无法预知,会在哪一场骤来的秋风里凋零,我们应该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不必计较得失,不必看重恩怨,因为能健康的活着,是一种多么真实的幸福。
人不必时时乐观,却有必要保持达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勇于面对现实而不怨天尤人,这是一种成熟的心理素质,也是幸福充实人生的必要条件。
国庆节携家人去游历了几个地方。有几处名胜,其实是过去的私家园林,但是如今,没有一家的儿孙住在里面,不禁浮想联翩。古人云,富不传三代,无论苦心孤诣,还是巧取豪夺,终究烟消云散。眼见着起高楼,眼见着楼塌了,贵而骄奢,富而淫靡,似乎是定律。要传诸后世的,不是财产,而应该是文化,是素养,是立身处世的本领。时代大潮汹涌澎湃,在很多人眼里,金钱成为衡量事物价值的唯一标准,他们就不信没有用钱买不了的东西,包括感情。很多有识之士呼吁“中国,能不能慢一点。”现在亟需进行制度和道德的重构,需要重新唤起民众的信心。
很多时候会想要旅行,就一个人私密的旅行。兴之所至,不受任何干扰,只接受自己内心的指引。去登山,不必是什么名山,从山脚一路向上,看看脚下的小草和野花,寻觅一些形状奇怪的石头,让露珠打湿裤腿。中途休息,捧一掬甘甜的山泉,问问老树的高龄,或者和松鼠对视。看到自己认识的野果便欣喜,采一些来吃。登到山顶,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内心就会生发出一些豪迈或苍凉。这时候离天最近,苍天无语,大地静默。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开花结果,按照自己的节律缓慢地生长。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鹰,纵横四海,心鹜八极,看河流似带,绿草如茵,人就象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蚂蚁。当两股颤颤,汗湿衣背的下山,但内心是畅快的,这就够了。
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我坐在窗前,点燃了一支烟。
旁边的鱼缸里两条金鱼沿着玻璃缸边游来游去,仿佛想逸出透明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