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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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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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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里


             ­                                

 “我来自杏子铺镇”当被问起过往的故事,我的父辈们会这样略带生涩的介绍自己,“但在年少时,我们都是溪口乡人”。

而我们今日相约,要讲的就是杏子的故事,这是他们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丹青客

噼里啪啦,鞭炮声起。一场提前两个时辰的庆祝并不值得欣喜,饭桌前的中年男子轻瞥一眼挂钟,便将眸色融入了化不开的夜色。一朝寒风起,窗外的黑夜裹挟着席卷而来旧忆,男人眼眸一垂,待回神时身心已荡回浩渺烟雨尽处那个水墨江南。

 

终究忘不了啊。昔日玉生堂三处商扈百号人手,所制毛笔远近闻名,人手一支交口称赞,生意兴隆之时自觉来日可期。但好景不长,戴着红日旗的幽灵呼号而至,螺旋桨愤怒地撕裂了晴空,硝烟疯狂弥漫吞噬着宁静,远渡重洋的恶魔从天而降将百年心血拽入地狱。一朝寒风起呀,家国竟是都破败不堪。那时他无力抗争,痛心疾首也不过化为眼泪双流,但收拾好旧河山,一切终从头来过。

 

数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他只常将那段往事在饭桌上轻松谈起,混着当下的国家大事组成一道并不美味但劲头十足的下酒菜,彼时的儿郎仓皇逃窜、无能为力,现下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不过是满腔悲愤燃烧过后的余烬。但兽毫笔于宣纸上泼墨千载,沉香墨与溪砚纠缠千年,天下忧乐之情、家国兴衰之感本就与生俱来,一朝束之高阁尘封的不过是往事,反抗与奋发的节气从来不曾“往”矣,又何尝被当作旧忆抛弃?

 

酒后评说结束,瓷碗里的残酒映着颤抖的火光,不甘下肚。夜至酒尽,外头响起舞龙灯的鼓乐,再惆怅如何也只能轻将酒碗倒扣,收拾残羹。鼓乐声愈来愈近,男人从柜里摸出一把糖豆,塞给端碗的少年,“去看龙灯吧”,他拍拍小孩皱起的衣衫,“又是一年到头了,又是一年开始了啊。”。

                              少年郎

少年接过糖豆,兴奋与冬夜的寒风使他面颊泛红,像慌乱中抹了不知轻重的胭脂。一分钱一颗的糖豆不会给味蕾带来多么愉悦的享受,但绚烂的灯火、喧闹的鼓乐与人们因为兴奋而放大的瞳孔组合成一场华丽的盛宴,红艳的鞭炮纸跳脱出少年由灰暗的砖瓦、黄色的土地与绿色的山林交织而成的单调生活,营造了昙花一现的梦境。

 

舞动的龙灯前,有几个翻跟斗的少年,一年一度的盛事是制造欢乐的好时机,灵活的身手除了能帮助他在偷柴时敏捷地逃开主人家愤怒的追捕,还能在这欢景前吸引众人目光以博人一笑。两个少年,一个将糖豆扔进嘴里,润了润皲裂的嘴唇,一个停下了翻跃,动了动筋骨稍作休息。马上,他们又将进入日复一日的劳作,但相错的目光中除了欣悦,不曾有其他情绪偶然坠落。

 

旧时的少年,学业不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但漫长的锄犁与沉重的背篓却压弯了他们的腰。文革的浪潮翻涌至遥远的乡村时已由疯狂趋于平静,但藏于大山中的少年仍然无法拥有更多的精神食粮。印着“毛主席万岁”的课本、搭台子跳的秧歌舞与旧胶卷机放映的电影是仅有的文娱活动。但少年不曾屈于乏味,少年终要寻找英雄。于是他们行至山坳的浅沟,像《渡江侦察记》里一样三人叠起,试图完成一次杰出的登陆战,他们攀援时每个人都像一个真正的士兵一样谨慎又无所畏惧——他们也许会真正成为士兵——如果不考虑摔断了腿的话。他们搀扶着,路过闲时自挖的避雨洞,走下蜿蜒的熟悉山路,回到家中只是说:“摔的摔的,只是摔了而已”。

在至此以后的很多向上攀爬的时刻,他都会再次摔下来,但又怎么样呢?只是摔了而已,总归还是要像一个真正的士兵一样不断向上爬的。

                             裁决官

在很多年以后,少年不再年少,眼前拥挤的人群与沸反盈天的争吵声让他头皮发麻。是的,踏入官场的少年面对的第一场实战,便是一场有关土地分配的“战争”。久远复杂的家族纷争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在这场关系到底线的对决中突然摆脱了人情的遮羞布开始疯狂纠缠,喷溅的唾沫与挥洒的汗水让这位旁听的实习生濒临崩溃,而身旁的男人——站在更高处的男人——却在旁观中将所有的冲突矛盾摸得一清二楚。两天两夜的煎熬结束,混乱的土地划分像一片酒煮的绿叶清晰地展现着所有脉络,每一条的终点都明确而不容置喙。

 

“这是一名真正的裁决官”,听完男人清楚简洁的分析,实习生是这么想的。在长久的盲目攀爬过后,这位少年终于摸到了一根藤蔓,这充满力量的帮助者最终会引向何处他并不知晓,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紧紧抓牢。

 

于是年轻的跋涉者举着火把上路了,他迎接的第二个挑战,便是将政府的通知发放给居住地分散的人们,这不是一件难事,但黑夜与曲折的山路却加重了负担。摇摆的热焰无力地炙烤鬓发,昏黄火光映出被惶恐攥紧的眉眼,手中蹭上了冷汗的的蜡纸失去舒展的能力,记录会议时间的铅字却重如千钧剥夺了他颤栗的权力。长路漫漫,实习生的解放鞋开始与双脚互相折磨,不断的跋涉将他精力耗尽,在懒惰与责任的博弈中,曾经稚嫩的实习生跟随着黑暗中渺茫却格外明亮的灯火,终于寻到了他这条脉络的归处。

 

是的,哪怕很久以后,四处躲藏慌忙逃窜的超生游击队让他日夜难眠,顽固不化迂腐障目的钉子户让他抓耳挠腮,也终究要在无数个无奈的夜晚顶着残月披着星光掀开平顶土房上的砖瓦,敲开摇摇欲转的木门,指挥手下搬走为数不多的家具物件,轻轻甩下一句“可不要再生了”便率人离去。

 

那根藤蔓呢?它总是在的。攀爬途中布满荆棘,前路枯枝密布分辨不清,官场沉浮一浪骇过一浪,但心中那根藤蔓总是生机盎然坚韧异常,不为利诱不为权动,不辞本职不避来祸,实习结束的裁决官仍然紧握藤蔓,那不是头顶的白月光,是前行路下坚实的土地。

                             耕犁者

在某一年的秋季,萧瑟的秋风轻轻帮这位裁决官推开了面前的门——如果一张单纯用于遮挡的阔竹篮可以称之为“门”的话。屋内简单至极的陈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低到尘埃中的生活需求,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虚弱而面色蜡黄的女人,年幼的孩童从厨房漆黑的灶台上艰难取下昨日的剩饭,木柴燃尽后的余热勉强维持着食物的温度,另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缩在床上一角,渴求的望着向自己移动的食物。

 

“这是一趟没有意义的造访,他将无功而返”,这位裁决官这样想,他无法让一个深遭不幸的家庭承担根本无法背负的税务。但一人之仁挡不过国法无情,九月末的秋风没有吹熟地里的稻麦,却依旧吹来了法院的传单。沉重的税费和债务让重病的女人和她行动不便的丈夫直不起腰,两位将一生用于耕耘的无名农民被时代的洪流卷入悲哀命运的深渊,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随风消散。

 

裁决官于是放弃了裁决的权力,他和搭档递出数百元,或许这样可以换取这一家人喘息的机会,但劳累成疾的骆驼已经失去向绿洲奔跑的能力,溺入深海的人不是靠远处的微弱阳光便可以被拯救的,当这位忧心忡忡的裁决官最后一次造访,那病弱的女人终是枯油耗尽化作了一坯黄土。

 

这位悲哀的女人,像旧时代中国千千万籍籍无名的耕犁者一样,一生顶着烈日风霜只是为了偿还税务,没有抗争的权力甚至也失去了生活的机会,无奈叹息或是绝望哀嚎都只像半夜屋檐漏下的雨水,寂寞地挣扎滴落也寂寞地消散。

                            待归人

至此以后的很多个时刻,裁决官都会想起没能逃离厄运的那户人家,但此时此刻,在一月份这个风雪夜,他有更棘手的事情要考虑。厚重的积雪不给这位匆匆赶路人停留的机会,但故障的单车却放弃帮助他前行,在他紧张地与这辆耍脾气的自行车周旋之时,在远处家乡的产房中一个婴儿即将诞生。雪夜压抑,沉重的黑暗带来异样的紧迫感,万籁俱寂时,一串喜鹊的轻鸣突兀地荡进夜空,像是一剧幕的结束,又像是新剧幕开场时的悠长角声。

一九九九年一月十四日,我出生了。我父辈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这是杏子的故事,也是中国无数浮萍一般小村庄的故事。这是我父辈的记忆,也是长久以来。

 

走在千里之外异乡的柏油路上,我身旁形色匆匆的是和我一般的学子,此时京城的月色不比远处摊贩的豆沙饼更旖旎,图书馆卷帙浩繁的书籍也不比两米长的床更有吸引力,北方莽撞的风推搡着我前行,突然间便生出几分凄凉之感来。这份凄凉,像一位熟悉的故人,她陪着小笔匠躲过日军轰炸的炮火也同联络员共享一只火把走过风雪夜路,此时她来到了我身边,用清凉的口吻在我的耳边呢喃:“看前方吧,向前走哇”——我只能向前——像无数父辈一般被身后的黑暗驱赶着向前追逐月光,兜兜转转跌跌撞撞,我终究也会找到自己脉络的归处。但那温柔的故人,又攀住了我的肩,缓缓吐露:“盯紧它呀,别放松呀”

 

——盯紧什么?我的父辈们可能告诉过这位亲密的友人,总有些重要的事情,是得一辈子盯紧不放松的,而我现在可能活的糊涂不够明白,但我们相同的是,都能看见前方的月亮。那位故人可能在时间的长流中见过无数次同样的风霜,所以她只是反复低语着:

“看前方吧,向前走哇。

 盯紧它呀,别放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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