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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来村庄做梦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村庄，都是为了一件事情，做梦。
在村庄做梦，想梦见什么就能梦见什么。前提是，要进入睡眠，要进入梦乡。如果只进入睡眠，没有进入梦乡，那就什么都梦不见。有些人运气不好，进入睡眠，没有进入梦乡，什么也没有梦见，白白睡了一觉。早上，太阳升到几十米高的时候，人们就开始睡觉了。等到太阳来到头顶的时候，在炎热的阳光下，刚好可以进入沉沉的梦乡。然后就可以做梦了。人们在做梦的时候，身体静止不动。但做梦却非常消耗体能，如同干体力活。看看做梦的人，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很是累人。为了在做梦的时候可以舒服一点，还要选好睡觉的地点。有人卧在一块石板上，有人躺在一块草坪上，有人靠在一个木桩上。根据个人的喜好，怎么舒服就怎么选地点。
人们按照醒时的意念，梦见了自己想梦见的人和事。有人梦见了自己的祖先，跟祖先汇报后世子孙的生活状况。有人梦见了被拐卖的子女，后来根据梦里的线索找了回来。有人梦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情人，在梦里一解相思之苦。有人在梦里当了官，有人在梦里做了老板，有人在梦里去了一回天堂。总之，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想实现，却实现不了的事情，在梦里实现了。
梦里的世界太美好了，只有快乐，没有烦恼。有些人陶醉在梦里，不愿意回来现实中。这些人在梦里做完第一个梦就去做第二个梦，做完第二个梦就去做第三个梦，做完第三个梦就去做第四个梦……做了无数个梦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外貌始终没有改变，一直保持做梦开始的样子。他们醒来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有的人直接就死在梦里，再也没有回到现实中来。
有一段时间，来做梦的人很多，挤满了整个村庄，做梦的地儿就紧缺了。为了抢到一个做梦的地儿，相互打了起来。那个场面，如同电视纪录片里群居动物争抢地盘。
村庄就像是一个社交场所，有人在这里找到对象，有人在这里谈成生意，有人在这里与朋友久别重逢。
来村庄做梦的人，基本上都是现实中不如意的人。
村庄山风
山风很不老实，到处乱跑。它会吹翻屋顶上的瓦片，它会吹飞晒在院子里的衣服，它会吹折树枝，它会吹断电线。传说，山风还会吹走人的灵魂。总之，山风把村庄搞得鸡犬不宁。
村庄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放牧的牛羊会践踏庄稼，没有人放牧的山风会破坏村庄。自由是山风的天性，但不能太自由。村民们说，应该有人专门放牧山风。
村民们商量了三天三夜，把放牧风的任务交给了我。村民们都很忙，干农活、放牧牛羊、做爱、生孩子，没有时间放牧山风。而我，整天拿着一本书，在村庄里游来荡去，无所事事。在村民们看来，整个村庄没有人比我更清闲，我是最适合放牧山风的那个人。我跟村民小组长一样，也是被村民们选出来的，但我没有什么回报。我不求回报，我就当是为村民们做一点事情。退一步说，放牧山风不会太占用我看书时间，我可以一边放牧山风，一边看书。我接受了放牧山风的任务。
我没有放牧过山风，但我放牧过牛羊。我用放牧牛羊的经验和方式来放牧山风，这是非常绝妙的办法。我似乎与生俱来就有驾驭山风的能力，第一天就驯服了山风。我指向东，山风就吹向东。我指向西，山风就吹向西。我让山风停下来，山风就停下来。自从我放牧山风，山风就不再破坏过村庄了。放牧山风的时间长了，我也了解了山风的习性。什么时候会有大风，什么时候会有微风，我都可以提前感受到。根据山风的习性，还可以预知天气情况。我把未来一段时间的山风的习性和天气情况告诉村民们，这给村民们的生产生活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村民们说，放牧山风的任务交给我是对的，我为村庄做了好事。
我喜欢放牧山风，这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可以利用山风，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看到穿裙子的姑娘，我就让山风掀起她的裙角，我看到了姑娘漂亮的大腿。村子里有几个妇女很不自觉，她们经常把自家的茶叶晒在人行道上，严重影响了过往的人畜，我让山风吹走她们的茶叶。从那以后，她们就不敢把茶叶晒在人行道上了。有一段时间，一种病毒出现在村庄附近。我就让山风把病毒吹到九霄云外，村庄避免了病毒的侵害。有一年，村庄里的粮食很早就吃完了，我就把山风赶到地里，把庄稼快快吹熟。村民们提前收获了粮食，躲过了饥饿。这些事情我没有告诉村民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山风也有派系，最大的两个派系就是村东的山风和村西的山风。两个派系之间平时暗暗较劲，只是由于我看管，双方才不敢明目张胆的打架斗殴。有一天，我离开村庄，去山外办事情。没有人放牧的山风，终于爆发出了压抑许久的脾气。村东的山风“呜呜呜”的向村西地山风叫嚣，村西的山风也“呜呜呜呜”地回叫，表示自己不服输。村东的山风把垃圾吹向村西，村西的山风又把垃圾吹回去村东。两股山风在村东与村西地界处练起了摔跤。村民们看到了历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龙卷风。龙卷风吹翻了屋顶上的瓦片，吹倒了街上的小孩。晚上我回到村庄，村民对我说，我一天不放牧山风，山风又在村庄里到处搞破坏了。我说，山风就像是小孩子，偶尔调皮一下也很正常。
我在村庄放牧山风几年后，要去山外读书。离开村庄的那天，山风在我身后的村道上扬起了漫天的灰尘。我知道山风在送我。
留在村庄的故事
村庄人来找我，要我给他们讲完那个故事。
我离开村庄多年，已忘了还有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留在了村庄。现在村庄人来我，这才想起来。
一开始，故事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按照书上的样子，故事有头有尾，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可以讲完。但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故事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变样的故事会生长，每当我快要讲完的时候，它又长出了新的一节。我讲完一节，又讲一节。不知讲了多少节，也不知讲了几天几夜，已累得口干舌燥，讲不下去了。我想停下来，可是村庄人不让我停下来，他们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我说，有些故事是没有结局的。村庄人说，那你就给它一个结局。我找不到故事的结局，于是离开了村庄。
现在，我找到了故事的结局。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没有了当初讲故事的那个心境。我对村庄人说，我把故事留在了村庄，没有带在脑子里。村庄人听了我的话，不再说什么了。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只好带着遗憾和失望回去。我可以体会到村庄人的心情，好比一部电影看到中途，没能看到结局，难受。村庄人来了一拨就回去一拨，回去一拨就来了一拨。每个月我都要接待好几拨村庄人，为此要花去一笔不少的钱。我不怪村庄人来打扰，要怪就怪自己，没有把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村庄。
有一天，李万来找我。他告诉我，我的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在村庄里游荡，像一只没有尾巴的狗。李万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我想我的故事了。我该回去村庄，给我的故事续上尾巴。
村庄不见了
我在街上碰到李万，他从遥远的村庄来，身上散发出野草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这是村庄的气息。许多年过去了，村庄的气息没有变。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村庄的气息。李万跟我说起村庄的事情，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决定回一趟村庄。
黄昏，我回到了村庄。每一次回来村庄，都是在黄昏。一天的时间里，黄昏的村庄是最美的。当初我离开村庄的时候，也是在黄昏。
我已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回来村庄了。我不确定，眼前的这个村庄是不是我成长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有磨秋房，有法事台，有屠宰场，有寨神林，有老井。现在的这个村庄，这些都没有了。街道是水泥铺的，房子是砖头和钢筋盖的。村庄上空没有炊烟，只有比房子还高的电线。村庄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说的话，我也很听不懂。像哈尼话，但不是哈尼话。像汉话，但不是汉话。像彝族话，但不是彝族话。可能是多种话语杂交的品种。村庄里的人说，他们也是一个月前搬来的，他们搬来之前，这里是一个空村庄。没有人畜，没有烟火。我在心里问自己，会不会是来错地方了？我的村庄去哪里了？
我打电话问李万，有没有在村庄。李万在电话那头说，他一直在村庄。我在村庄找了李万三天三夜，没有找到。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李万不见了，不是村庄里的人不见了，是村庄不见了。
我要寻找的那个村庄可能在另外一个时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