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头牛也把你拉不回来!”圪蹴在窑洞门口的婆姨又开始嚷嚷了。
老驴够犟,就如同生他养他的这片黄土地,他的犟传遍了陕北这块土地的圪崂崂。老驴年逾古稀,幼时读过几天私塾,遇事总能标新立异,见解独到,自认为知识了得。凭老驴的脑瓜,本可以大有一番作为的,只因早年在煤矿上出了事故,左腿致残。从此,便只能一瘸一拐行走。他整日里没事时就跟梁上的人抬些闲杠,满口之乎者也。
这不,一大早,他又跟人犟上了。
“老驴哥,我儿子救落水娃娃的事,县政府进行了大力表彰,尔格(现在)家属还要给两万元的感谢费,被我儿子当面拒绝了。我家儿子可给咋梁上争面子了。”后梁子的书柜一大早就来向老驴传达好消息了。
“哎呀,看你穿的齐格整整(整齐),准是有好事咧,果不出我所料也。”老驴一边引书柜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墩上,一边让婆姨端上茶水。
“我看这事不妙,你娃娃这事没弄好。”老驴突然换了副表情。
“咋了?老驴哥,你平日犟,我都害哈(知道),这事你要是再犟,你可就没理了,老乡们可都以我家娃娃为豪呢。”书柜拉长了脖子,仍面带笑容。
“书柜呀,非也!有些事你还是没害哈。你听我给你说,你娃娃做了好事,这是给我们全梁子的人脸上贴了金,我也为有这样的好后生而高兴。可你想过没有,你们家娃娃拒绝了两万元的感谢费,万一以后哪家娃娃又做了好事,他咋接受奖励呢?如果接受了,显得没你家娃娃境界高。如果不接受,谁以后还愿意积极去做好事呢?”老驴分析一翻后,注视着书柜。
“照你的意思,这钱得要?”书柜把茶碗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是也,多少都得要!就是为了鼓励其他后生多干好事也得要啊。”老驴觉着书柜已能听进去十有八九,便坐得更加端正了。
书柜从老驴家里出来后,心里一直琢磨着老驴的话,思前想后,觉得老驴虽犟,可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呀。
老驴又犟赢喽!梁子上上下下传开了。
2
月色昏暗不明,老驴家的窑洞上了灯。
拾掇好窑门,老驴上了炕,盘腿坐在炕桌一边。老驴拿出祖上传下来的两个手镯,一金一银,眼里放着光。
“你这老不死的,天天晚上盯着看,有甚(什么)意思?要我说,你把那镯子趁早分给两个儿媳算了,免得以后遭罪。”婆姨在一边纳着厚厚的鞋底。
“瞧你说的甚话?我还没有死哩!”老驴又开始犟了。
“你死了?那我麻烦不是更大了?两个媳妇还不会为你的镯子打得血里面捞骨头不成。”婆姨把明晃晃的顶针在头发上轻巧地滑了一下。
“对呀,万一我腿一蹬走了,就给你把大麻烦留下啦。是这,赶明儿把这对镯子给分了,免得以后娃们不安生。”老驴把镯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塞进了箱子里折叠的衣服中。
“说的简单,一个金的,一个银的,你可咋分?”
“大儿媳厚道孝顺,我看就把金的给她;小媳妇自打嫁到咱家,还没给我们倒过一碗水,就把银的给小媳妇。”说完,老驴长长叹了口气。
“这事交给我来办。”老驴和婆姨放心地睡定了。
月亮被完全遮挡了,夜越发的黑。
第二天一大早,老驴的婆姨按照事先的计划把两个儿媳分别叫了来。小媳妇一听是分家当,脸也顾不上洗就到了。老驴把提前用红布包好的一个镯子递到小媳妇手上,说:“家里也没啥值钱的,就有一对银镯子,这不,你一个,你嫂子一个。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处呀,大(读二声,父亲)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我嫂子又没来,你把两个镯子全给我,她知道个甚?”小媳妇还是不改以往的习性。
“一满(全部)叫了,尔格(现在)快到了。”老驴婆姨插话说。
小媳妇嘴一噘,扭着她那浑圆的屁股扬长而去。
“大,不知道俺妈一早上喊我有甚事?”大媳妇到了。
老驴说明了缘由,便把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手镯交给了大媳妇。
“这哪能行?现在我们的光景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倒是俺妈大半辈子都没有个像样的首饰,还是留着给俺妈戴。”大媳妇再三推辞着不要。
“你要好生保管,这可是黄金的。”老驴再三叮咛。
大媳妇离开。老驴感慨,这人呀,差距为甚这么大呢。
“哎呀!不好了!老不死的,你刚才给大媳妇的镯子是左边抽屉还是右边的?”婆姨大惊失色。
“右边的呀,你不是嘴里一直念叨者‘右金左银’‘右金左银’吗?”老驴疑惑地望着婆姨。
“我这挨千刀的!放镯子时我把口诀念反了。你把金的给了小媳妇啦!这可咋办呀!”婆姨瘫倒在窑洞的地上,难过得哭不出声来。
“啊?”
“让你用不同颜色的布来包,你偏全都用了红布,你这老不死的犟驴,干下这样的蠢事,这可咋办呀?”婆姨拉着哭腔。
“你先甭难过,我来想办法。”老驴将烟锅在一旁的墙根上磕了磕。
3
老驴突然病倒了,去医院也没治了,婆姨哭成了泪人。儿子、儿媳都到了。老驴静静地半躺在炕上,额头上横盖着一条折叠的羊肚手巾,眼神迷离。他示意娃们都坐下,不要太难过。小媳妇还没经历过人离世的场面,吓得双腿直打哆嗦。
“大媳妇呀,大给你的镯子你戴着吧?”老驴用极其微弱的气息说话。
“戴着。”
“你过来,到大跟前来,大看看。”
大媳妇凑到老驴跟前,将手一伸,一个金光闪闪的镯子呈现在眼前。老驴扭过头看了婆姨一眼,婆姨一愣,停住了哭。
“小媳妇呀,大给你的镯子,你可戴了?”老驴又冲着小媳妇说话,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戴着。”
小媳妇将袖子往上一捋,银光闪闪的镯子露了出来。
老驴又看了婆姨一眼。婆姨心里开始犯嘀咕:难道没给错?不对,这里一定有问题。小媳妇刚才明明看见了大媳妇的黄金镯子,她怎么今天就沉住气了?难道是看在老大要咽气的份上不再闹腾吗?这可不是她的性格。正当这时,小媳妇开口说话了。
“大你为甚一碗水端不平?把我当外人啦?还是你老糊涂了?拿银的给我,把金的给嫂子?你到底甚意思?”小媳妇像疯狗一样乱咬,她男人在一旁拉了拉衣袖。
老驴没有说话,咳得更加厉害了。
““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你们就说了实话吧!”老驴将头扭向一边,闭了眼睛。婆姨继续哭了起来。
“实话?甚叫实话?你偏心眼,这就是事实,你还想听甚实话?”小媳妇极力为自己辩护,也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你这是非要把大气死?再说下去,我真捶你了啊!”她男人急了。
大媳妇看到这局面,早已眼泪汪汪。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我那天拿回去的镯子的确是银的。”
“你!”小媳妇上前一步,那架势是要把大嫂给吃了。她男人一把从后面抱住了。
“可你为甚要戴个金的给我看?这黄土高原上还有比你更傻的人吗?”老驴泫然欲泣。
“大,你也是个明白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妯娌关系,为了家里的和气,这事我咋能说啊。还记得当年结婚席上,家长讲话时,你说家和才能万事兴。我一直都没有忘。昨天听说你突然病得很重,我就担心你问起镯子的事,但我又不能把银镯子拿来,怕伤了你的心,我就……”大媳妇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你就咋了?”老驴眼眶红了一圈。
“我就赶紧去镇上买了个镀金镯子,本想蒙混过关的。”
老驴让大媳妇不要再说下去了,他全明白了。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小媳妇。
“好啊!你们全家人合伙欺负我一个外姓,我好歹还给你们家生了两个带把的,咋了?金的就是给了我,银的是我怕你知道了再来要,后来才买的,难不成你们还要把我赶出家门?”狗急了也跳墙,小媳妇算是豁出去了。
她她男人算是明白了,“叭”的一声,一记耳光照准抽在媳妇脸上。
“你这臭婆娘,干的这是甚事呀?”
“你小子敢打我,你们人多,老娘还不跟你过了,老娘寻死给你看。”小媳妇哭着便摔门出去,她男人要去追,被老驴一声喝止住了。
“由她去!”
大媳妇也正要出去,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被老驴拦住了。
“你去把我的存折拿来。”老驴对婆姨说。
老驴将盖在头上的手巾揭了下来,坐端了身子,原来他只是假病一场。老驴把当年煤矿给的20万元赔偿金存折拿到大媳妇面前。
“这是大用半截腿换来的钱,现在交给你,大相信你能合理安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