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在关中方言里,是对祖母的称呼。我与婆不相见已三年余了。
婆没有多少文化。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总爱笑着说,“丑人多作怪,黑馍多就菜。”渐渐长大后,才知道这句话里有婆对我很深很深的爱。
婆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日出生于富平县底店乡,十多岁就嫁给了爷爷。在那吃粮紧张的年代,爷爷在外任教,每月拿着两块钱的工资。婆独自撑起一个七口之家。担水,洗衣,做饭,从不输于男人。但一到夜里,她总是提心吊胆,几个孩子时常因为饥饿,不能入睡。她把一个馍掰成四五份给孩子们吃。遇着没馍时,孩子们饿得哭,她也跟着哭。命运不济,她却从未低头。
婆能活到八十多岁,要得力于她的大气,能容人。我常告诉自己,婆的仁慈温和是我要用一生去学习的,她似乎从不讲一句伤人感情的话。那年冬天,雪花飞舞了多日,道路结了冰。家门口一个卖炭的中年男子饥寒交迫。婆见状,把一件爷爷学校发的新棉掛送给他。这事后来被爷爷唠叨了多年,婆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只是在没人的地方哭上一阵。爷爷有时因为一件小事,会在年三十或大年初一大发雷霆。我不敢想象,婆是怎么熬过来的。
端午节至,粽叶飘香。婆包粽子,那是一绝。她烫粽叶,那香气也像是有了生命,四处奔腾。被浸泡了一整夜的糯米,颗颗饱满透亮。婆包的粽子是红枣糯米的,用一根红线四周缠绕系住,大人小孩捧在手里,满心欢喜。婆把包好的粽子放在一个大铝盆里,能吃好多时日。有时遇到来乞讨的,婆总会三个五个地拿给他们。那些乞丐总笑着说,大方咧,大方咧,明里去了暗里来。婆说,这叫积福。
婆在闲暇时,总是坐在老屋的门墩石上纳“千层底”鞋,一针一线,毫不马虎。厚厚的鞋底,密实的针线,越穿越舒服。虽说这世上没有完全合脚的鞋,但这份爱却承载了儿女们的童年。父亲曾经问鞋底为啥要这么厚,婆笑着说,希望孩子们走得更踏实、走得更远。再后来,婆找到了母亲,神情忧伤地说她老眼昏花了,鞋是纳不动了,以后只能靠买了,但她又穿不惯买的鞋。不久,母亲便捧了十几双布鞋送给婆,我跟在后面。婆颤颤巍巍地接过鞋,放在炕沿,注视良久。待她回过头来已泪流满面,婆说这些鞋足以给她养老送终了。
不得不承认,母亲与婆情同母女,不,有些母女也可能难以企及。在我几十年的印象里,母亲从未和婆发生过半次口角,从未红过一次脸。人都说婆媳关系很微妙,但在她们身上,这种担心明显是多余的。外婆去世早,母亲很多活计都是嫁过来后跟婆学的。婆也待儿媳如女儿,无所不教,无话不谈。他们的相处一度成为村里的楷模典范。母亲一边擀着面片,婆一旁包着花边饺子,两人说说笑笑。而这些温馨的画面只能在思念中回味了。
父亲手术刚过百天,正月初七,年味尚浓,婆猝然离世。噩耗扑至,我飞一般奔回家里。父亲打来电话,人已经不行了,医院的殡仪车正送往家里。约莫一个周的时间,婆便入土为安。
此后的一两个月才是我最难熬的时间。每当一人独处时,就会想起她老人家,想起她那慈祥的面孔,想起她那语重心长的叮咛。遗憾的是自己没有在婆临终前见上她最后一面,没有紧紧抓住她的手;遗憾的是春节忙于婚庆而忽略了与婆的陪伴。不知道婆在走前有没有把她的这些亲人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一遍。再说自私点,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有没有把我这个孙子在她脑子里闪现一次。我想是没有的,因为死神来得匆匆,她已无暇顾及。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奇怪的是,几年来,婆几乎没有托梦给我。记忆里有特殊的两次,一次是我在学校午休时,婆突然坐到了我床边。朦胧中,我呼唤着婆,但任凭我怎么吼叫,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的话语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她说来看看我在学校这边过得好不好,并且轻抚着我裸露在外面的胳膊。等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才发现泪水已打湿了枕巾。犹记得我曾答应过带她来我所在的学校参观,但未能实现。还有一次是在延安,同样是午休时候,她又来看我,这一次她的呼吸声我竟然听得明明白白,触手可及。我想婆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亲人们,我知道她一直都在远方默默地看着我们。外甥女说,老奶奶去天上了,老奶奶在天上累了要下来休息的。我信以为真,故每晚睡觉时只睡床的一半,另一半是留给婆休息的。
婆,如果真有来生,我还想当一回您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