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冷启方长篇小说《我的九娘》
江苏 王达银
遥远的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面对一片桃园,伏在一张石桌前,娓娓编织着遥远乡间的一个个淡若雾霭的童话和传说……
其实,他是用血和泪编织一部荡气回肠又催人泪下的心灵史。
我与冷启方认识是在鲁迅文学院。真是缘分,我们同住一间宿舍。在那儿,他说过,他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来写人生的生存状态,至于人物与情节到底如何,运用什么手法,他当时没有多说多少。
选择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与命运较劲,不指望什么“移山大法”,而“我是我认为的我”——“山不过来,我过去”,这便印证了罗森塔尔效应:积极的自我意象会带来积极的结果。果不其然,《我的九娘》终于问鼎文坛。收到一份浓浓的情意——拜读从远方寄来的这本书,生动情节,诸多的悬念,人物的命运,深深地吸引了我。一页一页地读下去,一步步走进“九娘”,我灵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憾。神来之笔,情之所钟——作家感情领域的发现与开拓,乡土积淀深厚的文化熏陶,文学的使命意识,流荡于字里行间,“字字看来皆是血”,“氧里蕴涵着火焰”——把“氧”燃成了华光恒久的艺术之“火”。
有道是,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我的九娘》是这样表达的,“天一干,那太阳光就顺着地缝往里钻”,这“钻”字了得,恰恰印证了作品内容地深刻性,从茅橡蓬牖,瓦灶绳床衍变而来的桃庄,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一个民族的缩影;桃园古老,劫后重生,象征了民族精神与文化的生生不息。
“九娘就像一根历史性的飘带,忽时飘向这面,忽时又飘向那面。”,何以至此,“那是时代,时代叫你变化,你就非得变化。整个天空都起了乌云,你还指望什么太阳呢?”十年浩劫,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作品中主人翁大段大段的心灵独白,且不说当中含有什么潜台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儿,作家提笔如刀,剜进了那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时代的最深处。风在探视,云来了,雨之前奏,连蚂蚁、鸡狗都有反应,何况瓦氏家族的桃庄,哪能是世外桃源呢?“在文革”的疾风暴雨中,桃庄蒙受了深重的灾难。桃庄毁于一旦。“哇欧——哇欧——哇欧——的鸟鸣,让人感觉无比的凄凉。就像流淌出一线一线的殷红的血。桃树托梦瓦正阳……其中一棵桃树就变成了将军,他摇晃着寒光闪烁的军用马刀,他在拿瓦正阳试问。”足见桃园精魂未泯。九娘就经常想起没毁的桃园,“人一进桃园,内心就无比的亢奋和自豪,那儿开遍了桃花,或结满了果实。”诚哉斯言,桃园是桃庄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瓦氏家族的根。西方一位哲人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圣经》中圣母马利亚铜像,圣母双臂张开,仿佛是向苦难的众生敞开胸怀。《我的九娘》的主人公并非基督教徒,然而,九娘是一个不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的,“就像天塌下来,她以为是掉了一口锅盖”的土生土长的中国妇女,她土地的热爱,来源于她对生命的爱惜。她“软索套猛虎”的一片苦心,恰能透视她改善生存空间的一种理想;九娘的人生轨迹,也是我们的民族曾经经历过的;九娘的心路历程——“一部心灵史,一部世界史”(黑格尔语)。
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九娘是不朽的。文学是心学。作家的心灵独白,行文中反映的人事、情理、景物、风光等,之所以蕴藉浑厚,生活滋味浓郁,是因为作家在生活中所见所闻有所感悟,有所追求,从而创造出亦真亦幻的艺术天地。巴尔扎克把小说比作“庄严谎话”,歌德亦有类似的观点,“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那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个更高真实的假象。”感受如一台极高的艺术波接受机,不断接受各种信息,唤起你心中相应的旋律。冷启方臻之这种“艺术自觉”,诚如波特来尔发现了“象征森林”,他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想象、联想、幻想组成播送图像的发射台,笔墨春秋,笔底流“神”!例如“张圆了张飞眼,立起一撮胡须,叉开双腿,劈柴似的炸出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这是描写四爷爷,人物呼之欲出。作品中“年青的九娘”一段肖像描写,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年轻的九娘,矮矮敦敦的;脸黑红黑红、油亮油亮的;最煽动人心的是九娘鼻翼处的那一对小括弧,打那瞧去,你就会被自觉不自觉的概括进去了;九娘双眼皮,眼珠子挺亮,又很活动,只要稍加挪动,那种性感的味也就应运而生了;九娘眼角处时时流露出一种笑意,只要将眼角处象征地一动,整个脸就会被勾勒成一幅菊花图或芍药图;九娘保留的两条又粗又短的辫子,就犹如保留循环小数的循环节一样,永远拉不长,也永远缩不短,如果人们靠近她,那也方便透了,可以随手抓住这两条粗辫子;九娘的嘴巴稍显大一点,便她张开嘴巴的时候,露出那一排牙齿却是整整齐齐、白白净净的,使你感觉很适度;那副薄薄的肉肉的、约显紫红色的嘴唇,总是常常出现着一种莫名的颤动,从而会使你产生亲她一口的念头;九娘的整个胸脯高高隆起的乳房衬托得格外明晰,或叫人用手侍弄它一下也不妨;九娘的腹部总是均匀地起伏着,很是迷人,整个过程,就像海河里升起又降下的波浪,让你总想磕碰它一下……
何谓“传神”,何谓“入骨”,在这儿,我读的是真小说,领略了一座语言的富矿。语言分口语、语法、逻辑、文学四个方面。就文学层面而言,读《我的九娘》,由衷感到,作者语言运用得天衣无缝,可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绝非一日之功!他的头脑里深藏着好多秘密,这一秘密的来源,有一点很清楚,恰如契诃夫所说的,“作家务必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目光敏锐,永不罢休的观察家。”或许。文学人都有这样的自信:抽掉我笔下的天地整个宇宙就要垮下。站在中国文坛上——在整个宇宙中等于一块拱顶石。笔握在手上,得有股子霸气——用创作的实力证实自己。“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些年来,冷启方锲而不舍地追踪文学女神,创作《我的九娘》,引发思绪朝这一点上凝聚,从这一点上调动生活积累,进而生发开去,一并锤炼语言,或是杏花春雨,铁骑秋风,或是水流云在,月到风来,或是书中日月,字里乾坤——回旋于字里行间的神韵,“旋”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语言天地。意在笔先,辞以情发,文学——感情的伴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又如白居易商人妇弹奏琵琶:“转轴弹得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根情”者如同水之源也,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冷启方爱一方水土,爱他笔下的人物,爱他们那种纯朴、善良、勤劳坚韧的秉性,那种令人景仰敬畏的雄壮、飘逸而高贵的精神,那种锤炼的人格。群星捧月,聚焦于“九娘”——她成了那一时期桃庄人群中不可缺少的平衡因素。托尔斯泰说,“有才华么,就是爱。”作者正是体现在“爱”上——他爱文学的女神,所以他笔下的“九娘”才富更于神采,成为文学画廊中“特定的这一个”。
匠心,是编织的工力。《易经》云:“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创作《我的九娘》,随着情节的进展,作家不断调整意焦——寻找前位的表现手法,诸如梦境闪回、心灵独白、意识流动、时空拉动与错位,还有“我”的时隐时现,这一切,作家玩得太活了,可谓别具匠心,不失为一位“魔术师”。其中,独白与梦交替出现的形式,成为本部作品的一大亮点。比如,“瓦正阳拉开了记忆的闸门”,忆及“瓦氏祠堂”的根根攀攀,忆及“充其量让人亢奋的是那几个撅着屁股的女人,也毫不示弱登上院墙”,忆及“九娘也从自己的身体里分支出灵魂来”,她智慧地挡住了“桃树将军”,忆及“瓦正阳的灵魂,在九娘的灵魂的庇护下渐渐恢复了原状,他也会说话了……”当写到“九娘跟瓦正阳的灵魂,在九娘跟瓦正阳都只见一股春烟携着桃树的英灵荡然无存了”的时候,瓦正阳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而在他另一头睡着妻子却呼呼大睡哦。这样,独白附丽于梦幻,把时间凝住,把空间分割,虚实相映,或是云开日朗,或是滂沱大雨,明暗如层峦迭嶂,隐现若山重水复,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作品的感染力自然不同凡响。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作家一旦离开想象,就不成其为作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创作”。然而,我的这位同学正是由于具有超常的想象力,才思才如此敏捷,夸张才这般大胆,我敢断言,出现在他竹的一个透视效应极其显害的“变”字,能与好莱坞式的思维,与世界最新创作潮流接轨。
……
“桃庄,她遥远、偏僻、孤寂、晃荡……”是不是真有“桃庄?”
是啊,“桃庄”何在?
“桃庄,她宁静、孤寂,我们只要张开耳朵,就会听见九娘的声音……”
问一问地灵水魂,冥冥之中“九娘”莫非也发出一声叹息?
文学的本性就在这里,有时是把万千感慨融于“一声叹息”——“九娘”被歹人暗害结局让人叹息,——这“一声叹息”,在那个真实而又虚幻的世界里遨游。
《我的九娘》煞尾,营造出一个缥缈的诗境,“桃庄”既清晰又遥远,读者追寻“桃庄”“庄”追寻你、我、他心中有“九娘”。
雨丝风片中的“九娘”,让人心动神移的“九娘”是一个传说——一部世界史。
文章憎命达。在艰难的处境中挺笔的冷启方,惨淡经营,孜孜求索——“山为不过来,我就过去”,虔诚地采摘一朵一朵的“山花”,装点“藏于一隅”的“启方花园”——有那么一天,此园派出了《我的九娘》这位使者,便一下子凉现于世。
有道是,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拜读《我的九娘》,我委实视而为“师“也。
时光流转,鲁院一别已五载。想念同学,泪,悄无声息的滚落下来。幸好床头有一本《我的九娘》,就如与同学拥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