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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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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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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香满园

刘全刚

农历八月,早晚的风中透着些许凉意,深邃的天空那一弯弦月渐渐饱满起来,明亮起来。让我豁然记起中秋节将至的不是蓝天上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的月,而是每天晚自习后踏着月色回家推开院门时那一阵袭鼻而来的郁香,在脉脉的月光下无声无息。最初是一缕一缕,转而是一阵一阵,最后是如雾一般吞没了我。哦,那是桂花的郁香,是园子东南角那棵枝茂叶盛的桂花树散发出的浓郁的花香。置身于这宁静的园中,包裹在这雾一般粘稠的花香中,抬头仰望天上的圆月,月色朦胧,亦真亦幻,感觉有些错乱,往事如蚕吐丝般将我越绕越紧,父亲、母亲、岳母一个个故去的亲人向我走来。我的思绪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扑腾着翅膀,在回忆的天空里飞翔。

每逢佳节倍思亲,桂花树是我思亲的源头。

我得首先交待桂花树的来历。

90年,我结婚了。那时条件艰苦,房源紧张,结婚要排队等单位分房。学校照顾我是一线骨干教师,破例分给了校园内一间二十几个平米五十年代的老房子,于我已是喜出望外了。和我同时进校工作的同事们还挤在一房旧教室改成的集体宿舍与老鼠为伴呢。房子一分为二,后面是卧室,前面放张方桌,可以吃饭,可以备课,可以会客,因此叫做客厅、书房、餐厅都可以。门前支起雨棚,靠墙生个煤炉,那就是厨房了。这就是我们这代人当时的生活境况。

妻子是医生,特别忙。我工作之余承担了大部分家务:买菜、烧饭、甚至洗衣。开春后的一天,菜场买完菜,在路边碰到了卖花木树苗的老头,或许是一时兴起,或是是受了老人的忽悠,也或许是骨子里浪漫情怀作怪,总之是毫不犹豫地花了二十元买回了这棵桂花树苗。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二十元也算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可以买好多斤肉或者一套料子不错的衣服了。还记得老头告诉我,桂花是名贵的树种,每年中秋前后开花,一树金黄,一树浓香。这棵苗是山中金桂,带土移植(还拎起大土球给我看)。直到今天,桂花依然是名贵树种:丹桂、金桂为最,银桂次之。我一直没弄清山中原土下山的桂花与现在苗圃培植的有何不同,我猜想是不是花草树木也讲个出身门第和血统?山中的花木是否生命力更强?但有一点我后来算是弄明白了:所有树木的移栽,树桩都会包上大大的原土疙瘩,而且要选择在秋末、初春为最佳,这样才能保证成活率。这是树对提供生长的肥料和水份的土地的依恋,就像我大学毕业放弃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一样;就像母亲常常一个人默默地眺望她遥远的故乡一样。人树一理,离开了熟悉的生长环境,离开了生它养它的土地,在以后的成长中,必然会有更多的困难和挑战。

这棵山中的桂花就这样来到了我的生活中,成长在我生命的土地里,并与我的亲人建立了某种生命意义上的联系,伴随我风风雨雨、酸甜苦乐一路走来,几易其地,依然郁郁葱葱,越长越高,不断地给我带来生活的感悟,人生的启迪。

起先我将桂花栽在一个废弃的塑料桶中,置于屋前的空地上。兴头一过,我没有更多的心思伺候它,任凭雨打日晒,喝剩的茶叶,残羹冷炙,随手倒入,倒成了一个变相的垃圾桶,长势就不好:树叶枯黄,没有精神气。在我结婚后,父亲来的勤了,有时送一捆青菜,有时是一篮萝卜,实在没新鲜蔬菜就是几个鸡蛋,几瓶腌菜。某天父亲发现了我栽的桂花,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蹲下身左看右看,掀起桶底看,然后说,这么金贵的树苗,不是这样栽的,要定期浇水、施肥、松土、剪枝,你看你,这桶底都没有戳洞,容易积水,一积水,苗就死掉。栽树如育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是教师该明白这道理。于是让我爱人找出剪刀,硬生生在桶底戳出个洞来。这以后,每次来都要侍弄这桂花苗:松土、浇水,然后满世界找鸡鸭粪。有次我忍不住说:“爸,你对这树比对我都上心。”他回:“你不懂,如孩子般的小苗要细心呵护。”我服了。

在父亲的细心照料下,桂花树精神起来,有了生机,叶子由枯黄变翠绿。到了第二年中秋前后竟开出一簇米粒大小的金黄花朵,阳光下煞是好看。由于枝单叶疏,挨近了方才嗅到一缕郁香。那是少花的年代,刚刚解决温饱的人们,没有心思养花弄草,自桂花开后,左邻右舍的同事竟在吃饭时不约而同捧个饭碗,端张矮凳,围着它,边吃饭,边闲话。从张短李长到工资奖金,再到国内国际大事,像开会似的成了定律,也成了校园一景。

这一年年前,老屋拆迁,年夜饭,只能在临时搭起的简陋的茅屋中吃了。虽然外面雪花飘飘,但桌子中央南京工作的小弟带回的紫铜九火锅却烧的滚烫,增加了浓浓的年味和喜庆。父亲脸上被岁月分割的坑坑洼洼的沟壑也被合家团圆的温情填补了不少。全家人都热烈讨论着建新屋的计划,我发现父亲的脸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流露了一丝忧伤。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在老屋生活了二十多年,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对老屋有着深深的眷念。他就像一棵老树,根都长在了老屋中,开枝散叶,现在要连根拔起,忧伤是必然的。不知怎么就说到建房的梁头,自然就说到屋后十几年的笔直的香椿树。父亲突然对我说:“你的那颗桂花树要换盆了,桶太小,根系发不开,影响它的生长,等新屋建好后,我也在门前栽上棵桂花。知道吗,桂花树不但四季常绿,花香异常,还寓意着富贵万代啊!”他还惦记着我的桂花树。

开春后的某天,父亲真的不知从哪弄得口旧大缸来。缸是开裂的,用铁丝箍了两道。我真无语了,费那么大劲,弄来个破缸。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别小看这破缸,不易找呢。好的不行,不渗水,树栽进去烂根。那天父亲为了弄一缸肥土,跑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角落落。填上土,将桂花端端正正的栽进去,浇上水,粗粗细细的桂花枝条似乎一下子蓬松开来,就像一个被收拾齐整的孩子,顿时焕然一新。忙了一上午的父亲,这才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用无限爱意的目光盯着它。春天的阳光照过来,照在他花白的头上,照在他沧桑的脸上。我看着父亲的样子,渐渐地将他幻化成了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的老桩,我们兄弟姐妹是这老桩上发出来的一根根枝条,我们成功就是枝叶间开出的花朵。我的眼眶潮湿了,父亲啊,我们兄弟姐妹茁壮的枝条从你的根系中吸取了多少的营养啊!

中午吃饭,不多言语的妻子将一个煮熟的鸡蛋埋在父亲的饭碗下,父亲吃到后,嘴唇动了一下,转过身偷偷的抺了下眼角,什么话都没说。父亲回时已近傍晚,夕阳中父亲弯腰驼背的背影从我视线中消失时,我眼泪竟不住流了下来。为了我甚至为了我这棵树,你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候饭也吃不上。我多想说:父亲,你在儿子家住上一晚吧!可是我不能,我只有一间小小的老房子,只能容身我和妻子,父亲为我上学、工作费尽心血,甚至为我的桂花树安置了“住所”,我却不能为老父亲备一个房间,安一张床。

接下来,父亲在家忙建房,再没有时间来看我。大缸里的桂花树也只能自生自长了,缸又成了我的垃圾桶。

五·一节我和南京的弟弟约好一起回老家,看看新房的进度。回去后才知道父亲身体不适有了一个多月了,腿都肿了。我们以为是操劳过度没放在心上,走时反复叮嘱:注意身体,别太烦心,有什么困难的事告诉我们,并告诉他,等妻子联系好医生去医院检查一下。而后进入考前冲刺,我的教学紧张而忙碌,比太阳早起,伴星星入睡,也就顾不了父亲和老家新房的建设了。这中间妻子联系了医生让父亲来查过一次,来去匆匆,没查出什么问题,我就放心了不少。

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一瓢凉水浇灭了父亲建房的热情。这一年大水,水阳江的河水快要漫过圩堤,离老基地不过三尺,水利局就查得紧,一查父亲快要封顶的房子就触及红线了,违建通知发下来:停建!这对父亲无疑当头一棒。我无法想象父亲接过那盖有水利局大红印章的纸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知道父亲对新屋的企盼:他十多岁父母双亡,一个人外出谋生,而后凭本事考取黄埔军校,在鄂西会战中被小鬼子打瞎一只眼,两节手指。解放前夕跑台湾不成,解放后游子思乡,带着母亲从遥远的重庆山城回到老家,和他的二哥合建了老屋,文化大革命因历史问题差点被枪毙。一生坎坷,一生奔波,就像一棵没有生根的树。母亲经常埋怨跟他一辈子连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过。父亲的心愿是那么简单:新屋建成后在门前栽一棵桂花树。我安慰父亲,朋友的父亲是公安局领导,他答应等水退后再封顶,房子一定会盖下来。

这一年,中秋前后,水退了。大水没能漫过圩堤大坝,但一纸违建通知却冲垮了父亲心中的堤坝,连同他的房子和没栽下的桂花树。而我缸中桂花或许是新移盆的缘故,我猜想更多是少了父亲的料理,没有开花,我怅然若失,长久的期待落了空。父亲经次打击,病也加重了。

中秋节,我看到的父亲就像夏天移栽的蔫了叶的一棵树,一脸的落寞;双腿浮肿的厉害,像发过的馒头,一按一个深窝。我心里隐隐刺痛。经过朋友父亲的多方努力,新房总算建成,父母也搬了进去,但为了应敷检查,房子的东墙暂且拆掉了三分之一,用草排遮挡。这就是父亲满怀希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建成的新房。父亲能为我的桂花树安一个宽敞生长的大缸,却不能为自己建成一幢满意的新房,儿女无能,不能提供一幢房子让父母满心欢喜无牵无挂的住进去。

接下来是我为父亲操心治病的日子。妻子联系了血液科、内科、 内分泌科,一次次折腾却查不出什么病因。每次来他总要拖着病体为我缸中的桂花树松土、浇水、施肥,这似乎成了他来我这目的的一部分。也许是根系发达了,桂花树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不少,也长粗了不少,发出了不少新枝,叶子也茂盛起来,厚实起来。每次送父亲回去,心里总涌起同样的内疚:我工作了,成家了,却没有能力在我的家里为父亲安上一张温暖的床,让父亲在我家中住上一夜。心里稍安慰的是,家里的新屋已建好,但新屋却有一堵墙还没砌上。父亲为我的桂花安置的大缸是开裂的,那是为了渗水,为了让桂花树长得更好,新房通着是档不了风雨的。于是,我想起杜甫的诗,并稍作修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父母俱欢颜。总之,父亲的身体是垮了。

国庆节回家,父亲已撑起了拐杖。不痛不痒,无力,腿肿。妻子怀孕,老父病重,顾妻忧父,工作繁忙,心力憔悴,徒唤奈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着,一拖拖到又一年的春节,年夜饭是在新房中吃的,宽敞了不少,父母兄弟齐聚,桌中间依然是烧得滚烫的紫铜火锅,还有弟弟带来的好酒,本该是喜庆团圆的年夜饭,但看着老父浮肿的脸,花白的头和混浊的眼睛,还有草排遮挡的东墙,我们却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宽慰他,举杯庆祝新屋落成,祝福老父身体康复。三天年一过,父亲拄着拐杖送我到圩堤上,还不忘叮嘱我照顾好怀孕的妻子,还问到桂花的长势,我怎么都没想到这是我们父子的诀别。

正月——,深夜十二点,电话惊心动魄地响起来。我心跳加速,预感不好,用发抖的手拿起电话:“父亲不行了”,电话里是二弟哭泣的声音。我如遭电击,好一阵才醒悟过来,放声痛哭,边哭边穿衣裳,我要赶回去见上父亲一面。妻子担心,哭着劝:“人死不能复生,等天亮吧,三十里夜路啊。”我要去!我要去!我要见我的父亲!我疯了一般,冲出门去,消失在夜色中,无助的妻子在身后哭泣。那晚从不敢走夜路的我,在空旷黑暗的县城奔跑,步伐匆匆,步伐踉跄。在新华书店前碰上了打麻将回家的朋友,好心的朋友为我强行拦下一辆路过的手扶拖拉机,亲自送我到老家门口离去。我用尽全力冲进屋子,跌跌撞撞到了父亲的床前。父亲已经走了,没留给我一句话。呆呆地望着父亲微微浮肿的面孔,紧闭的眼睛,抿紧的嘴巴,望着父亲身上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上套着我花了一个月工资为他做的一套中山装,任凭眼泪默默流淌。

父亲啊,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你能将我那棵桂花侍弄得生机勃勃,自己刚搬入新屋怎么就走了?是你适应不了新屋环境,还是生活容不了你?只有一种解释:自然对众生万物是公平公正的,而社会对人却有贫富、等级、贵戝区分。你走了,留给我一个不安的灵魂:假如我有房子,有钱,有时间,让你待在我家,让你住院,一日三餐端茶倒水照顾你,你一定不会在这个年纪舍我而去。

父亲出殡那天,我特地从家中的桂花树上剪下一根枝条,放于父亲灵柩边,我记得父亲生前对桂花所做的一切,记得父亲要在新屋前栽上一棵桂花树的遗愿,我知道父亲是喜欢桂花的。

父亲走了三个月,新屋东墙砌上了,母亲和小弟可以不惧风雨雷电了,父亲在另一世界也该瞑目了。安置他灵魂的是大理石骨灰盆,他的坟前栽上了桂花树。

桂花又开了一遍,开的热烈,开得金光灿烂,这是父亲的功劳,也是对父亲的回报。我的儿子出世了,我的居住环境也迎来了转机。为解决职工下岗安置,政府拿出倒闭的蔗糖厂旧地,卖地集资,在妻兄的帮助下,我们凑齐了买地建房的钱,办手续、买材料、找匠人。半年后,一幢200平米连排二层楼房落成,并带有一个40多平米的院子。入住前,我雇人将陪了我几年的桂花移栽到了院中。它已初具形态,小有树形了。我终于有了宽敞的住房,桂花也有了生长发枝的院落了,看着移植到院中的桂花舒展的枝条,我又一次怀念起父亲,如果他还健在,我可以将他接来同住,他可以每天侍弄桂花,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树在人亡,只能睹树思人了。

虽然又挪了一次,但入土桂花只一年,不但旧枝新发,还斜刺里抽出许多新枝,树叶越发翠绿茂密。树木只有在大地深处,它的根系才可以不受拘束,随意伸展。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只有顺心如意,没有挫折,生活也一定多姿多彩、幸福美满。可是很多人的生活并不能一帆风顺,包括我的父母,很多人的人生中没有一块让他生命根系自由伸展的土地,这就是人生,真实的人生。父亲的死颠覆了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貌似真理的真理。只要有适合生长的土地,人树都是一样的。

大年三十的对联,从绿色换成黄色再换成红色,父亲离开我们已满三个年头,传统风俗守孝三年可以“出服”。小弟在“出服”后结了婚,而母亲在父亲过世后却像断了根的树,渐渐枯萎。父亲的死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只三年头发由半白变成全白,脸瘦成核桃,常常丢三落四,经常喃喃自语,而且脾性大变,动辄发脾气,和弟媳相处就不睦。每次下乡看她总是向我唠叨:“我还不如你院中那颗桂花树,从小桶到大缸,从大缸到庭院。我从大城市到农村,最后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无处生根啊!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我知道,她最喜欢的是我,我无语且心疼。但我现在还不具备将她接来同住的条件。我对弟弟说,等等,再等等。搬进新屋后和妻子几经商量,最后将她接来同住,总算了却了没能在父亲生前了却的心愿,希望母亲能像庭院中的桂花在我的家中扎根,舒心地度过余年。

母亲是解放前女子中学毕业,也算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从城市随落魄的父亲到农村已是不易,更何况来到农村几经磨难。我常将母亲和院中桂花作比较:一样的出生高贵,却不一样的命运。人和树都一样,都需要一个好的环境,才会根深叶茂。人往高处走,树向阳光长,桂花树遇到了父亲,我的父母却没有生活在好的时代。

好在母亲到我家后,日子过得舒心起来,渐渐有了笑意,她这棵老树总算扎根到了好的土壤里了。只要生活顺心如意了,每个人都会追求生活的诗意。记不清是哪一年中秋节了,儿子好像幼儿园大班了。那年院中桂花开的旺,我下班回家,看到了温馨的一幕:夕阳从西边照进院子,落在桂花树上,满院金光闪耀,微风吹来,桂花的郁香便包裹了整个院子。桂花树下,母亲坐在一张木椅上,儿子面对面生在矮凳上,正屏声凝气地听母亲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奶奶讲的投入,孙子听得入神,零星的花瓣落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落在儿子幼稚的面孔上。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我停住脚步,听着母亲的讲述:“今晚天上那个圆圆的大月亮上有棵大桂花树,树下有只可爱的兔子,兔子旁边生着个漂亮姑娘叫嫦娥,还有个叫吴刚的男人,轮着把大斧头,一下一下的砍那颗桂花树。传说谁捡到他从月亮上砍下的桂枝插到米缸里,那米缸的米吃完便涨。记得晚上让你爸妈去捡啊。”儿子眨着眼睛,一脸的神往:“奶奶真的吗?你带我去捡,我不要爸妈带。”这是一幅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画面吧。我怕儿子纠缠,咳了一声,打破了这感人的一幕。这传说在我年幼时,多次听母亲讲过,它曾带我走进了神奇的童话世界,可今天听了是满心的感动。

晚饭后,儿子缠上了我和妻子,要出去捡桂花枝,拗不过儿子,只得带他出门了。这时,一轮淡黄的圆月,高挂蓝天,天地间一片朦胧,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神奇,我想叫上母亲一道走走,他说累了。

散步归来,走在前面的我听到了母亲房间传出的熟悉的歌谣:月亮巴巴亮堂堂,照着外婆洗衣裳,泪迹斑斑洗不净,搓破了水中圆月亮。在这宁的得夜晚,歌声是那样的柔美凄凉。从小到大,母亲只要思念家乡,总会自言自语的吟唱这首歌谣,唱得人心酸。今天是中秋节,我知道母亲又想家了,想她父母、兄弟、姐妹了。一丝不安、凄苦涌上心头。

“奶奶,奶奶,你骗我,没有捡到桂花枝。”儿子跑进来,歌声戛然而止。母亲走出房间,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我让她吃的月饼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第二天清晨来到院中健身,一眼瞥见母亲房间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瓶,插着几束桂花枝,碧绿的枝叶衬着米粒大小的金黄的花,几缕光照射过来,抚慰着花枝,抚慰着花枝边上父亲的遗像,也抚慰着侧身熟睡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何时剪下了桂花枝,不知道母亲昨夜何时入睡,我想插在花瓶中的桂花一定香气散开,弥漫了母亲的整个小房间吧,母亲昨夜的梦是否也被桂花香包裹了呢?

母亲也是爱花草树木的,有闲暇闲情的母亲,得空便帮桂花松土修枝,也将鱼肠、鱼鳞和动物内脏、茶叶、蛋壳倒在桂花的根部。母亲代替了父亲在世时侍弄桂花的杂活,虽然桂花入土生根,无需精心呵护,但母亲在树边忙碌的身影填补了我内心失去父亲的那一片空白。

桂花开的季节,母亲经常会一个人站在树下,对着遥远的故乡发呆,几千里外的山城。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已早逝,只有她的姐姐和弟弟还在。每次说到外公外婆,母亲总怀着深深的忏悔:我对不起他们,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我一走就是几十年,对不起他们啊!(其实,这几十年中间外婆来过一次,住了半个月。)她不止一次跟我说,有生之年我一定回一次老家。这是树叶对根的怀念!

某个礼拜天的晚饭后,母亲突然问我:“刚儿,记得你结婚时,你父亲给你写过一个条幅,你有空找出来,装裱下挂起来吧。”这么多年过去,我倒忘了,她还记着。我的心里有了一丝羞愧,赶紧答应,立马找了出来。那是我结婚时父亲写的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的词,记得父亲当时说:“刚儿,你结婚为父没什么送给你,就写一幅字送给你吧,希望你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我知道父亲选用苏东坡词的用意:有凄苦,有祝福。我结婚后,小日子是越过越好,他侍弄的桂花树也越长越好,可父亲却没能看到,最让我不安的是,他没能到我家住上一天,他更没有在新屋前栽上一棵桂花树。

当我将父亲的条幅裱好挂起后,母亲就经常站在条幅前看,我不知她是欣赏父亲那龙飞凤舞的书法,还是词的意境,更多的也许是睹物思人。父亲在母亲的心中应该是占据着牢牢的位置。父亲就是长在她心中的一棵桂花树。

不知是思父过度,还是思乡心切,母亲的老年痴呆是越来越严重了。弟弟偶尔来,她要看半天才能认出,有时在小区里竟然迷路。每天我们去上班,都要反复叮嘱她不要出门,怕走失了。

有一天我正上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自报家门,说是县中门卫,让我去领人。年前我已从县中辞职,去了一所民办中学。我骑上车,匆匆赶到县中大门,果然在门卫室看到了母亲,正手捧一次性茶杯和门卫师傅拉家常。我喊了一声:“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泪盈满眶,家离县中五六里路啊!

师傅告诉我,傍晚时,老太太在大门前转圈;天暗了,上前问,说是全刚的母亲,还告诉他说园子里有桂花树,怎么就找不到了。我谢过师傅,带上母亲回家,路上我责怪母亲不该乱跑,她却说:“我没乱跑呀,我记着院中有桂花树呢。”我无言以对。

母亲的病让我为难:儿子上学,我们上班;请保姆吧,经济压力大。我担心哪一天她再走失,或者哪一天在路上被来往的车辆撞了。锁上院门,她死活不肯,说不如坐牢。

果不其然,我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一个月后她又在院门口摔倒了,股骨骨折。手术后,我喊回南京的弟弟,商量的结果是送到已经很忙的二姐家,请她照看。农村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此我要感谢二姐为我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和义务。

送母亲走的那一天,她眼里流露出不舍,脑子出奇的清楚,一再叮嘱我要教育好儿子,注意身体,让我放心。我强忍泪水对她说:“妈,你安心在姐姐家养伤,我每个礼拜都会去看你。”她笑了,向我挥挥手,但我看到车开出老远,她还回过头极力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家。我知道在我家生活了几年,好比我那棵移植到院中的桂花树,她也在我这个家里长出了新根了吧!这次的迁移对她的生命又是一次损耗。

我清楚母亲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来日不多。为了不留遗憾,每个礼拜只要没有重要的事,都带上妻儿去看她。每次都割上肉(母亲爱吃红烧肉),带上茶叶和糖果。姐姐对我说你别带了,只要左邻右舍来她要泡茶,孩子要送糖果。每次都对人夸耀:这是我儿子媳妇儿送来的。我知道二姐舍不得,就劝道:“我落个名声,你图个人气吧。”姐姐还告诉我母亲总是怪她红烧肉没有我烧的好吃,更离谱的是那一年中秋桂花开,母亲让姐姐折了桂花枝插在玻璃瓶中,摆在他的床头,她左嗅右嗅,说桂花不如我家的香。我笑着对姐姐说:“我家的是金桂,你家的是银桂,金桂本就比银桂香啊!”我其实知道兄弟姐妹几人中,母亲从小就疼我,在她心里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母亲到姐姐家一年后就离开了这世界,是我为他过了80岁生日后死的。她结婚还没解放,父亲虽然负伤,还是一个国民党军官,母亲家境富裕。我不知父母结婚的场面有多豪华。但从父母的结婚照上看:父亲穿着西装,戴着墨镜,母亲穿着白色婚纱,在今天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母亲算是见过世面的,享受过好的生活,她年轻时应该是披金带银。但随父亲到乡下,这几十年艰苦的日子,如此大的落差,我不知母亲是如何过来的。我不由得又想起山中原土移植的桂花树,它应该是比苗圃培植的生命力更强。从我懂事起就没看到母亲带过首饰,到我家后的某一天,她上街竟在小摊上买了一枚铜戒指戴在手指上。妻子和我结婚时,岳母送给她一只金戒指,我几次想出口让她将戒指给母亲,最终未能开口,直到母亲80岁生日,我终于为她买上一枚真金戒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戴上戒子的那一刻,母亲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脸上竟有些羞色,反复问我:“好看吗?”我了却了母亲这个小心愿却没能了却陪母亲回一次老家的大心愿。母亲啊!你老年痴呆了,你忘了这个心愿吗?你可是一次都没提过啊!

母亲是真疼我。按照风俗,81岁过世,做儿子的都要穿孝衣讨吃百家饭的。母亲为了不让我们“要饭”,选择年前几天离开。办完了丧事,我们还能过上年,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思念着亲人,诉说着往事。我的母亲,让我如何感激你?让我如何忘记你?

也许是人树感应吧,亦或是气候原因(那年大旱),母亲过世的第二年中秋前后,院中的桂花开的稀稀落落。勾起我对母亲深深的怀念,也让我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我一直对妻子说,她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农村有女婿为“半子”之说,我一直自觉地争做岳父岳母“全子”。当偶然一次听到岳母说这一生中没能住上宽敞的房子时,我诚心地诚意向妻子提出将岳父岳母接过来同住的要求。

母亲过世的第二年岳父母就和我们住到了一起。我这样想,我的父母已然过世,我就将岳父岳母当自己的父母,他们没有嫌我是农村出身的穷小子,将女儿嫁给我。我一是尽孝,二是报恩,也算是上天给了个机会。

其实岳父岳母是知趣的,每当我家来了客人他们二人便主动回到房间并关上门,为我们接待客人腾出空间。不仅如此,他们来后几乎接管了百分之八十的家务,当然也包括侍弄打理园中的景观树——桂花!(这时的桂花树已成了我园中的一道绿色的风景)。原先岳父母一家饮食上有二忌:一忌鱼,二忌辣。吃鱼他们经常会卡到鱼刺,吃辣他们受不了(岳父是扬州人,还是南下过江老革命)。自从和我们住到一起,为照顾我的口味,他们竟然改变了几十年的饮食习惯,做菜都是辣的,且三五日有鱼。我有时想老人和儿女住到一起是如何的小心和不易,他们到底图什么?当然最开心的是妻子,除了能和父母朝夕相处,连饭后洗碗的机会都被岳母剥夺了。

岳母是蚕桑专业毕业的,从多管局退休,跟植物是有关联的。因此,打理起园中的桂花树比我的父母更专业,更科学。在她的照顾下,桂花树生机盎然,枝条茂盛刚劲,叶子碧绿如翠玉,围着桂花树一圈还栽种了花花绿绿的小草花,更衬托出桂花的挺拔与丰姿。临近中秋,一树的金黄,一院的浓香,引得过往的行人驻足欣赏,啧啧称奇,都夸赞这树长得好,长得漂亮。每当这时岳母总自豪地对我们说:打理得好,树才长得好。老话说树长势好,代表家运旺,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私底下在妻子面前嘲笑:你妈还是老迷信呢。

三年后,我又有了和朋友一起买地建屋的机会,这次面积更大,临近乡村,贴近自然,占地半亩,光园子就有180平米。花了近半年,建成了一幢上下三层近400平米的独幢楼房。赶上了好时代,我们有了美化居住环境,提高生活质量的心思。正是早春时节,草木萌发,我寻思着请朋友设计师为我规划一下,打理出一个诗情画意的园子。

弄园子就要说到树,而那几年桂花树开始流行,已开始成为园林树木的首选。某日饭桌上说到园中栽树,我将朋友的“金玉满堂”(金为金桂,玉为玉兰,满为牡丹,堂为海棠)说给大家听。岳母听后难得严肃地说:“你朋友的话有道理,中国人讲风水,不管真假,要讨吉利。现在一棵成型的桂花树价格不低吧?”我说树型好的,树干15公分的大概2000元左右。岳母听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也不宽裕,这样吧,将这个园子中的桂花树移过去。你们看这树长得多好,树冠多漂亮。”我们将目光转向园中:不大的园子,桂花树是唯一的景观,风姿卓著,满树碧叶,还有很多鸟儿在枝头雀跃鸣叫。

我沉默了,早就说好我们搬迁后,将这房子留给岳父岳母住,给他们更多的空间和自由,我怎么忍心将入土几年,岳母精心打理,甚至也长进她们生活中的这颗桂花树又移走呢?桂花树从小桶到大缸,好不容易入土长大了。桂花树命运中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雷电,又沐浴了怎样的春风清露,品味了人间的酸甜苦乐,温暖情爱,才以这样的仪态情怀呈现给尘世,呈现给生命欢乐与美丽,它将所有的挣扎、疼痛、念想与希望都化为风景,我不忍心带走岳母生命里的这一片风景。

在岳母的几次催促下,我不得已请民工将树移植到规划中的大圆中。桂花树又觅得了一个好去处,可以更加自由的生长了。几个月后,我和妻子搬家了。每次去探望岳父母,走进院子看到移走桂花树留下的那个大坑,就感到扎眼和心虚,尽管岳母进行了平整并种上了青菜进行遮挡。原本桂花栽在院子中央,一年四季皆绿色,时有小鸟枝头雀跃,律动着生命的活力;中秋前后满院香,微风轻拂,花摇影移,四下里充满眷爱的情意。现在的小院空旷了不少,也寂寞了不少,岳母的脸上便有了忧伤。

冥冥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每次我换房移树,我的亲人们就会生病,也许是偶然,也许有某种牵连。在我搬家之初,岳母身体已有不适,半年后,竟查出是腹膜癌,尔后便是几进几出医院,不停地化疗吃药,虽然妻子在医院,治疗过程中有不少的方便,但一个八十出头近130斤重的老人一年下来竟瘦成了100斤,这其中的病痛折磨我不忍心在此多说。几乎每次化疗回家恢复的过程中,她都会说到我园子的进程。问到桂花树的长势,她似乎把自己的病与桂花树的生长联系到了一起。我知道岳母的病情,决心加快园子的建设,赶在下一个春节前将岳父母接到家中住上几天,让她好好欣赏一下她念念不忘的漂亮园子,尤其是那颗移来的桂花树。我知道岳母的心意,她要面子,总将自己的儿女与她同辈的亲朋的儿女们作比较,希望自己的儿女强过他们,她简单地将混得好坏物化为房子院子的好坏了。只要有亲朋来看她,她就自豪地说到我们的房子有多大,园子弄得有多好(其实她都还没亲临现场去看一看,只凭我们的描述和想象),为此还偷偷地塞给妻子伍万元,作为装修房子院子的补充资金,她可是节俭得连纸盒都要集中起来卖钱的。

年前,岳母的身体越发虚弱了,多次化疗,没有减轻病症,却击垮了她的身体和意志,每日只能以床为伴。她对妻子说:“你们的园子抓紧弄啊,我还想趁有力气到你家去看看。”妻子听后,转过身偷偷抹眼泪。我说:“妈,你放心,过年前我一定弄好,将你和爸一起接过去过年。”

朋友知晓了我的心愿,督促工人加班加点,确保园子花草树木能在年前栽种铺设完毕。腊月28,最后一道程序——草坪铺好,整个院子生机盎然,草坪似绿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软软的说不出的舒服。为了增加春节的气氛,我又买来几盆盛开的杜鹃,置于草坪中间,盛开的大红杜鹃在翠绿的草坪衬托下,格外鲜艳,恍惚跳动的火焰。水池中是碧青的水和刚放养的色彩斑斓的锦鲤,大红居多,阳光照在水中,鱼自在的游动像一幅吉祥如意,年年有余的中国画。院子东南角是移栽过来的那颗金桂,冬天将残叶减去,剩下的是如绿玉一般肥厚的叶。这一切我都是为了岳母的到来而刻意布置的。

朋友本是要将桂花树栽于后院的,我执意栽在东南角有我的想法:这棵树意义非凡,它和我的一生紧密相连,和我的几位亲人命运与共,虽然几易其地,但却与我朝夕与共,我要将它安置于最重要最突出的位置。我改古诗而吟之:日出东南隅,照我刘氏院,院中有桂花,朝夕承雨露。

年三十上午,我洒扫庭院,预定年夜饭,一切妥当,驱车早早将岳父母接来。一进院子,岳母眼睛就亮了,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连连说好,接着就四下里找桂花树。我扶着她来到桂花树下,她看了又看说:“活了,活了。”我将菜水搬到池边平台的石桌上,让她坐下歇会,喝口水,她说不累。我留心观察,自进院门,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我心里宽敞不少,我知道我将带给她一个生命中永远值得留恋的春节了。

妻兄老大一家,老二一家大大小小相继来了。满园的人,满园的吵闹和笑语声,还有满园的早春的阳光 。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齐聚园中,像是玩公园似的,让我想起《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场景。岳母笑眯眯地看着,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大家一番点评后,岳母提议照全家福。这是每年的惯例,二哥早架好了相机,背景是我家的房子。岳母就说“换过来,挨过来”,她指着桂花树,我知道她对桂花树的情感,于是又将镜头对准了桂花树。岳父母居中坐着,曾孙被母亲们抱着蹲在她们身前,向两边依次是孙子、儿女,背景是枝叶茂盛的桂花树。一齐喊:“一二三,茄子!”按下快门,岳母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张“全家福”。从后来洗出的照片看,这张全家福可能是岳母最满意的一张了:她的嘴笑得几乎合不拢。我又一次的想,这一大家子不就像棵大树吗,岳父岳母不就是树干吗?儿女不就是枝叶吗?开枝散叶,枝叶茂盛,多子多福,这是每个中国人的最传统的愿望,难怪岳母要以桂花为背景。

我早为岳母准备好了暖软的床铺。照完全家福,我让岳母到床上躺一会,哪怕只住一夜。岳母却余兴未了,坚持让二哥打电话给她以前的邻居,邀请她们前来一聚(在岳母生病的日子里,她们曾几次去看望她),电话通了,还让二哥去接。只有我知道岳母的用意,老邻居看望她时,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女儿女婿在国外是如何的出息,这伤了岳母的自尊,今天她是想借着我的所谓的“豪宅”和漂亮的院子,在老邻居面前掰回一局:国外有什么了不起,有这么大的房子吗?有这么漂亮的院子吗?人啊,在任何时候都放不下争强好胜,这是人性的弱点呢,还是优点。

老邻居来后,又是一番热闹和折腾。岳母带着他们先看房子,再看院子。我跟在后面,听到岳母指着桂花树对邻居说:“我送给你们的团子还记得吗?那桂花馅就是这棵树上的。他们弄园子,我坚持让他们移过来,你们看长得多好,枝条发得多开呀!如果我身体好,明年还做了送给你们。”

从岳母脸上的自豪和老邻居脸上的羡慕,我知道岳母达到目的了。是啊,叔叔阿姨儿女虽在国外,但过年时只有他们二位老人孤孤单单的相依为伴,看着我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看着这么大的房子,这么漂亮的园子,心里一定是羡慕的,酸楚的,孤独的 。我总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方设法去国外,国外的月亮一定比国内的圆吗?我们从小到大吃母亲烧的饭,喝的父亲挑的水,说着中国话,于小而言根在故乡,于大而言根在国内。我记得小时候读书,读到南方人到南洋谋生,漂洋过海他们还要带上一包家乡的泥土啊,谁能割舍故乡情,祖国情呢。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父母在不远行,子欲养而亲不待。送走叔叔阿姨,岳母真的累了,她终于肯躺到我为她准备的床上,我轻轻地掩上门,退出房间。

一盏茶还没喝完,听到岳母在里面喊小青,我赶紧让妻子进去。妻子进去后不多久,眼睛红红的出来,对我说:“妈叫你进去。”我赶紧进去坐到岳母的边上,看她是一脸的悲伤,手无力地放在床沿,跟先前是判若两人。她缓缓地对我说:“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让我们住上了宽敞的房子。我知道你们虽然房子气派,园子漂亮,其实手头也紧,那五万元权当搬迁贺礼吧,你也不要和大哥二哥说。”我阻止她,让她好好休息,这些以后说。她吃力地摆手:“你听我说完,我知道自己的病,不会长久了,以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地教育迪儿(我儿子)。”岳母这是交待后事啊,我眼泪竟不住流了下来。尔后她向我挥挥手:“让你大哥进来。”就这样,她在我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将儿女一个个叫进去,给我们最后一个交待。每个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交待完,她说:“你们替我关上门,我要睡会。”这一睡她竟然安详地睡了两个小时。

我们一肚子心事地忙着晚饭,在岳父面前强装笑颜 。孙子们不知内情或不谙世事,欢天喜地 渴望着丰盛的年夜饭。

本来说好大年夜要住在我家的,饭后岳母却执意要回去,说了换了床睡不着,我们只能依从。 送走岳父岳母大哥二哥全家,突然冷清了下来,妻子在厨房收拾,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望着桂花树,感到一丝寒意和孤独。月光冷冷地照下来,微风轻拂,树摇影移。四下里充满了说不清的凄楚,不禁又想起父亲在我结婚时写给我的条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晚读起,却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

年后不久,岳母过世了,享年八十有四。我庆幸的是我尽了最大努力,让她有生之年在我的新家里过上最后一个年三十,照了最后一张全家福,而且是以她喜欢的桂花树为背景。我遗憾的是虽然她在我为她准备的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但却没能住上一个完整的夜晚,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这于我也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人生中总是充满遗憾。

又一个中秋节即将来临,天空蓝得虚无,深得缥缈。栽在园中东南角几易基地的桂花树,已亭亭如盖了,来自深山,带土山下的桂花树,应该有坚强的生命力。胳膊粗细的三根主杆支撑着茂密的枝叶 ,像一把巨大的伞,花香弥散开来,包裹了整个院落。我想这三根枝干是不是一根是父,一根是母,一根是岳母呢?于我而言,每个中秋夜都是唯一的,我的院子也是唯一的,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更是唯一的,我对亲人浓浓的思念啊就像这浓稠的抹不开的桂花香,也是唯一的啊!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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