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天不用早起了,我亲爱的黛西。”肯恩回到家推开门就这样说着。
在厨房忙碌的黛西打散碗中的鸡蛋并停止了切土豆,她把双手随便地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擦了几下,慌忙地跑出厨房,肯恩立刻抱住她亲吻了她的嘴唇。
“你说了什么?”黛西抬头看着自己丈夫的面庞,他好像比昨天沧桑了些,她很久没有注意到,原来肯恩额头上的皱纹已经这么多而且这么深了,嘴唇周围的胡髭也稀疏了,比他刚刚和自己结婚的时候......啊,不对,那时候他还没有长胡子,还是个年轻的帅小伙呢。
肯恩看着自己太太慌乱的眼神,伸手抚了抚她那遮盖在旧格子发巾下金黄色的头发,又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间,然后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我明天不去上班了亲爱的,我好久没有休息了,你不也是这样吗?亲爱的。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吧,你说呢?”
黛西躺在肯恩的怀里,脑海里盘旋着肯恩的话。
她还是不放心地问:“怎么了?怎么忽然就要休息呢肯恩?你...你不是前几天还说车间的经理要让你多管理一组机器吗?他反悔了?”黛西不安地试探着问着丈夫,她明明还记得肯恩说因为他安装螺丝的速度越来越快老板很器重他,还要提拔他管理整组的机器。要知道那是整整一组机器!足足有十台!肯恩可以当师傅了!他再干几年没准儿能管理一整个车间!肯恩有这个能力,他很勤恳,工作也认真,至少黛西是这样认为的。
但现在他居然说不去上班了,他疯了吗?
“等等吧肯恩,”黛西挣脱开他的怀抱,抓着肯恩的双臂,说:“你做错事了吗?为什么就不去上班了呢?你不是——”
“黛西!我亲爱的!”肯恩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睛笑出了声:“当然不是,我干得好着呢,今天甚至比昨天干得还好!要知道,车间全部的工人都比不过我的速度,今天我还多做了一组的配件呢!”
肯恩拉着妻子坐到床上,他避开了黛西的目光却用自己的目光打量着屋内的一切。在狭窄的、略漆黑的屋子里,每一份空间都被充分利用着。大门已经很破旧了,锁头不知道坏了多长时间了,也没来得及修,不过倒是不碍事的,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是有名的穷,远近有名,因为这里是一大片穷人区,穷人们不会怀疑谁家有钱,也从没有盗窃这种事发生。窗户很小,但是没关系,因为这窗户本就朝向北面,常年不见光,而且他家租住的楼层还低,少有的光线也被遮挡了,其实这样也好,倒是省了窗帘的钱。厨房和卧室都被划进了客厅的范围,因为屋与屋之间小到根本没法子砌上墙来遮挡,索性就也不用什么墙了,连沙发都省了,来客人可以直接坐在床上;椅子也省了,肯恩和黛西吃饭就坐在床上吃;其实桌子也省了,好吧,他们自从搬过来就没有买桌子,一直都是垫上几摞书凑合着当餐桌,还能当下午茶桌,这不也省得买书柜嘛,肯恩总是这样对妻子说。厨房的炊具用了不知道多久了,差不多八年了吧,因为这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买给她的,崭新的炊具过了八年到现在也旧了,但是仍然还能用,不是吗?他们都这样想,所以也就没扔掉。
临近傍晚,屋子里暗下来了,其实就是几乎什么也都快看不见了。肯恩随即站起来走向窗户,弯腰在窗户下面的一个角落拿起了家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用手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火柴盒。
刚好!火柴盒里还剩一根火柴!就还剩一根!刚刚好就还有一根!
肯恩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根仅剩的火柴,慢慢在盒边擦出火星,借着这点儿小火星点燃了灯芯。煤油灯幽幽地开始发亮了,伴随着一缕一缕的黑烟。灯里的煤油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坚持亮多久,但这没关系,他要借着这光亮对黛西说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大事。
肯恩把煤油灯放在床前的那摞书上,自己坐回床上紧紧地抓着妻子的手,在橙黄色的光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时候,他深情款款地对黛西说:“我亲爱的黛西,我们到布里兰奇去吧,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黛西看着丈夫的一系列动作觉得莫名其妙,她也紧紧回握着肯恩手,声音小小地问:“这儿的工作不干了吗?”
“当然不干了!我们要去布里兰奇了,我会在那儿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来改善我们的生活,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件新的绸缎裙子吗?只要去布里兰奇挣了钱我就能给你买了!买十条都行!我还想给你买块儿怀表,这样你就能带在脖子上了!金怀表怎么样?又贵重还特别实用,这玩意儿可比金项链实用多啦!你说是不是?哈!真不错!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自己,我最想买一身合适的西装!哦,不,不是买,是定做,好的西装都是定做的。你知道吗我亲爱的黛西,我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人就是我们老板卡维尔,他那套西装可名贵了!你瞧啊黛西,我还从没穿过西装呢,哈哈哈,我穿上也一定会很好看的,你说对吗我亲爱的黛西。”
肯恩没有注意到妻子看他的眼神中带有多少的疑问,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因为他现在就想到布里兰奇!他想现在马上就到布里兰奇!他恨不得自己已经穿上了刚裁剪好的西装,脚踩着锃亮的皮鞋,牵起黛西的手(当然,黛西也得穿着最好的绸缎制成的裙子,还有啊,胸前的那块金表不能忘了戴上),他们手挽手地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各色晚宴,会见着自己的朋友们。
这真不错!
肯恩想。
“黛西,我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走!明天天一亮我们就立刻出发去布里兰奇!”
“现在收拾?肯恩,你要知道现在收拾是来不及的,而且都这么晚了,我们应该先吃晚餐然后到点儿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以吗?”
黛西看着丈夫的脸有些模糊,她知道煤油灯里已经快要油尽并且灯枯了,就快要不能照亮了。她还不是很能理解丈夫要去那儿干嘛,她只是很担心他还没有吃晚饭会不会饿。
肯恩不去思考黛西的话,因为他只想到布里兰奇去!他太想到布里兰奇去了!于是他对黛西说:“明天我们去火车上吃吧,咱们早餐晚餐一起吃,那是去布里兰奇的火车,车上一定什么都有!我坐过一次火车,火车上食物的种类可多了。虽然没吃过,但我看别人买过。黛西,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好了就走,明天兴许就能到布里兰奇了,我们就要到布里兰奇了!亲爱的!”肯恩拉着黛西的手,腾地站起,黛西被他吓了一跳。
“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之前的那个地图册吗?就是红色书皮的那本厚书,里面缺了几页,那次屋里着火的时候好像燎到它了,话说回来,我也真是好长时间没用过它了。”肯恩这样说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了放在书摞上的煤油灯,借着快要熄灭的微小光亮不停翻找着。由于长时间支撑着盘子和碗,又时常有酱汁或是面包屑粘在书的包装皮上,所以每一本书都显得很脏而且油污重,几本书里的纸张甚至不堪年代的侵扰纷纷掉落在地板上。
“肯恩,”黛西指着墙角的那堆书告诉丈夫:“去那儿找找,兴许是有的。”
两个人为了找那本记忆中破旧的红皮地图册,开始翻腾整间屋子。不巧,煤油灯在燃尽最后一捻棉、最后一滴煤油后熄灭了,它不能继续履行自己照亮屋子的使命了,当然,这更加加重了这对夫妻找东西的困难性。如果伴随着慢慢升起来的月亮的月光,勉强是可以看得见,至少能留意脚下,不至于被立着的衣架绊倒或是被翘起来的地板边缘绊个趔趄。但是这间白天没有阳光的屋子,晚上又怎么会有月光呢?这是肯恩第一次觉得家里这么黑,也是他第一次认为月光这么重要,通常这个时候他都已经进入了沉沉的睡梦当中,因为第二天他还要早起去工厂做工,争取能利用早上状态还不错的时候多做几组配件、多赚个几便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再也不用回到工厂去了,再也不用坐在那个百无聊赖的地方做着每天都百无聊赖的工作了,肯恩已经很厌倦这份工作了,只是他从来没有对黛西讲过,工资少的可怜不说,还特别消耗人的热情,那种青年的热血激情就是被这一台一台的机器磨没后,又被铸上了变老的痕迹(沧桑的痕迹)。现在,肯恩想,自己要重新找回那种年轻时候的热情了,无论是对待生活还是对待工作应有的热情,而这种热情当然只有去布里兰奇才能找到,很奇怪吧?可事实如此。
书是彻底找不见了,这是肯恩努力了好几刻钟才恍然间明白的道理。是被落在之前的出租房里了?还是......算了!管他呢!找不见就找不见吧!他要开始装行李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找那一本长了脚、自己会逃走的书呢?
那就开始打包行李吧!去布里兰奇需要的当然不只是地图册,对吧?行李也很重要,去了新家也要有衣服可以穿、要有东西可以用。衣服,他们两个人的衣服是不多的,尤其是肯恩,上衣是长袖和短袖,下装是长裤和短裤,瞧他多会省事儿!黛西也就是几件花样基本重复的裙子涵盖了四个季节,所以他们要带的衣服真是不多。
迅速装好了衣服,大箱子还是空着一半儿,不过肯恩是不会让它空着的,因为还有许多书要装,好几摞,简直不是件容易事儿。“炊具呢?炊具不拿了?”黛西看着被书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缝隙的两个箱子,想起了厨房里跟自己相处了好多年的厨具,不过这貌似也没有地方能放下了。其实你都不用纠结太多
“我们明天不用早起了,
在装完所有的书之后,肯恩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些厨具怎么办?丢掉吗?还是留在这个出租屋里等待着他们下一个主人?虽然说也没多少东西,不过一个锅、两副餐具,两个盘子和一只碗,哦,对了,还有一只新杯子,是预备给到访的客人的,但是这么多年家里也没来过客人,所以从来也没人用。
“别的就算了,那个杯子是一定要带上的,我们到布里兰奇之后会结交很多朋友的,到时候肯定用得上,你说呢黛西?”肯恩摸黑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只被包裹得很严实的新杯子,却同时打碎了家里唯一的一只碗,碗里的蛋液撒了一地,不小心还溅到肯恩的手背上。他一边把蛋液在衣角上擦掉,一边嘟囔着:“去布里兰奇买新的吧,这些旧的不要啦!”
“可是肯恩,”黛西还是摇了摇头:“要知道,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这房子的租金问题还没解决呢,克里斯蒂安太太上门找我催要过好几次了,这几天她总是来告诉我,‘该缴房费了’‘该缴房费了’,可实话说,肯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到这儿,黛西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似的。
“别慌,别慌嘛亲爱的。”肯恩搂着太太的肩膀安抚着她:“42先令,我们不是还有42先令吗?差不多够了吧?咱们给她留下一半儿,也就是21先令,这些炊具我们都留下,也能算作一部分房费。现在还能给主家留下点儿什么东西的租客可真是不多见了,有的人可是恨不得在退租的时候连墙皮都抠下来一块儿带走,是不是?”肯恩自信地说。的确,在他们搬进来之前,这房子里只有四面墙和那扇小窗户,这么几年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变。但马上就不同了,因为他们给这个房间留下了厨具,那么它就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空荡屋子了。
折腾了好大一阵子,黑漆漆的夜色好像也不那么黑得厉害了。肯恩也累了,晚饭没吃让他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累了。他坐在床上准备歇一歇,猛然想起被自己坐在屁股下面的被褥还没有打包,可是行李箱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空间来容纳,肯恩迅速在床边站起,把被褥简单一卷,然后告诉黛西找来绳子捆上。
“都收拾好啦!”肯恩这样说。抬眼环顾四周,他能感觉在黑暗当中,这里恢复到了当初他们刚搬进来的时候。
静坐了差不多半小时后,肯恩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扛起行李,拉着黛西就关门下楼。
深秋寒夜刺骨的风吹着,他们也是很少出门的人,除了天天去做工的那条路,说实话,他们哪儿都不熟悉。
怎么办?
这好办!就顺着上班的路往前走呗!
肯恩一只手提着箱子,一侧的后背背着一大卷儿行李,黛西也拎着行李箱,茫然地跟在肯恩的身后。
这条路简直是太熟悉了,肯恩甚至知道哪块砖是松动的,哪个岔路口下的树会在夏天掉下果子来,虽然果子酸涩异常,不过能捡到也是运气。街边住户的院墙陈旧了,踢一踢就能掉下渣土;第二个岔路口杂货店里的酒很辣,是能被尝出那种劣质的散装酒,可即使是这样的酒,肯恩也是好几个月才能喝上一口,喝完以后伴随的是烧心般的难受,头也会跟着昏昏沉沉整个晚上,但是第二天醒过来早起去上工的时候,肯恩会感到无比的清爽,好像什么疲惫都没有了;左边的楼走上去,三楼最小的那一间房子就是拉普租住的地方,“没有窗户,很冷,但是房租便宜极了”,这就是拉普同肯恩说的。
拉普是肯恩的工友,准确来说他是肯恩的徒弟。拉普刚来到这个工厂没多久,技术也不熟练,自然工资也低许多,肯恩在教会他如何使用这些庞大家伙的同时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一部分拉普的生活。他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在他童年双双离世,姨妈最近也生了重病过世了,他怕姨父把他卖到马戏团,就趁着夜色偷跑出来了,他还说他以前不叫拉普,是叫……
算了,这都不重要了,肯恩想。
拉普可怜,难道自己就不可怜吗?但是到布里兰奇之后他的生活就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也就不再可怜了。
肯恩和黛西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然后就走到了肯恩天天上工的工厂的大门口。肯恩第一次觉得那铁制的大门很渺小、甚至是破败,这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现在他要到布里兰奇去了,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然,他当然再也不会回来了。
肯恩只是路过朝里面看了一眼,脚步没做任何停留地继续走着,他仿佛是要走到布里兰奇。
最后,他们到了火车站,不过不是走到的,而是坐了马车,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够到达火车站。
要坐马车之前,黛西问肯恩坐马车要多少钱,肯恩说他也不知道;坐上马车后他才开始数自己的钱。20先令,但应该是21先令才对,那1先令可能是在忙乱中掉进了地板的缝隙?他强迫自己忘记那块硬币,但又好像怎么也忘不掉;到站后,他们揣着仅剩的12先令跌跌撞撞地跑到售票窗口,准备买上两张去往布里兰奇的车票。
“布里兰奇?根本没有什么布里兰奇!没有到那里的票。”
“你记错了地方吧?我想世界上也没有你说的什么‘布里兰奇’,真奇怪。”
这是售票处窗口工作人员同肯恩说的原话,肯恩一字不落地全记下来了,售票员说她没听说过布里兰奇,当然他也就没能买到票。
布里兰奇去不成了!绸缎裙子没有了!金怀表没有了!定做西装没有了!盛大的宴会也没有了!他们又要回去那个破旧的小出租屋里!他又要回到那个吃人的工厂、坐回那个他厌恶的位子了!
这是肯恩怔在原地一刻钟才想明白的事。
“肯恩,”黛西伸出手臂抱住面前的丈夫,她用亮亮的眼睛看着肯恩问道:“布里兰奇在哪儿啊?”
肯恩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妻子,猛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并不知道布里兰奇在哪儿,售票员也说不知道,他们居然都不知道!
深秋的早晨,风本就很凉,但现在对于肯恩来说,今天秋风的凉更甚于每一天的风。他茫然间看着落在妻子头上泛黄的枯叶,抬手拂去时都像是在被那落叶问讯着:
“布里兰奇在哪儿?”
“布里兰奇在哪儿?”
布里兰奇,在哪儿啊?
肯恩回头看着来时的路,刚才马车压在上面的痕迹仿佛还能够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