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小记事,就见奶奶围着咱家的灶台转,直至她走的那天上午,才算真正下了灶台。
奶奶走了以后,爷爷、爸爸也相继到了山的那边。母亲虽年事已高,替下奶奶的班站在了灶台前。去年新过门的弟媳常常给母亲帮把手,减轻她的一些负担。可母亲总是劝弟媳做她自己的事,灶台上的事由她负责。
我没有见过奶奶坐花桥,也未赶上爸爸迎亲那阵子,关于奶奶以及山里女人们的故事,都是听说来的。
乡间家家都有灶台,就像缺不得女人一样。登山回眸,那寨中每每从灶间房顶冒出的缕缕炊烟,就是一个个女人声声温婉的召唤,也是世代生命维系的一根常青藤。
奶奶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爷爷的跟前,成为族上的第一位童养媳。奶奶说她没有坐过花轿,可邻居的老太太说,奶奶坐过小花轿,还是从邻寨借来的,千真万确。自然是奶奶记不得了。
乡间土生土长的女娃,最初都是在灶间完成人生最初的启蒙,奶奶也不例外。灶间的膛火,犹如一扇彤红的门,推开这扇门,奶奶走进了一个大家庭,有了三个姑姑和父亲。父亲母亲养育我们兄妹六人。女畦娘娘又是如此作美,使我们兄弟姐妹各自仨。于是,奶奶的灶前,我们围坐在一起。一张被灶膛火映亮,被渲染的蒸汽濡湿的脸,在木窗隔透过的晨曦与暮色中忙碌。姐姐用稚嫩的小手劈折着木柴,妹妹不断地向灶膛中添柴。锅里的蒸汽飞腾得更高。奶奶那双粗壮的手,搡捏着苞谷面,在奶奶围在腰上的围裙转过来又旋过去,飞舞之间,锅里已摆满了金黄色的苞谷粑。奶奶伫立在翻滚的蒸汽中,透过蒸汽,看到奶奶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在她的眼睛里,我又看到了称之为希望和憧憬的神采。她多么希望蒸在锅里不是粗糙的苞谷粑,而是精面白粉的大馒头。她多么希望围坐在灶前的孩子们,就像发酵了的粑粑瞬间长大……
灶台的事故,就是一代又一代女人的故事。
奶奶成了村寨里首屈一指的灶王奶奶,锅灶上的技艺,她无一不通。寨子里大事小情,吃饭是头等大事,奶奶更是关键人物。上百桌的餐饮,主副食些许,配菜佐料,她如数家珍。吃过罢宴,却不剩饭菜,好生让人佩服奶奶的精打细算。久而久之,村寨里的娘娘婶婶们都想跟奶奶学一手厨艺,更多的是学习她的运筹帷幄。其实,奶奶精湛的厨艺亦非一日之功。
旧时的女人,一生可以融进灶台,就像再漫长的日月,也是夜昼合并而成。算得上子孙满堂的人,删繁就简,那个人又能离得开这一日三餐?
吃着五谷杂粮,伴着这一日三餐。一月的日子有圆有缺,一年的收成有丰有薄。不一样的年轮,不一样的季节。奶奶用她不尽的勤劳和无穷的智慧,变换着五谷的成品花样,滋润着我们茁壮成长。
奶奶人生的舞台,没有离开过灶间。可她的一生又是那样的绚丽和灿烂,就像从山中采回的一捆柴禾,一点一滴填入了灶膛,燃烧了火焰,灼热了锅底,让锅中热水翻腾。这是一束天真难泯的青柴,潮湿与清凉慢慢被溽热,被星火点燃,化做熊熊火焰,最后成为烈火的祭品——炭烬的全过程。
如今,我生活在了城里,远离了灶台,就像远离了遥远的故乡。可时时处处都感应得到我的亲人,我的灶王奶奶就在身旁。因为那不灭的火焰仍照亮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