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隔壁住着一位异姓的祖公,他是祖婆的填房。年轻时他当过大队的支书,口碑很好,到老了人们都还亲切地称他老支书。他说过一句话:“小时候盼过年,紧忙等不来个年。长大了不想过年,可过了一年又一年。”生产队里最重的农活就是挑牛屎粪,男劳力都要去挑牛屎粪,女劳力在田里施肥。只有祖父年长了许多,又识得文化,担任过秤和记录每人所挑的重量和担数。生产队里有耕牛的人家不多,有牛的人家只有一处牛圈,用不上半月,所有的牛粪都全挑到了田地里,这是做冬季所必须的。做完冬季就是农闲了,但每逢这时都到了年根儿,家家户户开始杀过年猪,准备年货。
老支书和当年挑牛粪的强壮劳力都走了,剩下祖父活到了85岁,也随他们去了。祖父的祭日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四,这天清晨,乡邻们帮助杀完了年猪,正准备一起吃泡汤肉时,却再也叫不醒沉睡的祖父,家人们把他移到了堂屋,到了下午夜色降临时老人家西去了。不想他灵魂那么辛苦,跋山涉水来到这大草原接受我的祭拜,只愿将这篇小文化成一串纸钱,焚化在故乡黄毛坡老人的坟前,去慰藉祖父的先灵。
他死的真是时候,给儿女们省了多少心,省了多少钱?祖父常念叨一句话。人老了早晚有这一天,少给后生们添麻烦。
对于乡下务农的人来说,这个时候是冬闲且家家都杀了年猪,农村过事务都选在腊月,因为这时粮食丰厚。而老人家把这种不能选的事也给儿女们选了个最好的时候。这还不算,因为老人在生前就叮嘱家人,他的丧事要从简,重要的是要依他意愿择一处长久安身之地。这就是老人家现在的坟莹地,距老房子足有二、三里远的高山上。山高坡陡,沿山而上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
祖父的葬礼简朴。可惜葬礼上缺了他一生最疼的孙子和孙媳以及老人只见过一面的重孙女。他泉下有知的话,该能原谅我不单是做给别人看。是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那么多人一起表达我的和谁都不一样的悲伤,没有那种勇气,所以未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回家奔丧。
据说那葬礼在一位赵姓的老先生主持下也还壮观。他生前虽然木讷、老好,有时还受人欺负,但也算得上村里的体面人,儿孙满堂,说话有分量。老人德高望重,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都离不了他,可以说,在村里老人谁家的忙都帮过,可不一定谁家的吃请他都到场。现在终于可轮到他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需要劳烦人家了。可他却不仅选了最好的时间,就在临走的前几天还盘算过:“今年的粮食够,猪也大,只需买些小菜。”
祖父一生最爱孩子,最爱听人摆龙门阵。爱孩子胜过珍惜自己的身体。我是老人家的长孙,刚生下来就缺奶,靠吃米浆维系小生命。但米浆不放糖我是不吃的,吃到嘴里就要往外吐。当年糖是紧俏商品,轻易买不到,必须凭票供应。为了一张糖票要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奶奶给我讲,有一天早饭时分,我啼哭不止,奶奶非常为难,这时祖父上山砍柴回来,大汗淋漓。得知是没有糖了我不吃米浆。顾不得吃上一口饭,装上一百多斤红苕直奔县城,卖完红苕,换回一斤红糖立即返回,往返四十多里路程。老人气喘嘘嘘,看着我双手抱着奶瓶,大口大口地吮着米浆,开心地笑了。继我之后又有了二弟、三弟和几个妹妹,祖父视为掌上明珠珍爱。与许许多多的老人一样,他有些溺爱孩子,有时父母责怪我们,他都要抱不平,时而也助长了我们的不良习惯。一次我因逃学母亲打了我,祖父却用烟袋打了母亲。对祖父的爱,我们深藏在心里。祖父爱听龙门阵,自己也爱摆龙门阵,时时博得大家的喝彩。祖父极其乐观,平日里总能听到他笑声朗朗。就在他去世的头天夜里,一群孩子还围坐在老人身旁,听他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孩子中有一个叫姜姆的后生,最喜欢从老人那里学唱歌和农村婚丧嫁娶的礼数,老人也愿意传授。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祖父就教我学折纸钱,说是等他归天了,也有人给他送点钱去。父亲反对祖父教给我们这些,但他本人却时刻也没有忘记逢年过节给先祖们焚些纸钱。
祖父已安葬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山下一条龙川河环绕着,河水东流。他说脚踏龙川河,金银财宝用马驮。他要用他的福禄和灵气照耀后人。
当我用过度的热情歌颂那条小河、那个河滩和河边的祖父母时,有人说我不过是在寄托自己的空虚,至于对象是小河还是大山并不重要。当时我听了这话感觉自己特别无聊。后来我发现说我的人实际上比我空虚十倍,我非常庆幸我生命中曾拥有这一条河流洗涤出来的净土,再由祖母为我编织出来那个美好的童年。
那里不是世外桃源,可那里的人活得充实。是农民就尽农民的本分,种田种菜,不对土地发脾气。做人也尽人的本分,有远大理想,比如攒了钱盖房子.这是老一辈人的期盼。这种求上进又与世无争的境界,我练了很久也没有达到。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没有留下一砖半瓦。祖父终生都在追求他的理想。如今,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要在他的理想中构筑他永远的信念。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帮他实现,但我知道,只要没有别的障碍,我就是凭借一生的力量,也要在祖辈传下来的老屋基上盖上新的希望之厦。
至于什么时候才有这一栋楼?我想,他也许不会太在意了,反正死都死过了,再等多少年也不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