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时节的黄昏,头顶上鸣叫的黄莺似乎叫得渐老渐弱离去,山上不成片的不知名的浅红色花瓣也飘飘零零散落掉尽。似薄日烘云影的霞光映照在千层岩村,山对面丹霞色的半山凹里,宛如镶嵌着一大颗似褐似黑珍珠——那是小红已结婚三四年的婆家屋。
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淡眉大眼,精廋的身子约一米六五左右。他,就是小红的“老公”黄富才,正提着藤编篮子沿着羊肠似的幽静山路,朝家屋走去,越来越近,隐隐约约看得见树皮房顶、暗红的泥墙,这是典型的长五间式深山老屋——中间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房圈屋(现在城里人称的寝室),最左边一间灶房屋,最右边一间猪圈屋。
他嘴里逗着:“哦哦哦”跨进门屋,先去巡视里屋,顺便去知会一声打个照面同他的母也就是小红的婆婆。婆婆近一两年眼睛逐渐看不见最近这几个月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瞎子。他也检查另外一些家庭成员是否已归家或是否在岗?“她们”是与山里人一同居住的应有尽有一样也不能缺少的猫狗猪家畜、鸡生鹅鸭家禽,在这个屋里如家庭成员一样,也按照传统传承下来的习惯分布着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在那“黄富才”三个字的前面大方突兀冠着“老公”二字,而不用山里人的传统称呼“当家的”或是“那口子”,是有些缘由的,这要归于小红出山进城打工的功劳。
小红刚进城的时候,毕竟是新小媳妇也学着山里媳妇口吻叫自己的男人为“当家的”,在场人却如接着小品中包袱似的哄堂一笑,只是觉得像她这么年轻的妹妹如一位长工叫着“周扒皮”似的遥远陌生不可思议,无恶意无意识的大笑起来。而她却说不出来似乎觉得有点别扭有些不舒服,从那次过后,她就学着那些好像是城里人似的把自己男人叫老公。
小红从城里第一次回山里去,就学着城里人的叫法有意把男人改叫成“老公”,她在给没出过远门没进过城的山里人摆龙门阵时,有意无意抿抿嘴提高一点嗓子如成熟妇人似的说着:“我那老公。”刚开始听到的山里妇人还瘪瘪嘴,后来附近几家中节子年龄的女人也有意无意学着叫着自家的男人为老公。
毕竟那与城里人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也显出沾点洋气,至少离城里人又跨近了一大步。
那就顺着她们的意愿吧,毕竟这对别的任何人没有什么妨碍,她一直如城里人一样叫黄富才为“老公”。
老公,春播后收割前的空隙档,一有空就到山上找寻野果子,一直在准备着到城里见见小红,也就是城里人说的探亲那样子。毕竟小红是第一个春节没回家过年,他才想着去瞧过究竟。
他提着篮子走进他与小红昏暗的房圈屋,似乎传过来一丝果子清香,他亲切注视着紧挨土墙壁抽屉上摆放着的从山上摘回来的个头如大红枣一般,大大小小个子高矮不一的野果子“黄桃”(上次带到城里才知是城里人金贵着的野生弥猴桃)。他瞧着它们就如瞧着她媳妇脸蛋似的呆愣一会,小心地慢慢地一个一个摸摸翻翻看看,唉,真有一个皮面上有些发黄发软,他拿到鼻前闻了一闻,确实是在散发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刚开始透熟烂。这,像戳了他身上一块肉似的心痛拿着穿过堂屋,走到另一侧的房圈屋,他俨然拿着天上仙桃似的塞给坐在床上的老娘:“母,你吃。”
“不给程二拿去了。”老娘也舍不得吃似的心痛。
程二就是小红。
“小红”这个名字,其实也不是她的真名,她的身份证上姓名栏写着的是“程二妹”。这也是进城后又给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她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认为程二妹作为她的名字有什么不妥。那是她到一家偏街小巷上的一个中介屋,交了十元或二十元不等的钱,叫她拿出身份证,她小心递给一位五十来岁的中介人,那妇人拿着她的身份证瞧瞧后,转头对身边人低低的嘀咕了一句,耳朵尖的她听到了:“现在还有叫这种名字的。”
她其实听清了嘀咕的内容,刷的一下脸上似乎爬满了血液,她不知道有人还管别人名字好不好或这样那样的,但胆怯的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更不要说敢争辩一句。这,无形给她心里留下一团灰暗的阴影痕迹。从那以后,在城里有人问到她的名字,只要不是叫人拿出身份证的那种,她只说她排行老二叫程二。
她好像为她有这样一个名字而显得小小的自卑,但她心里从来没想到要埋怨哪怕是一句她的父为她取的这个名字。毕竟她的母死得早,是因为生她的时候得了月后寒死的,是她的父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的。更远更深的山里娘家屋,都知道她的命硬克母可能以后还克夫。
但在婆婆的心里,小儿子七岁的程二是他们家的心头肉,程二是令黄家里有烟火气的媳妇,永远是带给这个家希望与欢喜的那个程二。毕竟,程二进城打工是为把树皮房顶换成泥瓦顶,有可能的话把土墙房换成砖墙房或一楼一顶的砖木结构房。
“要烂了,好可惜。”沉沉的心痛与淡淡舍不得相混和的男沙音。
说话余音还在半空中飘着,他已经转回走过了堂屋,回到那些果子面前呆呆愣愣的,心里好像听到了媳妇叫他声音似的。突然一股特别强烈的想法似乎从心坎窜到他的脑门子:“媳妇想他了。”霎时,好像媳妇的脸在脑袋里变得模糊记不清楚似的使他突如其来的揪心。
“那我就不再等摘山上的果子耽搁时间了,这次少几个有啥子关系。”
“明天一早就动身。”他难得如此果断做一次决定。没结婚前,他在他强势母亲手下学着生活;结婚后,他又在媳妇裙裤下讨生活。
他一面想着决定着,一面找出从来没有用来打出电话的老人手机。手机没有电也没有信号。
这手机,也是上次媳妇回来的时候,餐馆老板换新手机时不要了放下给她的,她拿回来给老公放着,以后能用的时候方便联系,省得带个信要到村支书那里去,麻烦又误事。
但他从来没有接过一次电话。
这电话费不是用的固定套餐话费,用的是消费一分钟交一分钟的话费,老公害怕消耗话费一年到头没有打过电话。
他也没显摆告诉别人他有这个洋机器,他如心痛着挨着媳妇似的紧紧捂在内衣包里,而大部份时间是藏在床铺的蚊帐里。今晚,他必须要用一次,他翻出手机,找出充电线,横插竖插捣鼓了好一会,显有一两格电,开机后,按那唯一贮存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是一片茫音,他想起听人说过:“如果没接通电话,应有一个温柔的操作普通话的女声说话,怎么没有呢?”
他觉得应该听到那温柔的很好听的女声。他又重新按了一次,仍然是“嘟嘟嘟”的茫音,他一边埋怨这是什么烂玩意,一边似乎很得意的想到:“反正我去年去过的,我也找得到她打工的餐馆,没有拨通媳妇电话关啥子事呢!还免得费开销。”
大山里是春来已临夏季,太阳升起在午后。
第二天天没亮,小红的老公他自己便换了一身洗过的出门单层上衣,脚上一双黄胶鞋的带子绑得紧紧的,起身出门时拍拍屁股上的土,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子背着一背篼东西:有一只老母鸡放在最下面,中间隔着一层竹篾条编成了隔板,隔板放了两个包着大竹叶的黄粑,黄粑是出嫁的姐姐带回家孝敬老娘的;好几个已放焉了的大红苕,还有如仙桃似的媳妇最喜欢吃的野弥猴桃小心的放在最面上靠前处。他像走亲戚似的先走了二三十里黑山路,坐了两三个小时的乡村客车,到了小红曾经打工的餐馆。
不问不知道一问他扎实吓一跳——小红没有在这个餐馆打工了。庆幸的是餐馆老板没换主,一提一说起谁谁谁,还记得起,但刚开始老板有些为难似的不想说,但善良的老板娘看着这有些愣傻有点清廋的男子,似乎拨动了她怜悯的弦令她动了侧隐之心,想到从大山里进城一趟也忒不容易,就告诉他:“在迎光街的大菜市场附近的一个X茶馆去问就知道了。”
2
实际上,小红好几个月前就没在那餐馆收碗端盘洗锅灶了。她已到X茶馆当“服务员”。
这个茶馆,临街面只有一间小门市用于烧开水,收放些什物。什物绝大部份是低矮小方桌子配着四把胶椅子一套一套的,大约十套左右,整天占据着宽阔的人行道。
这人行道,通向邻近的蔬菜零售市场的背街或准确说叫偏街;这行道,地面是一小块并一小块装饰性的偷油婆色的石板铺成,年生月久石块主动与泥土脱节了,或是泥巴被压得过紧喘不上气似的萎缩了,一到雨天,在这截人行道走一脚踏一个“蛩”声响保准一滩泥水湿鞋浸袜。
茶馆紧挨着的这个菜市场,在这个区域算得上又出名乡脚又宽的市场。凌晨三四点,卖菜的、卖肉的、卖鸡生鹅鸭的......应有尽有。有的是批发过来的,有的自家种养的......一直到中午甚至有的要到下午两三点才有一个松劲间隙。
因为茶馆紧挨着这个菜市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茶馆生意也格外火红。
清晨大约五六点钟,有些肥胖的女老板已经来把茶馆卷帘门卷起一半,还没全部推上门顶端只打开一小半似的。蜂窝煤的炉灶上,两个似小脸盆口径大小的铝烧水壶,一个壶盖正在“嗵嗵嗵”的噗着,壶嘴直冲冲冒着一股似白烟的雾气;另一个烧水壶的水正像河边小机动船发动似的“呜呜呜”昏昏吼着。
她一只手并端着两个或三个透明玻璃茶杯杯把正在倾倒昨晚的剩茶水剩茶叶,直接倒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潲箕里,这潲箕正搁在一个白塑料高桶上,这桶是从建筑工地上拼捡来的。
桌椅还没有来得及提出去摆好。一般情形,来喝早茶的差不多是五六十岁的男子。
真有说曹操曹操到的先兆,刚刚才提起,就有来茶馆喝早茶的老汉:“老板娘,来一杯花茶。”
那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汉,他头戴着国内知名品牌标识鸭舌帽,鸭舌似乎是有意压得低低的,身上穿的衣服干净整洁,一双黑色皮鞋擦得发亮,手上拿着折叠好装菜的花格布袋子。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布袋子揣进夹克的衣包,一面熟客似的熟门熟路地走过去,把卷帘门最后一半“哗”的一个短声推到门顶上,然后跨进靠左边门一角,那角落堆放着叠叠重重的蓝色塑料休闲凳与桌面可收可放的小木桌。灶台顶上的白炽灯余光照到这一角显得有些昏暗好像一切都是一团黑影不清晰似的。他左手提着一小桌子右手拎着一休闲凳,不重不轻似的先把凳子丢在人行道上,然后双手用力把桌子撑开,顺手把凳子拉过来,“墩”的一声坐了下去,好像他没料到凳子高度如此低或是小脑有点失去平衡没有估准似的。他的正脸好像有意识背着光喜欢迎面拥着黑暗似的。他背靠椅背,终于还是看清了他的脸,皮肤又黄又黑,眼睛大而无神深陷着,两腮帮好似漩窝凹进去的。双脚似乎很想潇洒伸出并起翘成个标准二郎腿,不停地上下抖着,因为个子不算太高,可能一米七还差两三公分吧,潇洒度做得不尽如意,也许他的心思并不在此,而是注意听老板娘的回话。
这边,老板娘听到是来一杯花茶,而不是一杯青茶,知道这是做早活的,也认识这人算是熟客中舍得的干脆的,就掏出手机联系,她还没挂断电话扭过略显得有些肥胖的头不紧不慢说了两个字:“小五”。
这个老汉听了后,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吭声,直接进入茶馆朝后门走去。他走过又脏又臭又昏黑的后门外,穿过通道爬上了一个窄小的水泥楼梯间,转角处用一个白泡沫小方筐当作垃圾桶,堆放着满满的垃圾,地面上漫流着发臭的垃圾水,他一步也没停进到了他熟悉的房间里。
进去后,花钱十元至三十元不等,同屋里的女人闭门不出约半个小时左右。
茶馆里的人员,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他地方一样的称呼,叫做“生意或业务”,茶馆的负责人虽然说只是卖茶或帮着联系那业务,但也名符其实被称为“老板”,喊的客人干净利落,应答的人清脆响亮,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或是尴尬什么的。
而楼上屋里的女子她们是为做生意而来。在命名上,那名称似乎与别的工作一样,既不与其它业务相冲突,也没违背人类初衷似的。她们大部分从大山里来,从那些种田挖土的人家,离开了偏僻的白云深处的小山村;离开了石磨子与小猪崽;离开了不算太老而又强壮的老公,跟随一个熟人到城里来打工,最先都是在餐馆或是洗脚房之类的地方。生意老板就会对年青的五官稍稍周正点的人员进行收集,看得上的就收罗起走,美其名曰给她找到更适合的轻巧点的好工作,与餐馆老板形成一个潜在的规矩,介绍一个要拿多少介绍费是定了的并已在明面上。
她们学做了“生意”后,慢慢的似乎变成了城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疏离,慢慢的学会了城里人才舍得用很多钱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于是这妇女就毁了。这种毁掉是从思想观念上慢慢的无声无息浸润的。刚开始来的时候,她们是吃得苦耐得劳,不怕苦不怕累,梦想着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挣钱来改善家里。
刚开始她们遮揽面子紧抓羞涩,自己心里还没完全放下全然轻松,在半推半就中,担心大山里的老公或是亲戚熟人知道了有些难为情。但生意老板有他们的生意经有他们的高招妙计。任何妹子来从事“生意”最开始的时候,都一视同仁基本上一分也不提“斗子钱”,这个钱的叫法是五花八门的又有叫“抽头”等等,就是没人叫管理费的。反正就是让她们开始做这“生意”时得到纯利润,干到一定时间五天或是十天完全适应了这种折腾的生活时,他们会把之前那免费提供的吃住费用一分不少的巧夺妙算收回来的。还不得不令她们对老板感激零涕,其实这就是把自己卖了,还快乐地帮数钱的真实例子吧。
她们品尝到了这种赚钱的轻松方式,再也不愿干其它苦活累活。她们完全走上这条“生意”路后,没觉着任何尴尬的,反正转念一想:“这么远的山村里只有的那十几户人家也不会有熟人过来的。”这样人带人过来了的形成一个链条,要是有人先做着这“生意”,后来的姐妹差不多都做着这个生意,大家互相心知肚明,没有人点破这如薄纸似的遮羞布:趁着年轻赚点轻松钱,即使外人知道了又有什么稀奇,身边有这种人,见惯不惊了。
不管是像这种似街边的茶馆,或是在这行业中算是高一级的洗脚房,决不会缺少这样的年青女子的来源。
只是她们最担心的是自己老公知道在做这个生意。不是担心老公不要她们或是离婚之类的,她们拎得清楚,处在那些地方的男子,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于还欠着一屁股账才娶到像她们这种媳妇的。而害怕的是以后在一起生活时有在他手上捏着她们把柄,生气的时候作为动粗的口实。
她们潜意识里都拒绝让老公或家里人知道。
小红是这个茶馆里排行老五,她的真名只有老板看她的身份证时候记得一小会,过后用的都是昵名“小红”或是排行“小五”。
“小红”就是程二进城打工后,她转到这茶馆那段时间的昵名,后来身边的人一直叫她“小红”,她很喜欢有些洋气的这个名字。听说在山里老家她都故意把这个名字提出来,显然是希望大家都叫她小红,随后又补充:“随便大家叫什么都行,反正名字只是个喊号。”但是在名字这件事上,老公如犟牛似的一直保持着喊“程二”,从未改口叫过一声“小红”。
茶馆有茶馆一套管理方法,新来的都按昵名排着。这茶馆老板显得还有点文化底蕴有些讲究,用“梅兰竹松柏”五君子来命名排序,老大叫小美,本应按排叫“小梅”的,但这生意人和这行业有些忌讳“梅”字,生意人最怕触霉头,这行业也最怕梅毒等那些病的,但老板又要彰显他的传统文化影子,用了“梅”的谐音字“美”;老二叫小兰,老三叫小竹;老四、老五就更有些讲究,本来应该叫“小松”、“小柏”,但都是清一色男子名字,显得不柔和婉转,又怕引起客人的误会影响生意,“松”就取其长青的颜色字“青”,老四就叫“小青”,“柏”就取其白色的相对颜色“红”,老五就叫“小红”。
别看老五小红这个简单的昵名,它算得上是这茶馆的小块招牌---年轻,长相不算太憋屈。一提老五或小红,茶馆里的长客都知道是她,老熟客也晓得是她。小红来的时间不长,只有约莫一年左右,因为从餐馆转在这里后,挣的钱似乎比餐馆多,但大半年下来也不见多剩几个子。
老四小青给她透露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春节期间挣得多,一是春节时人手少,接单的次数多得多,二是过年喜庆客人图过吉利,平常如“恨夹夹儿”(即吝啬)的人新年时候都要显出大方一些,挣的钱要多得多,相当于平常的三倍,小红听到后就已经心动,丝毫不迟疑就决定春节留下来继续接业务。
这茶馆现在只有“五朵金花”,这属于业务不算多的,一是因为“黑猫”追得紧一些,一是稍为培养得好点了的,晓得门道就会到其他稍微高一级的茶楼上,毕竟那里要亮堂点,更容易遇到大一点的人物或是出手阔绰大方的人。在这种茶馆的服务员一类是刚出道的如小红小青;一类年龄偏大的如老大老二这样的,她们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
她们就吃住在茶馆背后老板租的陈旧楼上一套或是两套出租屋里,没有特别事情是不会到这茶馆来的,更不会窜到这摆着茶摊的地方,哪怕是站一会都不允许,这是有规定约束的。
这茶馆,七点钟起,来的客人就比较多了,客人基本上清一色的五十多岁、六十多岁或七十多岁的男子。一个人要一杯两元的清茶,可以坐一整天,有时自己冲茶水,有时老板娘来帮你冲一下,老板娘也不会摆脸色不高兴或喊你离开。
你瞧瞧,四人一桌,各开各的茶钱,有真正是熟人的舍得的就帮坐在一桌上的算是朋友,很大方排出一张十元的纸钞,开一杯两元的茶钱。
“伊拉克怎个又打起了?”一个戴着眼镜六十多岁男子,不知是老光还是近视的,声音不算大的对旁边给他开了茶钱年龄相近的秃头男子,提的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话题。
“就是呀!吃饱了没事干得。”
“那X街上一辆摩托车又撞倒一个年轻人,我来的时候看到的。”
“是不是踫瓷的,唉,现在的年轻娃儿......”
一桌团坐着,大到国际国内形势,小到葱儿蒜苗的价格;上到天文地理宇宙飞船,下到风水土地庄稼农作物......都是他们所谈的话题交流的内容。
喜欢打“跑得快”的围上一桌,尖锐的声音吼一句:“老板娘,‘百分’”(即扑克牌)
“好的”胖子老板娘就一手拿着一铺旧扑克一铺新扑克,先丢旧的一铺在桌上,一手提着两小壶开水过来,然后,又过屋里拿四个装了劣质青茶的高玻璃杯放到桌上。
“要新的‘百分’”其中一个讲究点的男子说道。
老板娘转身回来用新的一铺换成旧的一铺拿在手上,又回到门市屋里。
这四人自己倒开水冲茶,打完了以后,就不只开四杯茶钱,还要开新扑克的钱两元或是三元不等,他们自觉把钱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着后一般都不清点不开腔就直接揣进衣包里。
这样拼着凑着,这茶馆的门前人行走道上,即使还是约二三十度的斜坡度地面,来来去去的一直桌子都坐满了的,约有十桌左右,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这人行道上摇晃着娱乐着。
3
小红的老公似乎忘记了对餐馆老板说一声感谢之类的话,更舍不得把准备送餐馆老板的那只老母鸡拿出来。他与背上的背篼随即已跨到人行道上,向菜市场方向出发。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他沿着街边一家茶馆一家茶馆地瞧,一个招牌一个招牌地读,终于找到了。
大约下午三四点左右,他谨小慎微的站在X茶馆门口,看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自己媳妇的半个影子,才忍了半天怯怯地问:“程二妹在吗?”
坐在灶边似乎在打着盹的老板娘没有动静,她应该是没立马反应过来这个名字。
“程二妹在这吗?”这次小红的老公又略略稍稍提高了声音,眼睛盯着地面自己双脚似的。
“哦。”那老板娘似乎反应过来了,一猜一个准,准是小红的老公。她都没舍得站起来,从衣包里掏出手机的同时,指了指后门,意思是让他通过屋后门到里面的通道上等着。这次他立马就明白了,随着她指的路径,朝后门走去跨出门坎站在了通道上,他想:媳妇知道他来了很快就会跑来接他。他仍旧背住背篼没有放下,但站了好一会,还是不见媳妇的一丝影子,他把背篼放下时似乎背篼底部是重重落地的。他背靠着墙壁,蹲在地上,终于可以放心的从包里掏出短烟杆和烟袋,裹着卷好自家种的叶子烟,放在烟斗上,拿出打火机点着抽起来。
不知是他没有听着或是没听懂老板娘的回话。
“我给你问问。”老板娘没有直接回答在与不在,只走过去丢下一句话就又进屋里了。因为她知道已经有人在那出租屋找小红的,怕没完事打扰他们。
大概又隔了一袋烟的时间,老板娘才给小红打电话:“你老公在门市上。”
刚完事的小红接过电话后,她捧着平常似宝藏的手机此刻如捧着一个烫手山芋。她有些吃惊,又好像有些生气,但又说不上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老公莽撞而来的气或是其它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她似空白的脑子又昏昏乱乱。
她机械地简简单单收拾停当。
突然想起昨晚上睡得不很踏实,又梦到她死去的娘穿着红衣服站在高橇上直立着似的,把她吓醒了。这个梦很久没有做到了,只是她刚到这茶馆来的头几天梦到过一两次,她也没在意,今天是啥子光景呢?
她估按着前面的客人差不多走完楼梯出去了,慢慢吞吞出现在那又窄又小又有些昏暗楼梯间,走在似青略白的水泥地面的楼梯口处,略停顿一两秒钟,似昂着头又似低着头的跨着不大不小的步子飘移似的走过来。
她满身都是惊愕!
老公终于看到对面来的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人影,他的双手似乎被虫蜇一下一样本能护着背篼,并且用吃惊的眼神搜索着媳妇的全身:头上红色的头绳扎成的整齐的马尾换成了不知名的显得洋派的无数根小辫子样式;身上红艳艳的上衣换成了白色衬衣领翻到粉色外衣上,胸前面并列着两排粗劣的如两队没精打采保安似的扣子其中还缺席了一颗,隐隐约约衣服上沾有大小不一的水汁点子,袖口处横着油汁条痕;褶子直翘翘的青裤子换成了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色“一步”合成革皮裙。乖乖,只有在村支书家放的电视上才演过才看到过的,现在放到自己媳妇身上了。她有点罗圈腿的脚杆都露完了,其实小红穿得有长腿袜,只是肉色的就像没穿得有似的,乍一看就像是两支白白嫩嫩的肉脚杆一样;脚上婆婆眼瞎前做的布鞋换成了合成革的白色亮皮鞋,好像里面垫了鞋垫子显得比往常高了一截。
他再把他的眼睛看定她的脸上:眉毛尾部填得有些粗,眼睛画成像刚刚失去水份的黑葡萄似的暗淡无光也无神采;黄褐色的脸庞两腮处抹成两个绯红圆圈圈好像能照亮人温暖人似的;略略厚的嘴唇也满打满的抹涂着口红,右嘴角处还浸开一丝丝宛如刚吃了生肉似的有点血红,整个脸涂画得像要上台表演一样。
小红最后站定在隔着老公刚好一个背篼的距离处,带着有意外有吃惊有尴尬揉混合着的千万头绪,挤出有些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似“职业式”的笑,露出的两颗似长着苔藓的大门牙沾了一点点口红。
整个就活脱脱一个城里人的神情。她连笑变得不好意思似的矜持,而不是他所熟悉的银铃般的哈哈大笑。
这些,带给这个从山里从乡下来的老公是极大的惊讶,无异于地面摇了几下似的震动,他不会思考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感觉到对她有些不真实有些陌生还似乎无意识生出一点点似敬似畏而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搓着双手如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似的那样腼腆不安,不敢直视近在面前小红的镶嵌着忐忑神情的双眼,埋头瞅着自己被黄胶鞋遮住的脚尖,只用余光偷偷打量她,犹如久处暗屋里的眼睛被突至的强光晃着没有适应那样露出那又傻又呆的恍惚神情。
小红心里很是清楚似的估摸到了老公的想法。
她就这样自我先镇定下来。
她从老公突然找来,好像小孩正在偷吃糖果被大人逮个正着似的担心受骂挨打中镇静下来。然后,似乎一个没有灵魂躯壳的脸上瞬间长出羞色,并无由来散着撒娇与嗔怪的神情发问:“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到这句问话的老公嗫嗫嚅嚅没有回答出来,好像还沉浸在媳妇外表改变的惊讶中迟迟没醒似的,显然又想到没先通知一声就进城惹得她不乐意似的惴惴不安中......
“我给你带回家的一百元用完了吗?”她好像带着不高兴质问似的。
“没,没。”他似乎觉得“回家”两字重重撞进耳朵,觉着她还是想着家想着他,于是他端起背篼,勇敢地用正眼瞧着她,又像小孩讨好大人似的补了一句:“果子熟了”。
小红听到老公说的话,心坎上瞬间初长出了一丝丝甜一寸寸暖,愰惚着自己还是有家人记挂有老公想念,只是嘴里的语气没变柔似的开腔道:“走,给我一起上楼。”
他显然是小心地端着背篼跟在她后面,正在上二楼的时候,有个与小红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从一个门漆已斑驳的房门跨出来,正准备关门时,瞧见来人是小红,后面又跟着一个男子,带着嫉妒的神气冷冷哼哼憋出一句:“态度好亲自接,难怪。”小红只用眼神白了那女人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她直接带着老公跨入进门后的第一间寝室,这套房是三居室:老大小美一间,老三小竹一间,小红她自己一间。
刚才与他们正面踫着的就是老三,她一直不待见小红,似乎是比她年轻的小红来后,她觉着被她的老熟客冷落遭老板娘偏心。小红也不是很熟悉情况没摸清门道,一味的不敢与她冷嘲热讽相针对去计较。
他们进门后她直接拉亮电灯,“呯”的一声把门关上,说是房屋门其实更像是通风口,门下方有意短了一二十公分形成空空矩形。
屋子里,只有一张一米二三宽的床,有一个合成板双开门衣柜,紧挨着衣柜的是一块不大不小可照全身的玻璃镜子,懒懒散散地斜靠在墙壁上,一切物什都很陈旧如这栋老楼一样。看得出来,这屋子是一间黑屋,没有窗户也就没有阳光可直接照进来。
老公他似乎仍还带着些小心翼翼跟着进了屋,直接坐在床边上,把背篼放在自己的脚面前,垂头拿一个最大的野弥猴桃递给小红,望着小红笑,笑得有点傻有点憨,张开厚厚的嘴唇,露出长有一层如苔藓似的门牙。
小红随着也坐在床边,随手接着,心里似有丝丝感动无限的酸楚:“只有自己的老公才知道心痛自己,哪像那些生意中的人,只知猴急从来不顾及你一下关心一丝。”她想着这些,身体无意识柔和软绵,似乎慢慢靠紧老公,脸上带着些许羞涩的神情,瓣开果子壳壳直接用嘴吸用舌舔了起来,如享受着人间山珍美味似的。
小红突然想到:自己从事这生意后,能体会到男人身体本能的冲动,有时漠然看着眼前既陌生又不熟悉的客人面孔,冷不丁怨着实际生活中自己老公没本事,但愰惚闭眼间也曾想到自己老公的可怜,或有时夜深人静还愁怅的想到老公晚上没事做而精力旺盛时会难熬的......
她想起这些,身体自不自然就变得更柔和,并无意识如受过训练似的窜出温柔似的火热。
这老公好像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鼓励,把头伸过来往她嘴边凑凑,她也顺势用刚吃过果子的嘴迎接着,果子皮就散落在床边......
老公心满意足地瘫躺着,小红一边习惯性的如做生意结束后直接起床冷漠地穿衣服,一边想起似的问道:“母猪配起种没?”
“还没有。”
“一年多了还没整起?”
“来了一次,配种钱涨了好多。”
“今年还没喊来。”
“......”
“起来了。”小红也无由来的像对待客人一样突然有点厌恶有些冷冰冰的。
老公如弹簧弹起似的一骨碌翻身下床,他不知道媳妇为什么事生气对他如吼一样,他一边小心地拿在角落里皱得起折的衣服裤子穿上,一边猜想是我突然来没给她先打电话还在不高兴,他想到这里提起裤腰,坐在床边右脚刚伸进去,抬眼望着也收拾得差不多正在对着长玻璃镜涂抹着的小红,想说什么好好解释来着:“程二......”刚喊一声小红的真实名字,“do do do do,do ri do”是小红的电话音乐声打断了他下面想说的话。只听小红有些木木的对着手机说道:“要得。”
挂断电话的小红脸上显然带着紧张似乎是严肃神情转头对着老公:“你到茶馆去喝茶,我有事情,等我来喊你哈。”
老公似乎猜不出小红有什么急事,又不敢贸然问一声。但只要媳妇没有不高兴他做啥事都没有关系,他刚要埋头去抠起黄胶鞋的后跟,小红没由来有些着急推他出门:“整得弄归一的干啥子。”话还没听完,他也被小红推到门外,他悻悻地拖着鞋走下楼梯,走到下面通道里,蹲下把鞋跟抠起来,他心痛着这双只有走人户或进城看小红才穿的黄胶鞋,不然的话又得花钱买。
他站起来朝茶馆的后门走去,走到门边如刀切似的嘎然停住了:坐茶馆喝茶要钱的,不如我就在这里抽烟等着媳妇,在哪里等不是等,何苦拿钱给糟践呢。
这时候,有一个约莫近七十岁的老者钻出后门,一看就是干部的派头:穿得很干净整洁,上身是夹克衣服,下身是运动休闲裤,脚上一双旅游鞋,显得带着不慌不忙的神情左右瞅瞅四周瞧瞧,似乎在找寻什么坏人一样。
老公觉得这人比他村里的支书还像当官还牛逼似的,这种人都能在这些地方进出,他觉得他媳妇打工的地方还算洋派,他一边看着那老者朝他刚下来的楼梯走去,一边掏出烟杆准备蹲在墙角门边烧叶子烟。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猜想媳妇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还没下来。这时,他眼尖一眼认出是那老者与另一个相近年龄的老汉一前一后缓步走到楼梯口,那老者好像还担心摔着扶住栏杆站着喘口气似的,那老者没有再回到茶馆,而是从对面楼的真正出口处慢慢悠悠地朝前走,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
刚好,茶馆的后门又走出估摸约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好像早晨出门穿的是干净衣服经过大半天近一天的折腾弄得有些皱巴巴脏兮兮似的,脚上一双猪皮鞋似乎很久没上过油还被里面的大肥脚掌撑得铺开变了形。他提着一个大的稀眼空背篼,顺手丢在这通道上,似乎精神抖擞地踏着大步头也不回的朝那楼梯口走去......
那男子的有臭味余气空背篼横滚到距老公一步远,他顺着一股清风似乎便闻到有鸡屎鸭屎的熟悉味,心里忽然记起:“家里刚抱出不久的几只小鸡崽跟着鸡妈妈出去觅食能全部都回家了吗?”
但他却被自己的另一个念头给拴住了:“这背篼装过鸡和鸭的一定没错?!”
他在那里自己给自己打赌自己拧巴自己。他伸手把背篼抽起来伸头朝里面一瞧,还真有一泡干鸡屎的痕迹,他为自己能猜对心情格外的愉快,不自觉的哼起了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头。”这是他难得到村支书家去,听到支书家的儿子唱起过,他无意识就学会了,虽然调子不一定在调上,但几句歌词是没记错的。
当时他回家就想唱给媳妇听呢!
“今天,终于唱出来了,只是媳妇还是没听见。”他用刚掏出来的烟杆似乎重重地敲了敲左手掌心,感觉有点可惜有点落寞。
“不过话说回来,晚上我还是可以唱的。”他一面继续想着,一面裹着点起吸着叶子烟。
一两袋烟的工夫,那个可能是卖鸡或是卖鸭的男子不紧不慢抽着纸烟下楼,那神情好像是尝到神仙果后虽然略显疲惫但浑身上下舒坦轻松似的,无意瞥了一眼仍然蹲在门边墙角的人影,顺手提起背篼跨着大步走进茶馆后门。
小红的老公也微微扬了扬头偷偷地瞟了一眼,丢进他略眯着双眼眸子里的又是一个背影,只是多了一个稀眼背篼的影子罢了。
天慢慢逐渐昏暗下来,天空中不多的太阳光线也照不射到被屋顶遮挡的角落。肚子好像闹脾气耍性子似的咕咕咕叫过不停,他才记起一天来,今天早晨起身之前,在家里吃了一碗冷饭下泡咸菜。他有些闷闷的“轰”地站起来,头脑有点昏晕眼前好像一片漆黑,他闭着双眼紧靠着墙壁,稍稍过了一会,他慢慢睁开眼睛。
“我不应该一直蹲着这么久的,这给饿是没关系的,唉,才不应该说来就来,不知鸭子像往常一样乖乖从田里回家没?母猪吃饱没?干脆我上楼找程二去!算了等会干扰了她。”他一面想着,一会点点头一会摇摇头;一面把耐心静静陪着他不生一点气的烟杆狠狠揣进衣服包里,实在忍不住似的已朝通道走去,自言道:“去拿一个背篼里的蔫红薯来啃没啥子得。”
刚走了两步,他像被钉子牢固钉住了似的站住了,自语道:“不知媳妇在茶馆里要干些什么活路,本来突然找她是不是引起老板不高兴,要是不让媳妇干了,再找活路不但要耽搁时间,听说还要交什么中间费给别人,着实冤枉。”
要他拿钱出去比要他的命还要难受还舍不得。
“本来就惹得媳妇不高兴了,是我自己做得不对在前。”他这样想着这样宽解自己,心里就不再埋怨媳妇让他等了这么久,自己也要好受些。
茶馆老板娘端着一个沉沉的白色泡沫饭盒,一次性筷子放在盒盖面上,走出来一并递给小红的老公,显出有些不耐烦似乎还带点鄙视的神情说道:“到这茶馆来坐倒吃,你老婆怕饿倒你给你买的。”
他没来得及看那老板娘的脸色,伸出双手立马接着并小心端着饭盒,心里不禁流过一股温暖似的。他嘴巴里的唾液已吞过喉咙进到肚里都有好几拨了,显得有点慌乱似的急忙撕开筷子,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冒着热气一大盒饭,上面按着大油炒的白菜,还混有几小块白白的肥肉。”
他扒了一口饭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才一边嚼着一边跨进茶馆后门,看见屋内炉灶边的一条独凳,他再刨了一大口饭,捻着一柱白菜放进嘴里,同时才“蹾”的一屁股落在板凳面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刨起来,他,确实是饿了......不一小会,他看着空空的饭盒,情不自禁的用舌头美美的舔了一圈,筷子在嘴巴里含着舍不得再拿出来如同含的是一颗棒棒糖似的香甜,最后,好像实在是没有什么味道了,才极不情愿似的把空盒与筷子放到板凳下自己的身边。
他随即拿出烟杆,慢慢地掏出并裹卷烟叶,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大口,慢慢微微的陆陆续续地吸着吐着,看着眼前如云似雾的烟圈,他觉得神仙过的日子也不就是这样子似的心满意足。
老公后来一直坐在这条板凳上也没有站起来挪动一下,他想着:“是老板娘叫他进来坐的,他没去找茶水喝不会收他钱的或是扣他媳妇的工资。”
他看着进进出出的老板娘,脸胖肩圆腰一统四齐:“唉,我家的猪怎么没有这品种呢,要是恰巧遇到能多长膘的要少费多少猪草啊!”
在这后来一段时间,不太忙碌的老板娘准备着如何巧妙回答他的问话而不穿帮,等了好长的时间,一个问句也没等来,她稍稍放心下来。看着他,里里外外真是老实巴交的,心里好像闪过一丝的不忍,也没有刚开始时那种对他将会影响她生意的敌意了。
她把收回的剩茶杯,茶已经冲得如白开水透明似的,顺手递给他:“你喝一口。”
“......”他发愣式看着她,手没敢伸出来接住。
“剩得的,不要钱。”
“......”他连忙用双手接着,如喝大山里的甘泉似的大口大口喝起来。
老板娘又把另外剩杯子里的茶水,准备倒给他端着的已经喝干见茶叶底的杯子里,他嘴里嚼着茶叶子,二话没说双手把杯子递过去。
他想着:“这老板娘还心好,媳妇在这种地方上班是吃不倒亏的。”
他一声不吭静静默默坐着这小板凳,一等又等了一些时辰。
晚上,老板娘已把桌子椅子陆陆续续收进来,一盏昏黄的电灯照在屋里,他有些尿急又不好意思问这里的茅坑在哪里,他站起来走到外面被大树遮着更为昏暗边街角上,偷偷对着一棵大树如在大山里似的随路解决,这时有一位老者看到有人在街上如此放肆,脱口骂了一句:“畜牲。”这有些寂静的街角把那老者的骂声传了过来,他也不知是啥情况什么意思,慢慢收拾好裤子心情轻松地往茶馆里转回。
小红终于来接他,他瞧着她时心里窜出点埋怨:“说了一袋烟工夫,耽搁了这么久。”想到这里,他有些像小孩与大人生气似的,看着了都没有马上站起来。
小红把一包有“雲烟”标识的纸烟塞进他手里,他立即已不生气了,毕竟媳妇还是想着他的,纸烟他从没花钱买来抽过。这种标有“雲烟”的硬壳,是他在支书那里,支书的儿子散给贵客时,他凑巧坐在那里骨碌碌眼巴巴的望着,最后散给他一支,他抽过,那才叫一个洋盘,虽然没有他种的叶子烟劲大。
他拿着那纸烟盒,一看是开过的又怯怯的似乎终于找到别人的漏洞那样有些底气神情问:“买的?”
“别人拿的,没要钱。”
“......”
他才露出高兴的神情从那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习惯似地插在烟斗上,点着抽。
“直接放在嘴里抽。”小红边说边朝后门走去。
“晓得,我抽过的。”他带着些傲骄的神情回答。并把刚才他想起的在支书那里支书儿子是如何递给他的细节,吹牛似的一五一十清晰地重温了一遍给媳妇听。
小红在前面走着,不知听进去了他的多少话语,只是心里想着:“这包烟是我对那客人好一点,才好意思开口问他要一支,没想到那客人一高兴把一包全递给我了,晓得你就稀奇这一口。”
她回过头却似嗔似骂一句:“抽你的背时烟。”
他知道媳妇不是真的骂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久啊!”
小红立即拉长脸,没有回答他,这时,他们一前一后也进了小红的寝室。
他突然想到老母鸡一天都没喝水进食,就心痛地跑过去到背篼旁边看了看:“一天没吃,都会轻几两,还要给餐馆老板不?”
“哪个说送给餐馆老板的。”
“......”
“到明天一早你背回去,不然死了瘦了都太可惜了。”
“嗯”。
小红拿出一叠钞票,有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一共八十元全部塞到他手里,“把母猪配种,给娘买馒头买糖果。”
他左手捏着这一叠钞票,右手不自觉的挠了挠头,也没说啥子话,小心地放到里面的衣篼里。
“好意思,卖X的娼妇,不要脸。”似乎是门外客厅里传来的尖锐的吵架声,但没听到回话声。
老公想:“黑更半夜的,吵啥子架嘛。”
只见小红三两下脱掉外套睡到床上,脸朝里面面向墙壁,他看着媳妇早早上床,他也急忙把上衣脱了就上床紧挨着。
他想问媳妇她上的班累不累?他想要媳妇问他老娘的情况?他想给媳妇说他家去年收成情况?......他想摆的想问的太多太多,而媳妇只用一面似墙的背堵着对着他,他一句也开不了口,不一会似乎是媳妇熟睡后轻微的鼾声,听到这似曾熟悉的鼾声。他打了个哈欠,全身都在打哈欠,一股熟悉的睡意袭上头来。
一夜相安无事自不必说。
“do do do do,do ri do”是一阵有些急急的电话铃音乐声,把他们吵着叫醒:“有活路了”。电话对面是一个女人的高几度的吼声,似沙哑的似尖锐的混杂着,睡眼蒙蒙的老公也被听到了。
“晓得了。”是小红毫无表情的回话。
小红挂断电话,样子显得十分匆忙,催着老公赶紧下床穿衣服。她先下床把背篼提了过来,只把面上的果子抓来放在板凳上,把背篼直接递到老公后背,老公顺着背绳把双手伸进去背着。她推着背篼一同朝门外走,走到客厅似乎是从一间里屋传出来的锐锐的声音:“不要脸的,好意思。”
只觉得小红的脸更拉长更黑了,继续推着他朝门外走到昏暗的楼梯间,她跟着下到楼梯间口处,一边左手指着正出口处,一边右手把包里留下的零钞,抓出塞在老公的手里,有些不耐烦似的说道:“你在路上吃饭,下回来要先给我说一声”。
“嗯。”
“我过年搞得赢就回去,你不要没事又来,耽搁活路又费钱。”
“嗯。”
......
看着老公背影消失在那通道口后。一步一梯慢慢悠悠走回来的小红显得有些气不过似的,知道是老三小竹针对她眼红她挣得多,想挑拨她与老公的关系,站在自己的寝室门口朝着小竹的屋子,天南地北没有指名道姓锐锐的声音乱说一气: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跟我还不是一样不要脸的!”
“你以为把我家的关系搞烂了,要你去填房。”
“送去都不要,烂货。”
“......”
小红也可能是认为啥子难听就捡啥子来骂,把昨天以来的惊吓不安烦燥通通发泄出来,正骂得起劲,有人敲门......
庆幸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发生,过了两三个月,小红没有来“大姨妈”并不断打着干呕,又嗜睡还不想干活,她把这情况给老板娘说了,老板娘硬说她是怀起娃儿了,她反驳说:“不可能,我一直都是按照你们教的,戴了套子的。”
“那我怎么办呢?”
“那你每一次都戴了的?有没有没戴的?”
她想了想,突然一激凌想起她老公来那次,看着他猴急的样子,心痛他就没有拿出来,何况也不敢拿出来呀。
她拍拍有些饱满的前额,既有突然听到要为人母的忐忑,又为一个生命骨肉在身体里的欢喜,有些迷糊地问:“你说怎么办呢?”
“生下来,你说怎个办。”老板娘毫不犹豫的肯定语气。
“不能做生意了,没有钱呀。”她抬起头六神无主似地望着老板娘。
“回家去给你老公一起过。”是过来人的老板娘好心的劝着她。
“......”
老板娘如说别人的事情那样淡淡回忆着:“我就是年轻的时候像你一样,怀了第一个孩子时做着生意舍不得耽搁,听别人乱劝狠心打掉了后就再也没怀起过,并落下一身的毛病。游手好闲的老公似乎知道了什么事后,好像报复似的挤用我的钱,病态似的虐待我还动手打我掐我,经常骂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在一次被打被骂后,我实在气不过再也没回去过,听说我那短命的背时的老公又接了一个过婚嫂生了一个娃儿。我就得到如此下场,年龄大干不动生意了,就只有这样起早贪黑的帮人混日子。”
小红瞅着老板娘干涸的眼里似乎挤出晶莹的泪花,脸面似亏月表面般灰白灰白的。
小红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劲儿,浑身立即爬满鸡皮疙瘩,也好像是听进去了老板娘自我控诉似的规劝。
她真正回山里老家与老公生养孩子,好像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在这些地方看到她。
“小红”这个昵名连同山里人程二的身影消失在这个城市的记忆里,如同从没有到过从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