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去世两周年祭
母亲卧床半年多以后,身体愈发显得瘦弱,饭食亦不如以前,睡眠明显增多,精神时而萎靡,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夏日炎炎,空调设定在28度。骨瘦如柴的母亲蜷缩在木床的一角,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母亲身上的毛巾被贴着她的肌肤,高高隆起的骨头显得错落有致。骨瘦嶙峋的母亲时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时而目光凝滞,死死地盯着白里发黄的墙体;时而把手举在半空中舞动着,不知所云。
给母亲喂水、喂饭需要大声呼唤,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卧床后耳朵也聋了许多。花白凌乱的头发紧紧偎依着她的头皮,湿漉漉的,发黄的尿管沿着花色的床单延伸到床下。长期的肢体重压,使母亲的膝盖处、脚踝处明显凹陷、变紫、破溃、结痂,反复折磨着疲惫的母亲。每一次翻身、上药,母亲咧着嘴,却不喊一声疼。每每此时,我的心在滴血,曾经坚强、勤劳、富态的母亲哪里去了?一向爱干净、爱整洁的母亲哪里去了?
卧床久了,气垫也显得无济于事。母亲的双下肢不能伸直,弯曲的越来越严重,直至成九十度的角,仰卧时难以直立,辅以被褥或枕头才能少许直立。母亲不得不习惯了侧卧,侧卧时双下肢间要垫上一些衣物避免重压破溃。
坐在母亲的床边,抚摸着母亲瘦弱的双手,血管已经深深地陷入掌骨间,清晰可见。刚刚剪过的指甲没有打磨光滑,有些扎手。母亲清醒时,我握着母亲的手说说往事,谈谈现在,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抚摸着母亲苍老的手,我想起这双手曾经是给我饭食,扶我走路,帮我穿衣,拉我上学,甚至曾经打过我,拧过我耳朵的手,此刻变得瘦弱,无力,难于举起,传递给我的也许是母亲最后的慈爱了。
母亲的额头皮包骨,我轻轻地用头抵着母亲的额头,我真想像当年母亲抱我那样抱起母亲,头抵着头,眼看着眼,注视一会儿,在额头上亲吻一下,可母亲的身体却不能给我那样的机会。我后悔,我悔恨,或许母子一场再没有那样亲切的机会了,悔恨后心如刀绞,眼泪忍不住溢出了眼眶。
中午给母亲熬得米粥,大碗倒入小碗,搅和的不烫了,叫醒母亲吃饭,她满口答应。我转身拿勺的瞬间,母亲又张着嘴打出了鼾声。母亲睡了整整一夜,上午又睡了3个小时,难道还没有睡够?我自觉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万一母亲睡过去了,再不能醒来?我来不及多想,端起米粥,轻轻地摇晃着母亲的头:“娘,吃饭”。母亲睁开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示意我喂饭。一勺不凉不烫的米粥沿着母亲的嘴角缓缓向下流,过了许久,母亲才艰难地做出吞咽的动作,显得极不情愿,好像在喝曾经难以下咽的中药汤。
回想半个月前的母亲,精神尚可,思维敏捷。想看谁,母亲口中就会念念不忘,我尽量找来与母亲曾经在一起的老太太到床前,陪母亲说话、聊天。孩子们放假了,尽量回老家看看母亲,想了却母亲的一个个心愿,不让母亲带着遗憾“辞路”。
在我的多次鼓励下,母亲总算把一碗米粥喝掉了一半。我洗碗的瞬间,母亲张着嘴又鼾声如雷。我也尝试着张口呼吸,不一会儿就口干舌燥,难受,咽喉像着了火似的。我轻轻地唤醒母亲,喂一些水润润喉,只是少许的水,母亲便摇头拒绝。
母亲凌乱的头发花白相间,脱落厉害。我轻轻地用手托起母亲的头,另一只手翻转被汗水打湿的枕头,又帮助母亲把头发向后慢慢梳理。曾经的母亲满头乌发,油光发亮。母亲早起做饭的间隙,会把头发梳理地整齐、干净。晚上,母亲偶尔在两面镜子之间自己剪着头发。做鞋时,常把绣花针从乌黑的头发间向后一抹,那针锋利无比......而今,母亲卧床半年多,头发却如此不堪一击,所剩无几。母亲的头发根根脆弱,根根可鉴,仿佛一触即落。我心痛至极,一股强大的弥留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又仿佛根根银针刺痛着我的心窝。
夜间,翻动着母亲扭曲变形的双足,干枯的脚趾像一根烧了半截退出来闷灭的木棍,又黑又硬。多年的糖尿病使母亲的双脚干枯、发黑、无力,甚至一度支撑不起母亲的身躯。当年的母亲双足有力,健步如飞,下地、走亲戚,我一路小跑才能撵得上她的身影。刚刚患病时,给母亲洗脚,温水从脚背上缓缓流向脚趾,母亲那种幸福和满足让她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时的母亲双脚还有力,只是苍老,趾甲变得厚重而弯曲。我双手捧起的水流向母亲的双脚,就像时光在慢慢地流淌。我多想让时光倒流,或者凝滞在那一刻。儿时,母亲给我洗脚,不嫌脏,不嫌臭,有时还要编出许多美丽的谎言来诱导我洗脚。冬天,我的小脚冻得发红,她心疼地将我的小脚放进她的腰间暖一暖,那是何等的幸福啊......而今,连给母亲洗脚的机会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二哥来了,让我去上班。临走,我把头伸向母亲的床头,轻轻地告诉母亲过两天我还回来看她。母亲突然清醒了许多,转过头来,用浑浊的眼睛望了我一眼,口中发出“啊”的一声,猛然间我看到母亲的眼角竟挤出了一滴浑浊的老泪。我迈出门的一刹那,想不起来是如何迈出的,只记得当时我的眼眶是湿润的,谁又能想到母亲的一声“啊”竟成了我与母亲最后的话语。从此,我们母子音讯全无,网络和信号全部中断,病魔的双手毫不留情地把母子间所有感情的传输通道统统关闭。
那天离开母亲后,女儿意外住院,亲戚家过事,忙得焦头烂额。初八中午,姐姐突然打来电话:“你快回家吧,母亲不说话了.......”
当我风风火火赶到家时,再没有唤醒弥留之际的母亲,任何亲人的呼唤,母亲都没有丝毫的反应。我用头抵着母亲尚有余温的额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的头发、脸庞一如我几天前离开时一样,蓬松凌乱,脸色灰白。现在的母亲连一声“啊”也不能在我们之间传递,母子之间就这样阴阳两隔。孩子们和母亲之间的生命脐带被无情的时间彻底剪断,再高超的外科医生也无法缝接。
倒是通讯的方便,让亲朋好友瞬间赶到,聚在了一起。我们唯一的愿望是让母亲平安的走,一如她的性格果断、分明。孩子们七手八脚般给母亲穿好她生前做好的寿衣,把母亲从床上移到草垫上,盖上一块天蓝色的布。据说,这种临行前的仪式,可以让逝者走的安稳一些。母亲一生勤劳,热衷于土地,耕耘着土地,从没有离开过土地。土地是她养儿育女的根基,临走也要与厚道的土地接一下地气。
夜里,母亲的黑白遗像摆在桌旁。我守在母亲的“身边”,白色的蜡烛流淌着热泪,我也禁不住流下了思念的泪水。我与母亲这样近在咫尺,却不能沟通。可我还是希望多留在母亲身旁,或许母亲一觉醒来找我要水喝,要饭吃呢,也许母亲一觉醒来要与我拉家常呢,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声“啊”或者母亲的张口鼾声,我都会知足的。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我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此时,我想起小时候睡在母亲身旁,夜晚一觉醒来摸得着母亲,便会扭头继续睡觉。此刻,我又无奈极了,失望,更多的是绝望。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给母亲买......哪怕换来的只是母亲的一天、半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我才彻底感受到了语重千钧,无能为力。当亲情像镜子一样打碎了,再也不能复原,失望、绝望又情归何处呢?
入殓前,我再看一眼母亲,脸色蜡白,双目微闭,一如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再没有腹胀,腿疼,胸闷......等病痛困扰着母亲了。
母亲,您的解脱倒给了我们无尽的思念和悲伤,您听到孩子们伤心地痛苦声了吗?
木匠拿起沉重的斧子将母亲的棺木钉牢的那一刻,长长的铁钉仿佛就是钉在了我的心上,疼的我差点晕了过去。弱不禁风的母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捶打?我真想扑过去夺下斧子,表弟硬是扯住了我的胳膊。唢呐声响起,母亲的灵柩缓缓离开了她日夜休养的家,离开了她亲手盖起的家,离开了留下她亲情和希望的家。以前的离家只是为了照料方便或者短暂离别。这次离家是永远的离家。
这一天是2017年农历的八月初八,不冷不热的秋天。都说悲秋,果如其然。母亲的走,无牵无挂,风风光光。跟在母亲的灵车后面,我鼻涕一把泪一把,走的匆匆忙忙,生怕母亲拉下我半步,就像小时候跟着母亲赶路,跟着母亲走亲戚一样。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愈发显得珍惜,愈发显得心痛。
母亲的棺木运至墓地,在一片柳树荫中。一阵子痛苦之后,棺木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缓缓下移,我泪眼模糊中看到一铲一铲的黄土将母亲掩埋,马上就连母亲的棺木也消失了。想看一眼母亲的希望即将熄灭,我又一次悲痛欲绝.......
回来的路上,我一想,今晚再也看不到母亲了,母亲在荒郊野外,孤苦伶仃,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又一想,那里有父亲作伴,那里或许是母亲最好的归宿。他们一生风风雨雨,相依相偎或许那里他们最好的归宿,那里有他们永远的根。只要根在,家就在,他们的血液永远流淌在子孙后代的血脉里。
一周回一次老家上坟,家里到处还有母亲的气息。院子里还有母亲的梨树,郁郁葱葱,挂满了黄色的秋梨;厨房里还有母亲的大锅小灶;那个专门为母亲定做的小凳子,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像是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墙上还挂着母亲的蒲扇;桌子下还有母亲的粗瓷碗;圈椅上还留着母亲的体温;气垫上还有母亲的汗渍;母亲的茶杯、脸盆、毛巾、梳子等还在原处,一动不动。说不定,母亲只是外出几日,不几天,我在家一转身,就能看到母亲回家的身影。就算是幻想,我也愿意这样,或许......
母亲,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您和父亲团圆了吗?今捎去天国的祝福和月饼,您一定收下,和父亲在一起,有事可以商量,不再孤单了。
母亲,您安息吧。孩子们好好的活着,就是您生命的延续,生命的扩展。您的眼睛闭上了,我们的眼睛会为您流泪,会为您照看着子子孙孙。
看坟茔上草青草绿,花开花落。有我们在,您就不会走远,我们就不会走散。
二零一九年八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