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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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间，我放开了父亲的手。他像一团黑色的云向虚空飞去，留下我灰暗的呼唤在梦中……”
我知道，父亲又念我了，我该回故乡了，我该到父亲永远躺着的马鞍山上，跪在已经开放的杜鹃花丛中，聆听父亲深沉的教诲。
在那个新千年的元旦，我谢绝朋友们相约到昆明看世博会的诱惑，一个人回到老家，八十六岁的父亲已经很衰竭了，我想和他共同守住两个世纪的情份。也就在那一晩，知道自己大限不远的父亲坚持和我坐了一个时辰，并用他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孩子，在外面混日子，要记住 ，不要走花柳店，不要赌钱，凡事不要贪心！”这是父亲一生中用语言第一次给我的教诲，我紧紧地咬着牙齿，闪着泪光看着父亲沧桑的面容点头。我知道，这是父亲把他一生的人生经验传给我，这也是父亲赠与我的无价的遗产。
是的，父亲一生沉默寡言，他从来没有和母亲吵闹过，也没有严厉地教训过他的儿女们。他说服别人的唯一手段是行为，让你在他的行为中去理解他的苦心。记得我十三岁时由于受厌学风气的影响，初二只上了一个学期便停学回家，父亲心里充满着失望，但他没有暴跳如雷。停学回家的第二天，他便领着我参加集体体力劳动。那一年是包前到户的前一年，下田种地，背粪割草，虽然是只领半劳力的工分，但劳动量却不少于大人，于是一天的活路，常常要两三天才能完成。但六十来岁的父亲并不体谅我的苦衷，他总是起的很早，叫上我和三兄，先到煤炭山背一背煤打一捆柴，再参加集体劳动。极苦的体力消耗我实在受不了，一天夜里，我当着母亲提出我要重新上学的请求，父亲听到后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他的嘴角微笑开了。第二天，他提着一年（靠国家供应酒票）唯一能打到的一斤白酒和一只公鸡，悄悄去找人帮我重新上学。
父亲的祖辈是望族，但父亲的不幸是少年丧父，加之家族争斗，他只有寄身在舅父家。那时舅父家也是望族，父亲青年时期应该也是过得去的，骑马背枪的日子想象起来很令人兴奋。然而父亲毕竟从小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的生活造就了他慎之又慎的萎缩的性格，加上没有认真上过学堂，他的潜意识里已经没有公子哥儿的乐天豪气。所以那个时代的老人们都说，父亲背的步枪从来没有对着一个活物扳动过枪机，他的枪只是一种自我保护和形象的需要。但恰恰是父亲这种诚直和善良保护了他，历史变革后，他虽然成份不太好，但由于他一贯与人为善，当权的人们并没有怎么为难他。
父亲的诚直和善良最直接的表现是不争不贪。在生产队评工分分粮食的几十里年，我家的秩序都排在最后，唯一的原因是父亲总能沉默地等待着，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和队长会计发生争执。这种方式常使我家分粮要等到深夜，并得到一些被人挑过的次品，因此我们兄弟姐妹渐渐不服，但父亲的劝告是：“算了，总要有人在最后啊！”
父亲的不贪是他从来不要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他的诚厚，“吃二两五”大食堂时，他被选进食堂做饭。有一天，食堂的几个人打算趁黑夜弄些白饭回家，他们怕父亲不受“报点”，便动员父亲也用衣服包两碗饭回家。因为其他做饭的人是队里的领导，父亲只得点头。而黑夜里当他用衣服包着饭和其他人分路时，他又觉得不对劲，便悄悄折回食堂，把饭倒回集体的锅里。不妙的是，他的这一行为被一个工作组看见了，便抓住他询问原因，萎缩的父亲当然不敢说话，工作组便深夜叫来几个人，分头朝食堂工作人员的家里搜查，最终发现别人来不及吃下去的白饭。为此，其他人员受到处理，父亲也难以言说地让几个人怨恨几十年。
不过说父亲是糊糊涂涂地活着，那也是不客观的，父亲出身望族，血统里有着一种对“根骨”(祖上出身高贵)的崇拜，我的四个姐姐选择夫家，父亲挑了“根骨”，也为她们选择了贫困。而在我身上，父亲沉积了他毕生的希望，特别是当我考上大学后，年老的父亲焕发了青春，他苍桑的脸上常常看得见笑容，他甚至是用他的更艰苦的劳作来辅助我，就像兔子置身在光秃秃的沙地里产仔，非要撕扯完他的所有毛发来做辅窝，他才会感到心安。
我工作后，像一只野鸟一样飞来飞去，在城里成家时，八十来岁的父亲已经行动不便。因此父亲没有过上一天城里人的生活，反而是我在区乡和县城一个人工作的那些日子，父亲为了一月半载能看见我，总是背着一些我并不需要的新鲜的瓜果风里来雨里去的追寻我的足迹。
那年春节，我和妻子回老家过年，父亲已躺在床上，人体功能的衰竭使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谈着胡话，甚至只听得懂我母亲说的话语。但是他还是怕拖累我的工作，正月初三他就催我们走，他说他还能撑下去。于是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父亲硬是撑了二十多天，直至正月二十七日。
我最后见到父亲，他已安详地躺在灵堂里了，在烛光的抚照下，他的面容出奇的鲜艳。我跪在他的脚边，泪眼模糊中，我分明又听见他对我“三不要”的教诲；而他身下燃着的七星灯，明明暗暗地聚在一起，最后仿佛是亮在他胸上的一盏心灯，忽闪忽闪地映照着我。
原载“现代散文网”2021年9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