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家大山像一头呆虎,似睡似醒。头伸在天边,成凶悍的山头;腹圈住水土,落为草塘人家。落家落家,冥冥之中,仿佛有定数,从天上落下来,就是家的烟火。
虎落平地时,前脚是规矩的,趴在草塘人家的面前,有礼有貌,充当山水的保护者。只是要收保护费,东来的阳光,于是被虎背毫不客气截留;后脚可不老实,向东南无穷的伸开,把村子搞得晕头转向,四面乱转的山水,因此让草塘没有西东。就在后脚腰间,盘出一段马鞍山来,青杠和黄松林罗棋布。其间有一块平地,架在马鞍之上,那就是我父母永远的家。所以落家大山,只有于我父母来说,才有深远的意义。更有意义的,是我父母坟前左右,凭空生长着数株百年杜鹃。清明时节,杜鹃在蜂鸣鸟啼中开放,辛苦一生的父母,便有机会享受这莺歌蝶舞。
记得杜鹃是深夜被火烧的,一起经历大火的还有遍山的黄松和青杠。那是草塘冬天一个悲哀的日子,山火乘势乘风,顺山顺水而来,它们不需要人为的喝彩,很快就吞噬落家大山的黄松和青杠。大火总会得势不饶人,像任情任性的老虎,对山林和大地乱撕乱咬。它勉为其难地停下来的时候,落家大山已面目全非、满目疮痍。
大火过后多天,我来到马鞍山父母坟前。幸运的是父母的坟墙由于石头的坚硬,已然毫发无损。自然我老年的父母,因为石头的保护,也算平安无事。然而周围的黄松和青杠,已烧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黑黢黢地矗立在山上瘦弱的泥土里,已经无力跟我开上一句玩笑。更令人心疼的是周围的数株杜鹃,四季常青的阔叶已经被大火全部拔掉,剩下枯黑的树桩,像画家败笔丢在地里的墨稿,欲说还休地对着我的父母流泪。
杜鹃想说什么?杜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但杜鹃立在马鞍山上百年时光,它们经历的磨难却没有记载。既便当下这场大火,是天灾?是人祸?一直都没有定性。没有定性,也就没有责任人承担后果,结果责任都归于老天。天火也是有的,天火当然由天负责,而天太大,也就没有谁负责。不过既然有事故,既然受害者铁证如山,推脱责任最终不是办法。任凭纵火者心安理得,天地间总会有一杆大秤,早迟要称量纵火者的罪孽。母亲生前常说,人的一生,有功天会记住,有过地会落笔。侥幸逃脱惩戒的俗人,不会侥幸逃脱因果的报应。
此时此地,我不管杜鹃从哪里来,我最害怕的是杜鹃会到哪里去。这一场大火是否让杜鹃销声匿迹,以后的清明再来父母面前,没有树与花的山间,空无一人,光秃秃一片孤寂多么令人胆寒。这会不会也是花与树的物化与无常?
我的父亲,最终落在落家大山的马鞍山上,是人生中的无常。如果不是无常,他不会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庄。一百年前,我的祖父不满大家族条条框框的束缚,便索要到一些细软,就到他母亲和夫人的后家置地安家。祖父的理想是走新路另立山头,在一个新的地方让自己活得自由而强大。年青的祖父修了房买了地,刚有了我的父亲,便因为一场大病与亲人作别。二十余岁的祖父,在哪个阴冷的寒夜,看着还不会说话的父亲,内心是怎样的疼痛我们无从知晓。祖母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迫于许多难以言说的压力,随后就改嫁到另一户人家,幼儿的父亲就过继给他的舅舅舅母,让父亲年幼就尝到寄人篱下的苦痛。
父亲的青少年应该是不快乐的,虽然表哥表弟都是人物,舅父舅母也还疼爱,十五六岁后就让父亲背上了一杆步枪,想让他真正成为公子哥儿。然而父亲由于从小没有父母,性格内向,胆小怕事,没有杀伐和勇气。传说他背的步枪,偶尔放出一响,也是对着山地和高天,从来没有把枪口对准一个活物,连上山打鸟捉兔,他都没敢开枪。他的表兄弟为此骂他“稀屎!”也就是不敢立着向天空高傲的屎尿,然而父亲却因为“稀屎”哲学让自己孤独地生存下来。
“既然都是屎,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多自然!”这一句父亲说过的话,青年时我极为反感,临到如今,在父亲的坟前,我终于悟到了什么是哲学。
尊重命运的选择,父亲从小在无常中知道这个自然律则。他和母亲的结合也没有刻意和勉强,他的舅母将干女儿的母亲许给父亲,也许那时母亲根本看不上瘦小萎缩的父亲,于是成亲的第二天母亲便要逃走。父亲也没有报告他的舅母,默默地送母亲来到一条河边,看着秋天泛滥的河水,父亲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水太大了,你过不去,还是跟我回家吧!”母亲是执意要走,但她也惊奇于父亲竟把这样的大事替她隐瞒下来,于是她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她说:“我们的事,今天做个了结。我徒手过河去,你不要管我。顺畅过去,两分;过不去被水冲走,怪命不怪人;如果被水冲回来,我和你回家过日子!”那天天上有云,地里有河,河的两岸是绿树和水草,河宽三五丈,年青的母亲就义无返顾地走进河水之中。也许父亲当时还帮助她下了河,拉着她的手,让落水时从容一些。只是看着没到腰间的河水,挣扎在水流中的母亲,萎缩的父亲有些心疼;他希望母亲快些过河,更希望母亲不能过河,只是不希望母亲被河水冲走。不过当母亲快到对岸的水草和树枝间时,父亲哭了,他知道命运如此,已经不是人力所为。那时好像天空有个响雷,当母亲已抓牢岸上的小树准备上岸,是雷的因素还是树的因素,树枝突然从枝丫间嗖地崩断,随后一般来自树间的力量把母亲甩向大河的中心,母亲被急浪卷进了汹涌的河水。
惊恐不安的父亲不敢跳水,因为他知道跳进水里,也只有任凭水的毒手把他吞没。他只是顺着河岸叫唤,然后急中生智,解下腰间的带子,用一条长树枝拴牢腰带,把腰带不断撒向水流中的母亲。任何事情,命运都是提前作了安排,最后出场的只不过是故事,因为结局早已定就。水流中逃命的母亲,不小心就抓上了父亲不断抛向河心的腰带,最终被腰带和父亲的手拉上岸来。
二
时间是疗伤最好的汤药,对人是这样,对树是这样,对花也是这样。一阵轻风一阵大雨,天地间的灾难就会像毒蛇一样退缩进那个黑洞。第二年清明,我还在担心父母坟前的数株杜鹃的死活,当我们一家二十余口浩浩荡荡来到马鞍山时,在初夏太阳的盛情厚意中,父母坟前旁边的数株杜鹃,竟然开放了满树的红花白花,杜鹃树根还有火烧的黑色斑点,然而向天上伸展的枝头,已经立着绿得透亮的刀片似的阔叶,而叶片之间,争奇斗妍的花朵开得令人眼红心跳。
在父母坟前摆上香烛供品,清理坟头的杂草和枯枝,一家人就横七竖八地坐着或躺在坟前。爬山的劳累和汗水,让大家承受不起太阳的热情,有的年轻人已急不可奈地磕头许愿,然后选吃刚摆上的祭品水果和饮料。
上坟的程序还没有走完,青年人和孩子们已经慌不择路,都说天气太热要下山了。令人胆寒的是上坟没有获得我父母红包的孩子们,对杜鹃花突然着迷,似乎花是属于我父母的私产,来上坟没有其他获得,花也要摘几朵回去。于是他们像蝗虫一样,爬上开得最好的几株杜鹃,把像样的花朵全部折断,开得最好的执著地抓住拿着,开得不艳的随手扔在树下坟前。
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像一把铁扫帚,它扫来扫去,已经把所有的白云黑云扫净了,留下一尘不染的天空。天空落在身边,静悄悄的浮在树上,树上的鸟儿就成了这山中唯一的动静。杜鹃花没有来得及被快手采摘的,还是偷偷地开放在阳光里,把山与树点缀得恰到好处,成了这一片空山靓丽的风景。我劝妻子和他们先回家,留下自己,想和父母说一些心中藏得太久的话题。
我就躺在干枯的蕨树和茅草上面,接受太阳的检阅。人和太阳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话要说。因为一个太热,一个太冷;太热的直白不会管你心事,太冷的曲折又心事太繁。不过此时,我在父母的面前,完全放空自己,没有人生的任何目标,也没有金钱和名利的压迫。在这个万物生发多愁善感的下午,我的眼里是至高至远的蓝,至深至洁的透,至纯至净的白,至诚至信的明。鸟的声音不见了,虫的哀叫不见了,有的是枯草和嫩叶发出的芳香,有的是万籁俱寂中树叶和花朵拔节的会唱。如果任凭理想放肆,时间也许真的会停息下来。
闭上眼睛,让内心独自言说,不小心就听到白杜鹃红杜鹃的对话:“你的花被人摘走了,如果心疼和烦累,你就息下来不要再开了!”“你说哪里话?疼和累的是人。你看这一家人,来到山上又跪又拜,又吃又喝,又坐又躺,末了还要带几朵花抓住自己的手,他们能闲一会儿吗?”“人那么累,都要不断地走,停不下来,我开几朵花有什么?既便被人采了去,不是也光彩他们的手和眼吗?丢在泥土上的花朵,不是也亮丽这灰色的尘埃吗?”“我不累,我要接着开下去!”……
空无一人的山间,我突然像昆虫一样弹跳起来,被杜鹃的对话彻底击中。杜鹃遭受火灾,不埋怨苦难,也不颓废自己,在时间的自我疗愈下重新焕发生命;开花的目的不仅是让模样迷人,还允许别人随性采摘和玩味。这正如我的父母,现在躺在坟里,让自己成为泥土厚肥,去了那边还不忘滋养山水;而在生的几十年,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无私地养育儿女子孙,从来没有要求儿女子孙对自己回报;如今到无极的另一头,还是无怨无悔无诉无求。所幸的是他们的子孙,虽然免不了小气地采摘鲜花执之爱之,但大多数不怕累不怕苦,敢于像我的祖父,自选道路自成家业。人生成败转头空,唯有行者不回头。那些敢于成也敢于败的人生,何尝不是杜鹃一样火劫风灾莫奈何的人生?而这样的生命,一世不离当念,正如太阳手中铁扫帚,云来扫,雾来扫;正来扫,斜来扫;佛来扫,魔来亦扫;只管天空干净,不论神鬼想法。这样敢拿铁扫帚的常人,又何尝不被造物主高看一眼?
三
在熙熙攘攘的城里,我常常听到晚辈和年轻人的慨叹:生活的茶太浓太苦,江湖的水太浪太浑。牢骚体制内难有升职机会,体制外没有加薪的通道。于是我就常常想起杜鹃,想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杜鹃,满目疮痍的杜鹃。道理上说,杜鹃火灾一场,必有放火者。心理安慰的角度,纵火人也应该承担名义责任。然而父母空山之上的杜鹃,凭白无故地遭受火情,结果并没有担责任者出现。令人震撼的是杜鹃并没有起诉侵权者,而是让时间自己来消化一切,让新的开放来还原生命的本质,也让时空的沉默自然的去寻找纵火者,让纵火者自己承受命运的缉捕。
我更惊奇于英国作家克莱尔的小说《摆渡人》的描写,一个生活艰难的十五岁单亲少女迪伦,偷偷去看望从未谋面的父亲,路上遭遇车祸,几近死亡的她遇见了自己灵魂的摆渡人崔斯坦。崔斯坦引导并带领她穿越凶险无比的荒原,与魔鬼搏斗,来到了死后的平安世界。然而平安世界里没有劳累,没有爱情,没有折磨,全是白色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也就没有多彩的生活。于是在爱和生命的召唤下,迪伦进行了一次更为凶险的人生逆行,并反过来渡她的摆渡人崔斯坦回到生命的世界,重新返回劳动苦、病痛苦、爱情苦、老年苦、无钱苦的多姿多彩的人间。这是一部震撼心灵的小说,也是人生自我疗愈的心灵史,每一个人,面对城里城外的生老病死,艰难磨折,唯有自己做好自己的摆渡人,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自我。
特别是这两年疫情肆虐,坏人坏事为虎作伥。许许多多的人都遭到了无缘无故的伤害,好多好多的生命受到毁灭性威胁,不少的劳动者受到不公平的挤出。我的家庭,在病毒侵扰中伤害也大,女儿在海外留学有家难回,在异国他乡,她是怎样战胜病毒的,又是克服怎样的困难获得学位后找到工作,用劳动让自己生活下去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除了沉默无言以对。于是我只有想起杜鹃,父母坟前的杜鹃,那些得道的花者。正如《圣经-马太福音》所述:“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也少。”在火烧火燎的灾难中,在无人承担责任的情况下,在别人肆无忌惮采花断枝的事故中,对凶手从不声色俱厉,也不学庸人丢石头打天,而是保持从容自然。无论时间怎样软硬兼施,它们的岁月都会像轻风一样,悠然地穿越每一扇窄门,选择与命运的冰释前嫌,集会春天的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