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布,是区别于洋布的一种手工布,手感粗糙,易起皱,易褪色,现在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物质富庶的现代人,提倡回归自然,返璞归真,以弥补精神的空缺,于是土布又以老粗布的时尚品牌登上了台面。商家为吸引眼球,扩大卖点,把老粗布的优点放大到极致,渲染的神乎其神,说它质地柔软,手感爽滑,养生健体,经久耐用,有良好的透气性能,无恼心的静电反应。在一片赞誉声中,土布不再是普通人蔽体御寒的衣料,摇身变做富人的新宠了。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正是这种粗糙劣质的衣料,温暖了我,养活了我。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土布给了我抚慰,给了我体面;土布于我有情,更有恩;我感恩土布,感恩机杼,更感恩给我温暖的母亲。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距世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爆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珍妮纺织机把广大妇女从繁重低效的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机器取代了大多数手工业者,人类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这并不是普惠的福利,在一些落后地区或偏远山区,工业化依然蜗行牛步似的迟迟没有动静。
1960年,我出生在黄土高原,这里梁峁起伏、沟壑纵横,交通十分不便。我们村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山庄。那时,村里不通电,公社不通车,村民们依然重复着先辈的生活方式,肩挑背驮,仰望头顶飞机吼,俯身促牛走犁沟。自给自足,简单纯朴,耕织传家,福寿绵长。
我家有台老式织布机,每年都被踩动的咣当响,那种聒噪的机杼声,伴我渡过贫穷而快乐的童年。现在,我已年逾花甲,敝衣枵腹的岁月渐已淡去,唯有织布机的声音还时常在耳边萦绕。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了然于心的《木兰辞》与母亲的织布机有着殊方同致的妙处。你听听,穿梭时好像飞鸟出林,踩踏处如同吴牛喘月,纺车摇动就像群蜂归巢,缫车拉起恰如冰下流泉。
小时的我,特别期待过年。每到春节,从头至脚换一身新装。新袄新裤,新鞋新帽,每一件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粗糙,但十分惬意;简朴,却格外体面。棉花是白的,织的布也是白的,大过年的,谁穿白衣服?披麻戴孝的才穿一身白呢。白布要染色,我们家穷,几毛钱一袋的颜料也买不起。不要急,母亲有办法,山里多的是野花野草,自然界许多植物都可以做天然染料。绿的草,红的花,蓝的石头,紫的泥沙,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让聪明的母亲所获。深蓝高贵典雅,激励着男孩自信潇洒;玫红热情奔放,把女孩打扮的秀美端庄。丝线是用来绣花的,洁白如练的蚕丝与鲜花融合,便是璀璨斑斓的霓虹,溢彩鎏金,五彩缤纷。无污染无公害,现在是时尚高贵,当时是贫穷无奈。
大年早晨,全村的孩子聚在一起,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我穿一条深蓝色的中式裤,裤腿提起老高,露出一双虎头鞋,霸气十足。一件对襟夹袄,孔雀蓝底上点缀着白色的蝴蝶。一顶黄色的八角帽,器宇轩昂,精神抖擞。这种帽子是巧借了红军帽的样式和解放军帽的颜色,有点向解放军学习的味道。姐姐则穿红裤子,格子布上衣。弟弟最小,戴一顶丝线绣成的虎头帽,虎虎生威,神气十足,特别可爱。这些都是母亲一针一线手工做的,尽管光鲜的外表下,是补丁压补丁的旧棉衣,是早已发黑而且散发着臭味的旧棉絮,但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兄弟姊妹六人,没受冻馁之苦,多亏了母亲的一双巧手和焚膏继晷的操劳。
母亲今年九十七虚岁,出生于1924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十三年。这一年,早已退位的末代皇帝,悻悻然离开了紫禁城,几千年封建王朝的命算彻底革掉了。这一年,国际劳动妇女节,诞生了十六年,国际社会正式允许女子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赛。与母亲同年出生的名人如金庸,邓家先,朱光亚等,都有机会接受良好的学校教育。几位国家元首如卡特,老布什,竹下登,春山富市,纳丹等,也是这一年出生的,他们的教育环境已相当优越。然而,位于黄土高原的我的家乡,却依旧沉睡在老黄历里, “好人家”的女孩子,依然恪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不让读书,强制缠脚。姥爷家不仕不宦,不商不贩,虽不富庶,却守旧迂腐,照祖上的规矩,在母亲六岁时裹了脚。那时候,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禁止缠足令已颁布了将近二十年。政令严饬:”其有故违禁令者,予其家属以相当之罚”。愚风未移,陋习未改。
母亲是小脚,更是文盲,识数不识字,心灵又手巧,剪纸绣花,缝衣织布,样样在行,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巧人。对自己残疾的小脚不以为悲,反以为荣,视如珍宝,秘不示人。时至今日,都不允许儿子们给她穿鞋洗脚,只有七十多岁的大姐,才有为她剪指甲的特权。
母亲蹬着一双畸形的脚,站也站不稳,走路时凌波微步,感觉是在摇晃。但这并不影响母亲工作。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天两出勤,不迟到,不早归;家务也不会落下,洗锅做饭,养鸡喂猪。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母亲睡过觉。我睡时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醒来时母亲在劈柴扫院子。母亲靠着勤快,把我们这个贫穷的家,打理的像模像样。一间土窑,一尘不染;六个孩子,吃饱穿暖,冬不露棉,夏不露体。
在我家,布条是十分珍贵的,被母亲利用到极致,没有一丁点多余。衣服实行轮换制,大的穿过小的穿,就像接力棒,一个接一个的传递。穿破的补,褪色的染,实在不能穿,拆了糊袼褙,纳鞋缝袜做帽子。碎布条缝缀成块缭成片,做枕头,绣门帘,妙曼无穷;小布条缉成带,结成花,盘在衣帽上,简洁明丽;最小的,做纽袢,省了买扣子还好看。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习惯节俭的母亲,特别珍惜布料,是因为这些布块,凝聚着母亲无数的艰辛。从蓬松的棉絮到厚实的布料,要耗去母亲大半年的时间,每一段布的形成,都要历经数十道工序,可以说,一丝一缕,都是母亲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如果浪费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母亲把时间安排的井然有序,养蚕纺纱,织布裁衣,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日。母亲一年的辛苦,就为她的孩子过年时,有体面的穿戴。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上,虽然没有稻田可插,但农忙的情状与江南别无二致。初夏时分,收了蚕茧,留一点缫丝家用之外,全部卖到供销社,换回几十包棉花来。从这一天起,母亲便进入长达半年的织布时间,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天麻麻亮,母亲就起了床,不洗脸不梳头,到自留地里采瓜摘豆,回来紧着做饭,父亲的饭是要送到地头吃的。“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在地头吃饭从西周时期就有了,几千年没有变化。送走父亲的饭,再让老人孩子吃饱,母亲才吃。有时饭少了,饿着肚子,跟着妇女队长,到集体地里劳动,挣工分筹备一家人的口粮款。田里家里,不停不歇,晚上的时间,才属于自己,步入纺织程序。
夜深人静时,织布机山响,不习惯的人,觉得聒噪,呕哑嘲哳,刺耳挠心。习惯之后,节奏明快,韵律妙曼,在阒寂无声的山坳里,如听仙乐耳暂明,仅用唧唧复唧唧来形容织布,有些许单调,应该是一首交响乐,丝竹管弦,钟磬铙钹,一应俱全,有北路梆子的铿锵激越,有柳浪穿莺的细语轻盈。
夜很深了,村里的狗都沉沉地睡去,依偎在我身旁的老猫,轻轻的鼻息在我脸上轻拂,兄弟姊妹们,或磨牙,或呓语;父亲厚重的呼吸,齁齁的鼾声,更加衬托出夜的祥和,只有机杼声还在浅吟低唱。母亲举手投足的动作,不像是繁重的劳动,有点舞蹈家的风范。是的,母亲是艺术家,用自己灵巧的双手,营造着全家人的温暖;母亲是魔术师,借助神奇的魔力,憧憬着美好幸福的未来。当秋虫在户外哀鸣时,母亲的新布已经织出一大捆了。
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大幕,笼罩了苦难和不幸;幽怨的风,犹如魔鬼的足音,拍打着纸糊的窗棂。微弱的灯光,映出母亲瘦弱的身影,白色的棉纱,罩着母亲憔悴的面容。我那时太小,太幼稚,不懂母亲持家的艰辛,回想起来,赧颜红颊,戚戚于心,恨我当年没能多做点家务,减轻母亲的负担。
母亲已年开九秩,身体日渐衰弱。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所惧者,亦常人之所惧。看着母亲龙钟之态,时时有风烛之忧。那架比她更老的织布机早已下岗,衰朽成古董的级别了。当我为人父再为人祖的时侯,才懂得 “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悲苦,才有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惶恐。但愿我的母亲身体健康,能享受一点子女们给的回报,这种伦理有点像银行存款,子女回馈的部分,只是一点利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但愿夜半机杼之声,能唤起千千万万儿女们的觉醒,真诚孝敬那些依然健在的老人。物质侍奉固不可少,精神赡养兹事体大,不要让孔子“色难”的忠告,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