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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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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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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一缕总关情

纺花织布,养蚕缫丝,在自耕农时代,是妇女必备的基本技能。随着工业革命兴起,电子技术普及,现代纺织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霓裳羽衣”不再是仙女的标配,也不再是皇家的专宠,“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缭绫早就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手工纺织这种半原始的工艺退出了历史舞台,粗糙僵硬的老土布,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笨重拙劣的织布机,尘封在博物馆里。

勤劳善良的中国妇女,不乏建构幸福的智慧,她们能在平淡的生活底色上,编织出温暖和美丽。我母亲就是一位编织温暖的人,能织出色彩艳丽的布匹。

织布是一件耗力又耗时的工作,从棉花到棉线再到棉布,要经过大大小小十几道工序。揪棉花片是最简单也是最早进入流程的。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揪花。轻盈的棉花飘雪似的,在我们中间舞动,浓浓的亲情也在此传递。这时候,母亲特别开心,仿佛劳动的疲倦也已消失。棉花片再搓成棉花卷,搓花卷要用一根长长的筷子,把揪好的棉花片放在一块小木板上,轻轻地搓成卷,筷子抽走后,成了一个空心的小棒棒。母亲一边搓一边讲故事,话里话外尽是对子女的教育。

纺车,不是车,是把棉花捻成棉线的工具。穷则思变,山里的木头不值钱,所以我家的纺车便是木制的。

纺车用的是杠杆原理,主要构件有锭子、绳轮和手柄组成。绳轮一大一小,用皮绳连接,大轮中心有曲轴式手柄,小轮带着锭子,纺线时摇转大轮,通过皮绳驱动小轮高速运转,把沾在轴上的棉花纤维捻成线。这种原始简陋的机械,比起北宋画家王居正《纺车图》所描绘的情景来,要先进许多。

纺线也是技术活,易学难精。高手纺出的线光滑均匀,有劲道,织出的布平整细密,富有弹性。我十来岁时,也试着纺过,右手摇,左手拉,正转用力速度要快,反转轻摇让棉线就位。拿捏棉花的左手很关键,轻重适宜,太紧了要断线,过松了会吐棉。纺线的过程十分漫长,每年总要耗去两三个月的时间。

纺车的轴是木的,摩擦力大,噪音也大,摇起来非常吃力,我摇上一小会,胳膊手腕就酸困的受不了,母亲每天要纺好几两棉花,却从来不叫一声累。要减小纺车的摩擦力,也有办法,只要给纺车前后轴上滴几滴油,润滑一下,纺车的声音立即变小,摇起来也就轻松了。然而,母亲舍不得用油。

纺好的棉线绕在线鼻子上,呈圆锥状,很瓷实,像一束玉米棒子,我们管它叫线穗子。棉线要经过上浆才能织布。上浆前,先把线穗子上密实的棉线倒出来,使其疏松,保证面浆能充分浸透到棉线上。倒线使用的一种工具叫拐子,与十八般兵器中的拐子流星没有任何联系。木质的,十字交叉成工字型,两头横木短,中间直木长。拐线时,两臂高高抬起,手腕舞动,看似很轻松,然而,长时间举着臂,也很困,很累。母亲不说困,双手有节奏地舞着,像做韵律操,更像孔雀舞。拐线要绕八字,四个角错开,不能走捷径。我初学时很不适应,一不留神就会错位,如能及时发现,还有矫正的机会;发现的晚了,就无法更改,只能掐断。这种时候,母亲也不生气,笑着告诫我们,做人做事一个理,有了错及时改。

从拐子上卸下的棉线,扎成束,放在一口大锅里煮,这就是浆线。浆线要用白面,浆水浓淡很有讲究,浆稠了线脆,浆稀了线松。我们家缺少白面,母亲用小米汤替代。小米熬到开花,汤有了粘度,趁热把米滗出,只留下浓汤,然后再添柴加火,把汤烧沸,趁热煮线。浆线要看天气,五黄六月天,阳光暴晒,是最佳的环境。熊熊的烈火,翻腾的汤水,炽热的蒸汽,烫手的棉纱,汇集成一股巨大的热流,把窑洞熏的如同蒸笼一般。长时间待在这种环境下,让人窒息。我帮母亲烧火,忍受着热浪的煎熬,感觉就像压在蒸笼里的唐僧。我给灶堂里猛添把柴,赶紧往院里跑。母亲不能躲,她要坚守灶台,不停地翻转着锅里的棉线,再苦再累也得忍。每个酷烈的长夏,母亲都要经受一次炼狱般的煎熬。往事历历在目,隐痛时时再现。

上好浆的棉线需在太阳底下暴晒,以增加韧性。棉线从锅里捞出,控干水,穿在木杆上,不停地翻转。毒辣辣的阳光,晒得树叶都轰轰响,大地仿佛要着了火。母亲站在烈日下,全身都是汗,衣服溻湿了,就像从水里捞出。我们心疼母亲,劝她休息一会,让线慢慢晒干,母亲不肯,坚持要顶着烈日翻转,因为这样晒出的棉线有劲道,织出的布平整密实耐穿。母亲啊!你为你的孩子付出的何止是汗水。

浆好的线就是棉纱,要绕到一节芦苇杆上。绕线时还用纺车,撑线的工具叫旋风子。旋风子结构比较简单,两根光滑的木片,十字交叉,中间钻一小孔,竖着插一根木棍,固定在厚实的底座上。绕线时噪音蛮大,吱吱呀呀,叽叽嘎嘎,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母亲疲倦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蜡黄。鸡叫头遍时,母亲才匐在灶台上,和衣睡一会。整整一个夏天,母亲都不睡个整觉,白天农活家务,夜晚纺花织布。长夏酷暑,正是公子王孙把扇摇的消夏时节,母亲却要日夜操劳。当我长大之后才发现,母亲的眼睛有毛病,眼睑常年通红,流泪不止,离不开廉价的眼药水,更离不开口袋里的小手绢,这病根正是这样落下的。回首往事,万箭攒心,当年母亲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就是要赶在天凉时,一家人不用挨冻。“秋食食吼,穷孩孩擞”是家乡话,这里管蟋蟀叫秋食食,意思是说穷人家的孩子没有衣服穿,冻的瑟瑟发抖。母亲为自己的孩子不擞,整夜整夜地纺织,从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初秋时,母亲浆好的棉纱已装满一笸箩,是上织布机的时候了。

棉线上织布机前要排经线,叫经布。经布是在户外进行,而且需要众人帮忙。为了这一天,母亲已掐着指头算了好久。要好天气,无风无雨有阳光;要礼拜天,学校放假有人帮;要农闲时,生产队里活不忙。这么多苛刻的条件,能凑在一起真不容易,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算计这一天,不容易,有点诸葛神课的味道。当这个理想的日子被确定之后,母亲毫不掩饰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全家人早早的吃过饭,把事前准备好的东西一件件搬出院子里。男孩子搬石块,女孩子排线。满满当当的一笸箩棉纱从窑洞里抬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像小天鹅,可爱极了。这是母亲几十个不眠之夜苦熬的果实,每一缕纱线里,都蕴含着汗水;每一颗纱锭上,都浸润着心血。

我们抬出一条木排,上面开着许多孔,孔里要插棍,棍上串纱锭。母亲张罗着穿筘。筘像梳头的篦子,用密密匝匝的竹篾编就,几乎看不到中间的缝。木排上整整齐齐竖着两行雪白的纱锭,宛如两行振翅高飞的白鹭。这些纱线全要从筘眼里穿过,不能重叠,也不能错位。

一整天,全家人都在为这件事忙碌着,累但快乐着。母亲一双小脚,摇摇晃晃的,穿行在蛛网般的棉纱丛中,灵巧的就像云朵上的仙女。

秋阳如刀,毒辣辣的,烤得大地发烫,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却不敢偷懒。凌乱的棉线在筘的约束下,乖乖地聚拢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扇柄正是这个起着管理作用的筘。母亲不时地望望天空。老天爷非常眷顾我家,年年穿筘时,都赐予我们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完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在土炕上,骨头好像要撒了架。母亲却不能休息,她还要做一大锅饭。

就在穿好筘的当天晚上,我们家的土炕上多了一架织布机。织布机也是木质的,枢纽部位没有任何润滑,摩擦大,响声高。母亲坐在织布机前,两腿伸直,脚尖踩着踏板,踏板的四角栓着麻绳,与织布机转轴连接,踏板带动麻绳,麻绳牵引织布机顶端的撬杠,撬杠昂起,撑开夹在两排经线之间的木棍,使上下两排经线交替张合,便于梭子把纬线带过去。踩踏板的脚松开,腰后仰,绑在腰间的布带随着后拉,牵动转轴复位,经线再次交替张合,把纬线夹在经线中,母亲用吊着的筘,使劲打几下,把纬线夹紧。筘是在空中吊着的,从织布机的顶端,伸出两条蜗牛似的触角来,高高的翘起,两根细长而结实的麻绳,把筘的两头钳住,这个装置我们老家叫“吊死鬼”,名称虽然不好听,作用却十分重大。织布时的几个动作,要紧密连贯,环环相扣,双目凝视,手脚并用,弓腰曲背,苦状难述。就在踩、仰、穿、打间,一缕布形成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当秋虫在户外哀鸣时,母亲的新布已经织出一大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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