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访
(作者:李思纯)
抛开作家的身份,我是秦岭山中一个小县城的乡镇通讯员。
我的工作是以新闻宣传报道为主,不过,可不像电视台和县级宣传部门那么纯粹。都说乡镇干部是“万金油”,啥都要能行,乡镇通讯员当然也不例外。除了搞宣传,有时也做别的。
比如昨天,十点钟我接到镇长何珦的指示,让我去暗访城市社区筛查点。指示是微信发来的,简短又明确:你去暗访昨天落实的所有城区筛查点,包括网格的,要负面曝光一次,照片附文字。我一怔,随即回复:好!马上行动。随即又附加一个问题:那章书记一早安排我今天正面宣传报道的事,写还是不写?
一时没有回话,我犹豫着要不要关电脑。
几分钟之前,我还在工作群里跟同事索要前一日网格筛查点上岗执勤的照片,准备起草党委副书记章一志早上八点准时叫交办的宣传任务,就筛查点干部、志愿者认真坚守岗位到深夜的事迹选取一些典型进行正能量宣传。看得出来,他与何镇长的思路出现一丁点分歧。按理说,通常这种情形就是“谁的官大就听谁的”——这是上一周当镇党委书记程前和镇长何珦同一天给我的任务有冲突时,章一志甩给我的原话。我大不了再打个电话给章一志,告诉他何珦镇长的意思也未尝不可。
不过,我还是在微信里将章一志安排我的任务让何珦镇长知晓。这样做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我得让镇长知道,我没闲着。自打正月初一疫情防控开始,除了每天完成县委宣传部交代的任务之外,镇上几位主要负责人也轮番给我下任务。宣传是我的岗位工作,当然谁交代的任务我都不能推脱。为了达到他们的要求,熬更守夜把自己写个半死,结果谁都没有满意。其二,我得表现出我是比较听话的人,这是这么多年在乡镇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同一件事,经常性的自作主张去做了,所有人便觉得你做的理所当然。但是落实这件事的办法若是领导说出来,你再去照做了,那叫‘认真落实’。说白了,你的听话会让领导觉得你靠谱,踏实。
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半。我不能再等,决定去找何珦镇长当面请示一下。
顺着办公室门外长长的走廊,穿过一个天桥,就到了另一栋楼的二层,这里是所有班子成员的办公区,依次是副镇长、人大主席、镇长、副书记、书记。何珦镇长办公室门锁着,我下到楼层中间,恰好碰到党政办主任娟子上楼,她告诉我何珦镇长在县里开会。
正说话间,何珦镇长的微信发了过来。
先暗访,负面曝光一两批,等过几天整顿好了再做正面宣传。
我拿信息给娟子看。悻悻地央求娟子,你得给我乔装打扮一下,要不就这样出去暗访的话,有几个人不认识我呢?那我不成了“明访”吗?
娟子说,那没办法,你可是咱们县出了名的作家,宣传稿又这么能写,县直部门估计认识你的人还真不少。不过,这次教师抽调的过,教师队伍认识你的人应该不多。你带着大口罩呢,也说不定。
我叹了口气。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的活嘛!我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娟子安慰道,你这段时间写东西太累了,就当是体力劳动嘛,还可以歇歇脑子。
也是,说起来我在镇党委疫情防控指挥中心宣传组,但所谓的“组”就只有我一个。别看城关镇辖区大,事多,有门道的人也多,可就是在文字工作上缺人,宣传稿更是没人愿意写。两年前,为了要个人,我在党委书记程前跟前没少唠叨,好不容易分来一个小徒弟,我花了一年半时间把他带出来,结果去年底财政所硬把他要走了。有什么办法呢?可能在谁的眼里,财务都比宣传重要。作为宣传组唯一的“扛霸子”,到现在我也没休息过一天。我最恼恨的就是‘能者多劳’四个字,每次要额外承担一些任务的时候,总有人拿这四个字说事儿。还有人说,你是作家呀,对你来说,写起宣传稿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对于说这些话的人,我都懒得怼他们。欺负老实人也不过如此罢了!但是,也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的苦。
对于我要乔装打扮的想法,娟子爱莫能助。她说,你除非马上减掉头发或者戴一副比较夸张的眼镜,再换身衣服。
那当然不可能。
最后,娟子帮我把马尾盘成丸子头,将我的蓝色口罩换成粉色,权当自欺欺人地改造过了。坐她对面的乔妮儿看着我笑的不行,说,李姐,你咋弄我还是认得出来你呀!
我无可奈何又心存侥幸。我将口罩拉了拉,说,那是因为你天天见我的缘故。
这时,我又接到县派驻镇督导政协副主席陆合超的电话。
他说,城区供电所的那些同志不分白天黑夜保障全镇所有筛查点的电力供应,免费走线拉灯,装插线板让值守的人取暖。我建议你来给他们报道一下,太不容易了。
那是应该宣传!陆主席。我一口允诺。告诉我他们在什么位置,我刚好要到城区,可以抽空先采访一下。
我只是建议!你自己把握有没有宣传价值。我给你留个他们所长的电话吧,你回头联系他。陆合超在电话里一贯的絮叨。
挂了电话,娟子望着我扮鬼脸,乔妮儿把泡好的一桶康师傅递给我。小姑娘担心我一出去又得饿一整天,这些天街道饭馆酒店全都闭着门。
我的暗访任务就在这样惴惴不安的情绪中开始了。
我要暗访的筛查点,有一少部分是我的同事在值守,我没法像暗访其他筛查点一样假扮一个蛮不讲理非要进小区看亲戚的妇人,只有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偷偷观察几分钟——我是这样打算的。
事实上,我把这少部分放到了后面,准备从不熟悉我的大部分筛查点开始,计划正如同上面所说,假扮一个非要进小区探望亲戚的妇人,看值守的工作人员如何对我。按照规定,非本小区住户一律不得进入小区。那么,如果值守的人本来抱着走过场的态度尚且别论,如果是因为心肠软,经不起我的祈求而对我网开一面,我则要将他们连同做和尚撞钟的人一样,记录、通报。
这样的试探类似于人性考验,细思极恐。还没实施,我其实已被其中暗含的无耻念头所吓到。
正午十二点,我来到第一个暗访目标点,滨江新城。
这是县城里居住人口最多的小区,虽然是十年前的建筑,但小区最近几年因为物业的智能化管理而被人定义为全县第一个智慧小区。我曾经陪党委书记程前来检查过小区的物业工作,至今仍记得那酷似光头强的物业经理得意洋洋的介绍,在那天,我可着实被惊着了,细思极恐啊!你想想看,他说,但凡走进这个小区的人,卡那么一刷,你的身份信息就全出来了,你家庭住址,你什么时候进这小区,什么时候出去,之前来过几次,全都一目了然。那不是什么隐私都没有了吗?我记得当时程前书记还跟物业经理开了句特随意的玩笑,他说,你们小区装了这个系统,可方便纪委和公安局了!谁找情人可千万不敢找这个小区的......
现在,我远远的站在这个小区大门口十米远的地方。
筛查点的帐篷当中摆着一张桌子,两个带红袖章的人正忙着帮人办理出入证。出入证其实是前一天就发到各筛查点上的,许是这个小区住户太多,到现在还没有发完。
可别小瞧这张粉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姓名、家庭人口、所住小区名称,按管理要求,不论你什么职位都得靠这纸片进出,不是一个小区的人甭想进。我也有一张,昨天领到手我还跟楼下的保安大哥说,这出入证我一定好好保留下,将来好作为纪念。
这时,办完出入证的两个女人一边拿着粉色纸片细看,一边小声嘀咕着从小门走进去。大门边站着两个带红袖章的中年男人,看那衣服穿戴的架势,许是哪个单位部门的小头头,他俩聊着天,眼睛看着另一边正在检查车辆通行证的保安。
我信步走近了些,走到他们正对面的保安旁边。保安看了我一眼,以为我就是个没事闲逛的女人。对面两个人的闲谝仔细一听,竟跟暗访有关。一个说:中午那小伙开着宝马径直往人家小区闯,人家可不认他,管你是干啥的呢,直接把他吼下车。结果你猜怎么着,是做暗访的。你说现在这政策——把咱这么多人抽出来,过年的假取消,正月也不让过了,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值守到半夜十二点,即使两班倒也是要在大门口受冻的吧,他们可倒好,一会儿派人暗访,一会儿县里督查,这是把人朝死里整呢!当听众的那一位跟着他好一阵唏嘘,叹息。
他们说的人与单位纪委办公室的一位同事颇为相似,看到他们哂笑,我心虚的脸一下子红了。
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把手机放在胸前对着他们的笑脸迅速拍下一张,随后回到办出入证的桌前。
三个男孩猝不及防地从我身后冲过来,我一下子被他们挤开,打头的人拿手里的出入证晃了一下,后面第二个跟着他一闪身便冲了进去。先前办出入证的一个穿红马甲的女人手快,一把抓住正往前冲的第三个男孩。
你是哪里的?红马甲问。
我是江南的,刚进去是我同学,我们一起写作业。阿姨,你就让我进去吧,顶多一个小时就出来。
那男孩大概没料到自己会被揪住,羞涩的笑着请求那女人。
不是本小区的不让进!你们都是年轻小伙子,把你放进去,你们若扎堆喝酒什么的,查出来我们要挨处分的。红马甲女人为难地说。
她的顾虑是有依据的。就在情人节那天晚上,这个小区后门的滨江大道上,一个小伙醉驾直接撞死一对九零后小情侣。后来一查,他在小区朋友家聚会喝的酒。因为在疫情防控期间明令禁止聚餐聚会的,也设置了走亲访友劝返台对外出闲逛的进行劝返,所以这事情一出,就暴露出许多漏洞,比如:他是哪家聚餐喝酒的?社区和小区对疫情期间管理条例宣传是否到位?是谁给了他便利允许他出入其他小区?查到最后,不但一起聚餐喝酒的人要承担后果,就连小区门口值守的人也要一起受罚。
男孩赶紧许愿。阿姨,我保证不喝酒。我们只是要一起做题,学习。我保证一个小时就出来。
红马甲女人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登记表递给男孩。
如果你只是去学习的话,那你登记一下!她说。
我叹了一口气,拍下男孩俯身登记的照片之后转身离开。
走出二十米远,路边有一个老旧巷道,巷道口是国土资源局的办公楼,紧挨着一个后院是家属楼,再往里就是城郊菜农的院子和一大片一大片的菜地。
帐篷就搭在离巷道口五米远的地方,我没有犹豫,径直就往家属楼走,甚至故意挺直了肩背。帐篷里的两个人围着火炉子,一人捧一桶康师傅正吃的起劲。
其实我之所以没有一丝犹疑,是因为我想好了,万一他们问起,我就说去找熟人。
当然,我这算不上虚张声势。后院家属楼上的住户我还真认识一个,这个人搁国土资源局可算是元老级的干部;搁街道上,他的名头也快赶上县城半个社会混混了。七年前那会,县作协有个热心的老太太介绍他给我认识,说他条件好,喜欢跟搞文艺的人打交道。当时,我跟老太太在他家大客厅还喝了他冲的速溶咖啡。但我没想到那个男人那样显老态,这令我对相亲很是失望。或许在老太太眼里,五十六七岁还真不算老,至于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劲儿,老太太许是也归在稳重一列的。我那时候正穷困潦倒,老太太实心帮我,叫我考虑一下就应承下来。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人风流韵事一箩筐,据说离第二次是因为他老婆下班撞见他在屋里跟人鬼混,他竟让她老婆在外面等他事儿办完再出来。不管事情真假,总归有这样荒唐传言的就跟我不像一路人,我当时就跟老太太回了信,把老太太急的逢人就说我眼高。过了这么些年,想必那个人已经退了休,现在就在家躺沙发上看电视也说不定。往里走之前,我还特意搜了搜手机上的电话号码本,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我想多了。
吃泡面的那两个人一直埋着头对我压根没有一丝疑问。
他们一边吃泡面,一边在讨论这些天所受的罪。
一个说,我实在想吃一口米饭炒菜呀!以前两年加一起也没吃过这么多泡面。
另一个说,有啥办法呢?将就吧!有火烤,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就是可怜我闺女了,好不容易放寒假从外地回来,我和她爸都分到执勤。家里没人陪她,也没人给她做饭。昨晚半夜回去,看到厨房她自己炒糊的菜、烧黑的锅,我和她爸爸眼泪都下来了。
先前那一个又说,我就想着顾不上孩子,所以提前让他奶奶接走了。这一周,我都没回去看孩子。
......
我不能再偷听下去,她们的话令我难过。
我想起远在西安被封闭在小区的女儿。
正月初二晚上,当时有传言说,从正月初三开始西安就不允许外地的车下高速了。女儿考虑到自己工作室年前定下的货已经到西安中转站,万一拖下来不能走,那边收货的人都没有。她在家急得团团转,当即决定,立刻找私家营运车连夜离开。于是,我们娘俩找出好多个车帮电话,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那些车主有的担心已经下不了高速,有的担心传染病毒......女儿被一次次拒绝后突然就崩溃了,抱着头痛哭。后来,我出高价包了一辆熟人的车,送女儿的时候,匆匆将单位发的两个口罩一齐塞到她手上。
女儿没料到,虽然她赶到西安顺利收了货。但没两天,她租住的小区就被封了。不允许下楼,物业两天可代买一次菜.....
想着女儿,心里酸楚,我的脚步沉重却走的飞快。
接下来,我一口气查访了十个筛查点。在我说出想进去探望姐姐的时候,只有四个筛查点很干脆的将我拒之门外,另外几个点大多盘问一番,让我登记之后,也就顺利进入了。
我原以为会网开一面的都是些心慈面软的老头老太太,谁想到他们在值守时挺下狠,雷都打不动。但凡被我的请求所打动的,大多是年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小心翼翼却又善良可爱,同情我见不到亲人的伤悲,又确实作难,这时候往往他们会交换一下眼神——我能从那其中读到些什么,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善良秉性的认可。
这让我发自内心的感动。情绪一起来,很快又被无比的愧疚淹没。为了演的更接近真实,填了表之后,我还得装模作样的爬上几层楼,然后再走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怀疑,我探望亲人的速度确实过于快了些。
期间,我抽了点空,见了陆合超让我采访的对象,一个城区的供电所所长。他很健谈,我的采访很顺畅,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临走,他得知我在检查筛查点,问我查出什么没有?我苦笑。我能说现在筛查点百十几号人一少半人是在走过场吗?当然不,那是打领导脸呢!我没打算跟这个供电所所长说什么,倒是他,热心地推荐我去距离一站路的红花小区看看。他说,那个点卡得挺硬,县委书记昨天去试过,硬是没让进。我心想,那既然县委书记都试过了,我有什么好试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听了他的建议。
红花小区早先是给县里两所中学的教师建的,地段好,价也不算贵,被当地人称为文化人最多的小区。没两年,开发商在四栋的基础上一下增加了七八栋,红花小区的人一下子杂了。
路上我查了查放在包里的责任落实表,在红花小区筛查点执勤的是两个门卫配合四个教师,全天分两班,每班三个人。
我在小区正对面的香樟树下站定,中间隔着一条通往江边的道路,直线距离差不多三米,可以清楚地听到小区门口的说话声。
值班的两个女孩看样子很年轻,穿黑衣的坐着、穿粉袄的站着,另外一个门卫守在栅栏边,专看进入人员的出入证。我注意到,筛查点的桌上除了登记表还有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盒子,体温枪就在里面,但她们并没有拿出来用的意思。这让我很诧异,难道前一天县委书记来巡查的时候他们没给用一下?
这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匆匆忙忙地径直往门里走,他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裹得紧紧的布包。两个值班女孩正交谈着什么重要话题,声音很大,语速也极快。就在她们疏忽的一瞬间,门卫把老汉挡住了。
你的出入证呢?他问。
老汉愣了一下,将手上的布包换到另一只手上。粉袄女孩就在这档口突然冲过来,抓住老汉的胳膊使劲往后拽了一下,老汉趔趄着晃了晃。
明摆着在检查你直接往里闯?你的出入证呢?粉袄女孩呵斥道,她显然有点生气。
我走过去站到离他们一两米远的地方。要是女孩再蛮横或者争吵起来,我打算顺势帮老人说说话。
老汉有些愤愤不平。我正准备掏呢!他说。你这姑娘,我又没说不给!你只管把我往后拖,这要是把我摔倒咋办?
他将布包夹到胳膊下,颤巍巍的从兜里摸出粉色小纸片。粉袄女孩并没理会老汉的责问,面无表情的从老汉手里接过来扫了一眼,又很快递回给他。
你不是这个小区的人。粉袄女孩说。不能进,回去吧!她转身走回桌子后面。
姑娘,你听我说——
老汉一看粉袄姑娘那严肃的样子着急了。
我是不在这个小区住,但我有个老病号,也是我老朋友,他住这个小区。
老汉将手里的布包搁到桌上打开,有诊脉的布垫,还有听诊器和装药的塑料包。
我是咱们县医院的退休医生,我的这个朋友他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和高血压什么的一直找我瞧,过年到现在不让出门我也就没去看他。昨天他打电话说不太舒服,所以今天我来,想进去给他瞧瞧病。
老汉很认真地解释。
大叔,你回去吧!不能进。一旁的黑衣女怕老汉耳背,大声跟老汉说。
我不是去串门玩,我是去给人看病。不会连病人都不让看吧?
老汉大约不甘心就这样被轰走,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位姑娘。
粉袄女孩把黑衣女推开,自己站到老汉面前。我来吧!她说。你不用对这种人客气。我跟你说,这些老的就是不听劝,没什么道理可讲。
就是不让看。你快走吧!别在这妨碍我们执勤。她对老汉说。
老汉急了,将口罩一把扯到下巴底下。
我就不相信,政府是让你这样执勤封门的,连病人都不让一眼。他不满地说。
老汉的话激怒了粉袄女孩。
你把口罩戴好!
她厌烦的呵斥道。
老汉无奈地将口罩提起来。
粉袄女继续说:我们就是这样按规定执勤的。人家有病,自然有家里人送医院,不用你看。退一万步说,你去看病人,那你的行医资格证呢?你拿行医资格证出来!
粉袄女的疾言厉色很起作用。
老汉张了张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抓起桌上的布包。你们这样不对。他将布包夹在腋下,边走边说。你们也有老的那一天。人家儿女没一起住,自己常年一个人在家,平常生活自理,那万一病了呢?共产党不会见死不救,就是你们这些人把经念歪了......
他往滨江道方向去了,大概是靠江边的住户。道上行人寥寥,他声音很大,在空旷中无端就生出一点悲愤的意味。
我差点想追上去把老汉叫回来,或者去跟女孩说说。但我几乎可以确定,她们不会听我的。教师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是给别人指点人生的人,而我,只是一个镇政府的小小通讯员而已。我想起那一年,女儿的初中数学老师,她跟我聊起对乡镇干部的印象,满嘴粗野,挽起裤腿跟农民一个样......虽然她那时并不知道我就是乡镇干部,但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鄙视以及对我心灵的刺激,能让我记一辈子。
退到小区对面,隔着距离拍了张两个女孩的照片,我转身离开。
乔妮儿来电话。
李姐你在哪儿呢?舆情信息平台转过来一个帖子,拍了一张污水横流的照片,说红花小区7幢一楼的下水道堵塞,粪水到处都是。还说粪便里面可能带新冠病毒呢,请政府赶紧派人处理。我把帖子照片转给你吧!
乔妮说。
我说,真是啥事都往疫情上扯。
乔妮儿电话里嘻嘻地笑。
但我还是点开了照片,照片底下真写着这么一句话:听说粪便携带冠状病毒呢,流了这一地,还是请赶紧派人来清理了吧!
这样的帖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按说这类事找物业处理就好,只是小县城的物业管理刚刚兴起来,有些小区有物业,有些还没有。很多网民不知道这种事该找谁处理,所以只管往贴吧发,说白了还是想引起政府部门的关注,尽快解决问题。
以前管舆情处理的小伙调走了,打春节疫情防控开始起,处理网络舆情就落到了我头上。没接触过还真不知道,现在居然有这么多网民把希望都寄托在贴吧、微博。这几天倒也罢了,挨家挨户排查那会儿,贴吧别提多热闹,一会儿发辆鄂A的车,一会儿发个没带口罩的人,一会儿举报个楼上的,我记得有一天我坐在电脑跟前硬是写了一天的情况说明。
我打电话给镇上环卫站的老张,小区物业和配套设施都是他在一并管着。老张说,你这是为难我,这几天找谁掏粪坑去呀?毕竟还在正月呢。
我将那张照片发给他。我说,你没见人家都跟疫情扯上关系了?你要是不找人处理,那栋楼的居民都闹起来咋办?
老张骂了一句粗话,对我说,那行吧,马上找人过去。
我又给乔妮儿打电话,让她先把帖子回复了,就说这边已经安排专人处理。
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红花小区的方向。正午安静,每栋楼都在沉睡,一溜齐整的香樟树枝叶遮住了视线里的所有生活痕迹。
下午四点半,在看完第二十个网格筛查点的时候,我开始访同事值守的点。北街区的老刘打电话来,大声寡气地问我在哪。我说,路上走着呢,看点。他说,那你看我的点呗,你在哪我开车去接你。我说你咋那么闲呢?他说,我这车上装着喇叭,跑在路上就是宣传疫情,这会也是巡逻呢,带你顺便,不误事。我说,你北街区的点我都看七八个了,我现在去南街区看几个镇干部守的点。他说,我带你过去。
我料定老刘是有事找我。
我俩是初中同学,不过初中毕业就再没见过他。再见他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当了北街区的支部书记。
老刘早年在南方开饭店,据说赚的满盆满钵,后来回县城之后,在一个废旧的丝厂家属区又开了几年馆子,赚没赚钱不知道,结交的权贵却帮他实现了光宗耀祖的梦想,连支委委员都没进过的他硬是一下子当上了社区的一把手。
头半年,他老闹笑话,就连我们同学都不好意思跟他凑一块,嫌他说话丢份儿。就拿他儿子办婚礼的事来说吧,恰好那段时间全市上下都在抓民风建设,他势扎得大了点,太招人眼,加之那时候他还没有从初登官场的洋洋自得中缓过劲儿来,脖子上挂的粗金链子咋劝都舍不得取。结果,儿子酒席办完两天,让人编成讽刺他的顺口溜,抄写成大字报,一夜之间贴的满大街都是。要不是一手提携他的镇党委书记程前给他罩着,他的丑就出大了。后来,金链子不敢戴了,人也老实许多。混到下半年才稍微入了门。毕竟,开饭店和当官有一样是相通的,那就是左右逢源。别看老刘文化没有,在这上面可有着眼眨眉毛动的机灵劲儿。
老刘还有一样好,见谁都一脸笑,谁说啥他都敢答应。但凡有啥没顺领导的意,来骂他都跟骂自个儿孙子似的,也从来都不给他留情面,但他能忍,谁骂都不回嘴。往往弄得最后,骂他的领导没了脾气,事过了,不但原谅他经验不足,反过来还夸他态度好。
我在街边上了老刘的车。
他问,你看过的几个点咋样?
我说,好着呢。
他说,我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
想着刚才发现那么多问题,我怕他刨根问底就没接他话茬。我说,你拉我到南街口吧,我去南社区看看,那儿有个点。
他说,行。
在距离南街口四五米的地方我让老刘把车停住。我说,最少十分钟,等不住的话你就走。他说,等吧!
这个小区原来是服装散货市场,后来散货市场改建成地下超市和KTV娱乐城,周边除了居民住宅区、社区居委会,还有乱七八糟的床上用品店、美容店、快递,大家都图方便,一个前门通道一个后门通道,仍然没建大门。筛查点的帐篷搭在一家关闭的超市门外,挨着帐篷横起一道栅栏,一端抵着对面的墙壁。
我不想让同事看见,或者看见了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暗访,所以我特意闪进超市旁的水果店,捡了些甜桔拎在手上。
帐篷里的大灯泡闪着晃眼的亮光,里面隐约三四个人围着电炉子在聊天。帐篷外,五个女子隔着栅栏也聊得正欢,不时发出旁若无人的大笑。栅栏设的开关就在帐篷口,只有半米的宽度。有人进去,帐篷里坐着烤火的人欠身看了看出入证,因为戴着口罩,我也认不出是谁,怎么看也不像镇上的同事。
一会儿又有人来咨询店铺何时可以开业,帐篷里走出来另一个带红袖章的光头男子。我一看这可真是同事,市场监管所的人,只是他平日在城区办公,没怎么跟党政办的人打交道。
趁没人注意到我,我对着那些聊天的女子先拍了照片。
我的手机刚挪开,便看见南街区社区书记杨仙儿领着四五个带红袖章的爷们从里面出来。她视线恰好看过来,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索性迎着她的目光,一直到她走近我跟前。
李主任,你咋站这儿呢!
我没事,我找他说句话。我指了指市场监管所的那家伙。
巡逻吧?你忙你的!我笑着说。
杨仙儿也笑了一下,没说什么,领着她的人很快走开了。还好市场监管所那家伙正跟人说话,压根没往我这边看。
老刘将车移到通道口等着。
我说你咋过来了。他说,刚杨仙儿都看到我了,过不过来也就没关系了。
我问,杨仙儿说啥了?
哼!骂我不要脸,带你过来黑她呢!
我笑的不行。我说,她不敢当面骂我,只有骂你了。
老刘也笑。那个怂女人,她骂谁都难听!要不是想着她很何镇是亲戚,我非给她骂回去不可。甭看她活做了不少,毁都毁在一张嘴上了。
我说,你小心点,杨仙儿可是说话不把门的人。
老刘说,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下一个点吧,边走边说,我就是要跟你说说何镇的事。准确的说,是何镇骂我的事。
我笑,何镇虐你千百遍,你待他依然如初恋。又不是骂这一回了,还矫情?
老刘说,我哪是矫情。因为昨天下午才查出来我们有一栋楼漏排了。今天一大早,何镇长指着我鼻子骂,骂的我根本抬不起头。我长这么大,我爹妈都没这样骂过我。何况今天还是我生日呢!老同学,你说我图啥?肠子都悔青了。你说我轮炒菜锅吧,虽然辛苦最起码自在呀!现在好,饭店关了,家里老爷子也跟我翻脸了,可是我的地盘子上还没做出点名堂。县上表彰两次了,都没有我北街区。
老刘越说越沮丧。
我说,祝你生日快乐!
从包里摸出一个榛子巧克力递给老刘。他苦笑着接过糖,一只手搓开糖纸,一下子丢嘴里。
我找你的意思是,你文笔好,给我写一篇啥,最起码让领导看到,我遭罪也就没白遭吧!
我说,我不能给你写。
老刘一听就火了。
你给谁都写,凭啥不给我写?就杨仙儿对你那样不礼不敬的,你都第一个给她写了。我这老同学,你好歹也拿眼角斜一下吧!
我说,那不一样。杨仙儿是章书记让写的,我哪敢违抗“军令”啊?你不一样,你上任时间短,根基没其他社区书记那么牢固。如果真想宣传,我找娟子抽空给你写一个。
老刘一听,这才乐呵起来。
我打算让老刘回去,我自己一个人转。正准备下车,镇长何珦的电话打来了,让我立即到北街区,他在那里等着。
我和老刘进屋的时候,何珦镇长坐在老刘的靠背椅上正和人大副主席陆合超说话。
你查出来几个问题?拍了几张照片?他一见我就问。眼睛瞟到我身后,又问老刘,你们怎么一起来的?老刘开车出去了?
老刘笑嘻嘻地说,我开车跑菜市场放喇叭宣传了一阵子,门口碰到李主任的。
何珦又转过来看我。
我说:基本上都是同样的问题,没用体温枪。当然,还有其它......但我拍的照片不多,也就十几张吧!
何珦笑着和老陆对视了一下。
正如我们所料的。他说。
每个人都说自己点上没问题,其实问题一大把。你继续查!最少要三十张照片,晚上十点半给我,最晚不超过十二点。明天一大早,我要通报出去,让各单位网格点的领导都看看。
何珦有些激动。
他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干部,讲话一向声音洪亮,颇有气势。当他的手在半空中狠狠一挥,老陆马上应了一声,好!就应该这么干。我今天也把筛查点的情况仔细研究过,你这么做是对的!
我诧异地看了老陆一眼。
热衷于马拉松竞赛的他实在是精力旺盛的很,做什么事都要仔细研究。先前他到村里核查贫困户信息以细致出名,后来,又听说他对上级下达的整改方案和其他文件精神一个字一个字的非要吃透,吃透了再想方案。搞脱贫攻坚的这几年,县委派他到城关镇督导倒真有点‘铁将军把门’的意思。
我和陆合超相识的更早一些。六年前,他在一个深度贫困村督导,有一次我到那个村采访,他听说我的名字之后愣愣地看我老半天,说了一句:原来那个作家就是你呀!后来留在村里吃饭的时候,他端着白酒一杯杯的和我碰。我这才知道,他不知从哪里得了我的一本散文集,硬是读了一大半。就连某一篇叙事散文描写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非要抽时间和我探讨。这之后,他有几次饭局专程叫我过去,特意将我介绍给他的朋友。倒是我素来不喜欢跟官场上的领导打交道,也受不了他醉醺醺的夸赞,慢慢疏远了他。不过,因为熟识,我更了解陆合超骨子里有一种对工作“较真”的倔强。私下里他人却很随和,没什么官架子,当他面大家都客客气气称他为陆主席,特熟了之后,直接称呼老陆他也乐呵呵答应。
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六点钟光景,我担心任务完不成,不免有些着急。何珦还在讲他的想法,老陆不时点头与他附和。但眼睛余光却也留意到我的心不在焉。
何珦话音一落,我急急忙忙起身跟他告辞,无论如何我想尽快再查十几个点。
老陆说,小李,不如我们一起去。我要查的内容与你要查的有点区别,但一起去能节省时间,顺便把该观察的就观察了,回头你做总结发通报还要留点时间。
说完,他看着何珦镇长。何珦笑,这我不管,你们自己商量。小李单独跑也行,想去哪些点可以让我司机送。和陆主席一起也可以,总之,把任务给我完成。
何珦镇长一走,我和老陆也往外走。老刘撵出来,给我和老陆一人手里塞一盒牛奶。他也不等我和老陆推辞,摆摆手麻溜地退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因为老陆坚持要先找社区书记一起查访,我只好跟着他彻底“明访”了。西社区我们看了五个点,问题跟先前查的都差不多。在查访过程中,老陆终于自己认识到让社区书记跟着有多么不妥。老陆要想查值守人员是否牢记本小区居家隔离住户的基本信息,比如小区有几个隔离的、住哪栋楼哪单元、从哪里返回的、长相大模样,这些得一口清吧?否则的话,人家出门逛大街去了,你值守的人还蒙在鼓里,那算怎么回事呢?可每到一处,老陆提出的问题还没等值守的人开口都被社区书记抢答了,弄得老陆脸色讪讪的。
再转入另一个社区,天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紧挨县政府大楼的老县城最大入口处,筛查点的人远远认出了老陆,主动客气地跟他打招呼,还把筛查点的登记表拿给他看,介绍白天登记的情况。帐篷里坐着的另两个女生一个站起来直接冲我叫了一声‘李姐’,一个在旁边接电话的也被我听出了声音。因为都带着大口罩,声音辨识出关系倒是陡然让人生出一些亲切感。
看来也没啥查的,你们都很认真。
老陆听完小伙子的介绍,笑着鼓励他。
一对小情侣掏出出入证之后有说有笑的进去了。陆主席临走看了看那一对的背影,转身跟筛查点的人挥了挥手。我掏出手机拍下张照片。先前打电话的女同事警觉地跑过来拉住我,笑着问,你拍照干嘛呢?我说,没事,我看夜景挺美的!她说,我不信!是不是领导让你来查我们呢?我说,没有,真的就是看景色好。
我走出几米远,大约是其他人在问,我听见她大声而不屑地说:管她呢,有啥了不起的,最讨厌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走在我前面的老陆也听见了,停下来默默地看了看我。
出了老城区拐入另一条巷子深处,见我始终没吭声,老陆以为我在生闷气。这是政府办的点。他说,值守的人有保密局的,有城关镇的。
我说,我知道,还有一个是信访局的。
保密局长对这事比较看重,他人比较敏感.......陆主席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不以为然。每天县督查组和镇纪委检查的人都在例行检查,我们的“小查”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发现小问题能提出来让他们得到警示,对他们的工作未尝不是一种提高。
都是共性问题,不要紧的。我笑着说。
老陆想了想,还是劝我不报为好。
副书记章一志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老陆正走在中心广场的樱花大道上。听口气,他有点恼火。
下午是不是有个帖子说红花小区里头哪一栋一楼的化粪池堵了?你给人回复说派人去,结果去了没去你也没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没问,我说。
当时给环卫站张站长说了,他说他马上安排人,我也就没再管了。
肯定是没去,要不人家也不会再次发帖,县领导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章一志说。
你马上联系老张问清楚怎么回事,明天早上早点去把事情处理了,比较是县委书记关注的小区。现在,你先到贴吧更一下帖,该给人解释的要给人解释清楚。
我赶忙给老张打电话。
没想到老张气定神闲。
我找的人去了。这事怪不到我头上!老张说。而且是你给我打完电话不到一个小时就赶过去了。
我苦笑。我哪敢怪你!我是说,听说人家又发帖子了,是不是没处理好?
不是没处理好,是没处理!老张说。
去维修的人压根进不了门,门口值守的人死活不让进。我还让值守的人接电话了,说是镇政府安排的人去修排污管道。结果你知道人家说啥?让我们到县疫情防控中心去开证明,还得再带上医院开的健康证。你想,维修的师傅人家不怕麻烦吗?这疫情把一个个憋在家里,本来脾气都是心焦火燎的,人家说,你爱咋咋!这钱不挣了。不让进,人家转身立马回家了。
那怎么办?明天再请你联系人赶早去吧!这边我再请章书记给筛查点值守负责人打招呼。你不找人去,这事完不了,上面到最后还是怪我有舆情没及时处理。
我苦笑着央求老张。
行嘛!老张叹了口气。你得跟章书记把事情说好,别人到门口了又给堵上。
老张这头说好,我赶忙又给章一志如此这般的回复了一通。
章一志一听缘由,不禁在电话里骂道,都是些不会转弯的猪脑子!她们这这叫教条主义,虽说防疫防控重要,难道老百姓正常生活需求都不管不顾了?!
老陆在旁边一直听着我和老张的通话。
等我把电话挂断,他说:我原本想着红花小区县委书记都夸赞的,这样看来,他们也是有问题的。太教条了,按说,这些教师都不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娃娃家,怎么看待问题就不能变通一下,我有点想不通。
我把下午看到老医生的一幕也给他讲了,他感叹到,遇到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极左和极右思想实际上都不对。所以,我们干部在做事的时候,真的要动脑筋,吃透上面的政策,把握原则,但不能把经念歪了,顾此失彼的事做不得。
这话让我把老陆高看了两眼。他笑,你这样看我干啥?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吗?
我说,对,你说的很对。但是,往往我们看起来正确的做法到了执行人那里,他们又是另一番想法。
老陆点头。
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我看他的脸越来越严肃,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上。
陕西地方邪!是城关二小校长给我来的电话。老陆挂完电话就说。
我们刚说到红花小区,结果就是红花小区的事。你说的那个老头,没去看成病的那个?那个病人冠心病差点死在家里,还好他门开着,邻居看他倒在客厅门口,把他送进了医院。家属不知怎么了解到情况,找到门口把两个值守的女教师给臭骂了一顿。两个教师脸上挂不住,要求撤回去。
我听得惊愕了半晌。
夜里十点半,我进家门才打开电脑,镇长何珦的微信就来了,问通报结果整理出来没有。
我回说:才到家,马上整理好发您。
他说:不要给谁留情面,也不要听其他人给你解释,你只对我一个人负责。
即使他这样说,我还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红花小区的点和老城区的点要不要整理进去。
十一点,当我把导出的大部分图片都配上了说明文字之后,竟意外接到镇党委书记程前打来的电话。
你今天去没去红花小区?情况咋样啊?
我说,程书记,红花小区我去了。主要是体温监测的问题,没有使用体温枪,这是共性问题。还有就是,有些教条主义,下午把修下水道的人、上门看病的医生都堵着不让进。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我打电话私下给他们负责的校长说一下就行了。你就不要把这个网格点通报出去。毕竟是前一天县委书记才表扬过的,你一通报,好像有点不对头。说到底,还是我们整体管理不到位的事,你说呢?
好。我说。
但其实他的意见令我又烦恼许久。
县城区分江南和江北两大片,这次领导挂帅任务划分的时候,书记程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升迁即将调走的缘故,选择分管了江南两个社区。而分给镇长何珦负责的江北,社区八个,占整个城区防控任务的百分之九十五。也难怪何珦说只对他一个人负责,他的压力是显而易见的。
当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取舍的时候,我决定将手机拍下的照片逐一导出,配完说明文字之后再考虑删减的问题。这样,我又花了十五分钟。
我没想到老刘最后也会来电话询问通报结果。因为先前他一直主动说让我先查他的辖区。
我怒骂他不该添乱,他嬉皮笑脸的解释又让我无话可说。
他的辖区是章一志副书记分管的。
他说,我这个社区最大,小区也最多,我当然想你暴露出来问题越多越好,那些筛查网格点的负责人都是‘大爷’,就是他们在网格筛查点混日子,我一个小小的社区书记又哪敢说他们的不是!你通报出去了,明天他们一看说不定会自觉加强管理,省了我好多麻烦不是?但你问题整太多了,岂不是章书记脸上挂不住?我倒无所谓,他可是你的直接领导......
老刘的话,我搁在脑海里翻了几个滚,到底还是囫囵吞枣那般吞了。
说到底,我不是钻营的人,何必费脑筋去细嚼慢咽那些利害关系呢?我想明白了一句话,就是何珦说的那句‘你只对我一个负责’。所以,我没有删任何一张照片。但是我把程前书记、陆合超副主席以及老刘的建议都郑重其事的备注了上去,甚至特意给备注的文字标注了不同的颜色。我想,最后的通报取舍权,那该是何珦镇长自己操心的事儿。
差五分午夜十二点,我点击了文档发送。
一天的暗访任务也就这样结束了。
在我迷迷糊糊就快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信息“叮”地响了一声,我警觉地扫了一眼,是何珦发来的两个字: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