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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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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凤的那些年

《申小凤的那些年》

作者:李思纯

                               1

黎子良与随行的三名刑警从中间一户人家出来,径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越野车。这里是距离江岭县近一百多公里一个叫佛坪的老县城,作为江岭县刑警队长的黎子良,这次特地带人赶过来,其实也是为了走程序,最后一次到罪犯家里清理物证。事实上,他们谁都知道,可清理的物件早就清理过了。

车刚启动,那户人家突然飞奔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拖带拉着三个孩子,疯了似的横到车前。

司机望了黎子良一眼,熄了火。

黎子良神色一凝,从车上跳下来。“申小凤,你胡闹啥呢?”

“我没胡闹,是你说话不算数。”

站在黎子良对面这个拦车的女人,就是申小凤,一个月前轰动全国的“8.12特大杀人案”罪犯胡一飞的家属。和她牵着手的,就是他们三个儿女。

“当初,你带着人在我们家蹲点抓孩子他爸的时候,可是说好三天后就派车送我们回江岭。可是今天,你们就来这么个小车,帮我们搬家的事你倒是提也不提了。分明说话不讲信用。”

申小凤声色俱厉。眼泪从浮肿成桃的眼眶里不断涌出来,仍然倔强地一遍遍将耷拉下来的刘海使劲甩上去。她身旁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紧紧地相互拽着,眼睛灰沉沉地瞅着眼前的警察,个个跟母亲一样的倔强。

车内三个刑警见这样子也走不了,索性一起下了车,盖帽庄严地站到黎子良身后,随时准备听令。

黎子良取下大盖帽,手使劲地将头发挠了挠,口气突然软下来。

“没说不给你搬,今天肯定不行。改天好不好,改天我叫个卡车亲自给你搬。”

   “那不行。”申小凤不容置疑地说。“事情闹成这样了,你叫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里怎么住下去?你现在走了,我到哪去找你?”

   “由得你了?再过几天,过几天我派人派车下来。”黎子良发火,声音也增加了好几个分贝。他将帽子赌气似的使劲往头上一扣,一招手,四个人呼啦啦重新上车。

司机的脚一踩油门,越野车低吼着,眼看车头就挨着申小凤的衣衫了。

   “要么给我们搬,要么你就从我们身上压过去。”申小凤冲越野车喊话。她身旁的三个孩子被这阵势给吓着了,瞬间哭成一片。

“黎队,要不给她点钱,打发算了。”后座上的一个叫平头的刑警见这阵势收不住,便请示黎子良。黎子良犹豫了一下,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百塞到他手里。

    平头下车,将一百块钱往申小凤手里塞。申小凤拽着孩子的手一抖,将钱抖到地上,眼睛看也不看。平头又将钱拾起来,再次塞给申小凤的小儿子胡玉龙,不曾想,那小子更机灵,手腕扭着一抖,就又把钱扔到了地上。

平头捡起钱无奈地回到车里。

黎子良悻悻地下车,当着申小凤的面拨通了江岭县城郊派出所长的电话。

“你马上安排一辆车到佛坪,负责帮着罪犯家属把家搬回江岭县城。家属现在都准备好了,你什么时间能安排车和人过来,现在,你和她在电话里沟通好。”黎子良交代好,将手机递给申小凤。

 

                    2

这是江岭县城背街的一条老巷子,巷子两边布满了一个一个的小天井。天井地坑潮湿,空气中有股散不开的霉味,被煤烟熏得漆黑的屋子在昏暗的光影中显得寒碜而逼仄。因为便宜,这些天井里的小房子其实很受青睐,来住的都是外地小商贩和进城陪读的家长

申小凤搬来这里半个月,她很少出门,也不让孩子出去玩耍。还好,没到开学时间,三个孩子也顺从她的心意,每天窝在狭小的空间看电视。三十二寸的康佳彩电是他们的父亲胡一飞临出事前两天买给这个家的仅有的一个“大件”,也是留给他们的唯一念想。

“很抱歉,建议做精神鉴定的申请没批准。”女律师乔雨坐在靠门口的竹椅上,很小声的跟申小凤谈事。她同情地看着这个快要被舆论逼疯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但凡有一点尊严的女人,没人能接受自己的“是否贞洁”有一天会作为法庭给丈夫量刑的一个重要依据,也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是否出轨成为所有人的谈资。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虽然她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妇,但是她现在的状况就跟街头脱光了衣服的疯女人被人评头论足没什么两样。可她那固执的丈夫胡一飞却没有给她留一点辩解的余地,从头到尾都坚持说自己亲眼见到他杀死的那个人摸过媳妇的屁股。

给胡一飞做精神鉴定是乔雨提出的建议,本想若是查出胡一飞有精神疾病,便能减轻申小凤的舆论压力,现在看来,事与愿违。

“我的清白被他彻底毁了。他倒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以后不明不白可咋活呀!”乔雨的话让申小凤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她没法再撑下去了,不禁当着乔雨一场痛哭。

 

或许是因为换了住址,申小凤并没有接到丈夫胡一飞的处决通知书。幸亏乔雨之前来看她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一步旧手机,头天下午,乔雨来电话,让她连夜赶到市里,胡一飞在第二天中午会被执行死刑。乔雨还叮咛她,若是遇到记者,一定要少说话或者不说话,再急也不敢发脾气,那些记者可是得罪不起,一个个全是会软刀子杀人的祖宗。

申小凤措手不及,什么记者不记者的,她哪里顾得着去想!放下电话,她满脑子就是丈夫胡一飞,胡一飞要死了,孩子他爸要死了。虽然她也知道丈夫的恶行简直禽兽不如,这样恶的人老天爷容不下他,全天下的人也都容不下他,真的就是别人口中的“死有余辜”。但是,她还是难受极了,她甚至怀疑眼睛突然坏了,要不怎么泪总也流不完?原以为胡一飞还会在监狱里关上一阵子。她去监狱探视的那一次,人比抓的时候白胖,说话的精神头比她还足,也有心情翻出陈年旧账,质问她当年不给他做饭吃的那一次到底为了啥。现在,这个人就要死了,她才感到慌张,意识到从此以后,身边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无论是作为自己的男人还是作为孩子的爸爸,再也摸不着也看不到了。

申小凤更没想到记者对她的围攻。那些记者的消息当然比她灵通。第二天一大早,她一打开门,十几二十个堵在门口的记者蜂拥而上。

“你跟道长熊大海在一起多久了?”

“你是不是和道长发生那种关系被你丈夫撞见了?要不请你解释一下,你丈夫为什么对道长恨之入骨?”

“你丈夫在法庭申诉时,说他看见熊大海摸了你臀部,是不是真的?”

“你丈夫就要处决了,你这会心里怎么想的?”

“你到底有没有做过那种事?”

“没有,没有——”申小凤愤怒,又无计可施。她不知道除了用这“没有”两个字给自己申辩之外,她还能说些什么。无处可逃,她被挤在一堆相机中间,只能尽量用胳膊肘护住脸,左右抵挡。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嗡嗡的耳鸣让她意识开始涣散,有一刹那,她甚至察觉到自己浑身冷汗、四肢瘫软。

当她急火攻心终于晕倒在那些记者面前的时候,就在距离酒店不足五公里的江边河滩,与她结婚二十二年的丈夫胡一飞,在一声沉闷的枪响之后,毫无异相地倒下了。

 

3

申小凤没见过别人是怎么处理骨灰盒的,她只能将骨灰盒带回老家申家寨,她想按照家乡丧葬的风俗习惯来处理这只木匣子。

还好,同她断绝几十年父女关系的父亲并没有为难她,而是像对待远嫁的女儿一样接纳她和她带回的骨灰盒。哥哥说,他和父亲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消息。但他们对于胡一飞的死所表现出来的平静,让申小凤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一早料到丈夫胡一飞会有这个下场似的。因此,在父亲帮她选好坟地之后,她拒绝了哥哥的帮忙,坚持自己挖坑。

“妈妈,你挖的坑只比狗洞深一点。”儿子玉龙在一旁悻悻地说。这小子无精打采,和他两个姐姐以同样的姿势抱着膝盖蹲在那里,根本没有帮她一把的意思。申小凤瞪了儿子一眼,一连串的事已经将她的气力掏空了,她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哪怕是跟自己的孩子。狗洞也好,猫洞也罢,足够放下那个小小的盒子就行了。

她将枕巾包着的骨灰盒连同几件衣裳一起放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像埋一个正常往生的棺木一样,填土垒石,砌成一个简单椎形的坟头。

申小凤吃力的闷头做着这些,并不叫三个孩子帮忙。她知道,他们肯定伤心自己已经没有父亲了,更为沮丧的是自己的父亲竟是以这样不堪的形象离开她们,还有她这个母亲,带给她们的将是无尽的流言蜚语。他们一定憎恨极了。

坟头砌好,申小凤从塑料袋里掏出火纸和香烛点燃。

“玉柳、玉竹、玉龙,你们三个过来,跪在这儿,一人磕三个响头给爸爸。”申小凤说。

三个孩子将头扭在一边,不看她。

“不过来是吧?”申小凤脸色铁青,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不过来你们今天就试一下!一个一个,若要都是白眼狼,就当我们当娘老子的没生养过你们!”

大概没料到母亲这么狠,三个孩子胆怯了,一个个过去乖乖跪着,一声不吭,该磕头磕头,该烧纸上香的烧纸上香。磕头的时候,三个孩子的眼泪流的哗哗的,申小凤又不忍,等这简单的祭奠仪式一结束,她便打发老大玉柳领着妹妹和弟弟先回外公家等着。

山岭渐渐笼罩在灰暗中,暮色四合。申小凤终于松弛下来,她安静地坐在凄清的晚风里,没有一滴泪。

这一夜,一家人在申家寨老屋住下。宽大的木板床上,憔悴不堪的申小凤丝毫没有睡意。白天不要命的挖土,这会身子散了架一样难受。她捶捶自己的肩,捏了捏酸胀的胳膊。

儿子在布帘后面打地铺,大女儿就在躺在她旁边,二女儿在她脚头,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她竟有些羡慕。

刚关了灯,大女儿翻过身来,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她。原来是装睡。

“妈。”

“嗯。”

“我害怕……爸爸没有了,我们咋办?”

“害怕没有用……爸爸没有了,我还是跟你们在一起。想办法……”

“那天,你和我们拦在警察车子前头,我生害怕人家真的撞我们,不给我们搬家。”

“不会。”

“你咋晓得人家不会?”

“我猜的。因为他们是国家干部,他们有办法,犯不着跟我们计较。”

“妈,你怕不?我看车轮子呼呼的,都快压倒你脚上了。”

“怕。但是……妈妈没办法。他们肯定也生气,气我不该逼他们。”

申小凤抹了一把酸涩的眼睛和鼻子,勉强打起精神对女儿笑了笑。

女儿乖巧地将头拱进她怀里。

                  

 

4

申小凤想,要是冬天就好了,冬天带上口罩就没有人认出来。

但是现在,她尽量低着头,不让人看清她的脸。

她挑了便宜的豆腐、豆芽和白菜,也不敢讲价。尽管这样,付账的时候,还是被旁边买菜的人认了出来。

“哎,你不是那个杀人犯的媳妇嘛,原来你也住江岭县的呀!”

“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媳妇,在电视上看到过。就是她!”

“一看就不像正经样子。把自个男人害死不说,还害了十几家……”

申小凤抱着菜落荒而逃。

当然,相比于孩子入不了学的大事,这样的小事是不值一提的。

下午,她换了一件暗红色的衣服,赶去城郊的一所中学碰碰运气。已经开学一周了,城里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收他们,如果这唯一一所城郊学校也拒绝的话,她可真是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果然,当她说明来意,校长急匆匆地转身就走,连敷衍她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你去找其他学校吧,我这庙小,要是让杀人犯的孩子进来,其他孩子怕都不会在这里上了。”

走廊上,校长急于摆脱申小凤,申小凤却步步紧跟。

     “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三个娃都老实乖巧,我保证他们不会伤害同学的。”申小凤祈求。

“人虽然死了,但是恶劣影响还在。你还是走吧。我们学校是不会接收的。”校长躲避瘟神一样躲着她,飞也似的拐进一间教室,嘭地关上了门。

申小凤就在那门口傻愣愣地站着,心比秤砣还沉。

她也没敢犹豫太久,按照她最后的计划,匆匆赶到县上的信访局,想借助这里碰碰运气。接访大厅,三四个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忙碌,申小凤站在大厅中央,可怜巴巴地盯盯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找谁。

终于有个老干部注意到她,招手让她坐下。

“当初黎队长让我们三个娃跟他到山上喊话、哄他们爸爸下山的时候,可是跟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配合,将来转到江岭县上学的事就给我们办好。可现在,人抓了,也枪毙了,娃娃上学的事也没人管了。没有一个学校答应收,我不找你们的话,实在不晓得该找谁来解决这个问题。”申小凤说明来意。

“黎队长?哪个黎队长?”人家问。

申小凤说:“就是刑警对的黎队长。”

“黎子良吗?”那位干部说,“如果是他说过的,他就应该会负责。你可以先找他问问,他可以直接给教体局或者学校联系来安排这个事。如果他不安排,你再来上访也不迟。”

“我找不到他。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申小凤一听就急了,“黎队长确实说过会照顾我们的,你们可以打电话问他。就一个孩子上学的事,你们帮我解决了,其他的事绝不会麻烦你们。”

其实申小凤明白,人家让她找黎队长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她自己担心若去了再找不到黎队长,又得耽误一天时间。何况再去求黎队长,同样是难堪的事。不如自己脸皮厚点,就赖在这儿缠磨,兴许碰到个心软的,也就顺水推舟的帮忙了。

“呵呵,说得倒好听,绝不麻烦我们?能来信访局这儿的,说白了,就是找麻烦来的!可是,我觉得人家找麻烦情有可原,你不该找麻烦。”老干部摇摇头。

“为啥?我也是人,凭啥人家能找我不能找?”申小凤问。

“你是人,可人要知廉耻呀!你想,你作为女人,要是行为检点一些,本本分分过日子,不至于落到最后丈夫杀人放火去危害社会的地步吧?”老干部一脸不屑。

“我没有不检点……”申小凤最不愿意人家说这个,正要辩解,忽然想到孩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大人再有错,娃娃没错。所以,请你看在娃娃的份上,帮帮忙吧!我也保证把他们监管好,不犯错。”申小凤恳求到。

老干部大概也听厌了这套说辞,示意她打住,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黎子良拨了过去。在电话里,他跟黎子良问起这桩事,又说这女人如今就坐在信访局。黎子良大概很恼火,要跟申小凤通话。

“黎队长!”申小凤接过电话。

“申小凤,我说你怎么还闹到信访局了?”黎子良说:“为啥不直接找我?哼,我真是欠你的……”。

申小凤有点心虚,嗯呲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有啥事现在直接到我办公室来说。”

电话嘭地挂了。

“快去吧!”

申小凤悬着的心陡然落下,紧绷的大脑还恍惚着,老干部瞟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拿过电话机搁上。

 

5

 

已经顺利入学一个月的胡玉柳、胡玉竹和胡玉龙姐弟仨逐渐熟悉了学校的环境,每天上学、放学都按时按点,基本没让母亲申小凤操心。但是父亲胡一飞留下的阴影始终伴随着姐弟仨。当初警察让他们协助抓捕父亲归案,连续几天在林子里喊话,所背负的压力和直面失去亲人的痛苦过早地让他们成熟,并体会到人生的残酷。特别是胡玉龙,他是胡一飞最疼爱的小儿子,他一喊,胡一飞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正因为如此,那天当父亲胡一飞被警察摁住的一刹那,他双腿一曲就跪下了。几个月来,这一幕老是浮现在胡玉龙脑海里,老是提醒他,他是个背叛自己父亲的叛徒,姐姐胡玉柳和胡玉竹心里的坎也过不去。

有时在一条路上行走,他们若一齐沉默下来,准是同时想到了那个人,同时有了某种感受,他们不约而同的对视,确认,在相互的眼神交流中互相安慰。这是他们仨的秘密。

他们仨还有一个秘密。他们在入学那天统一了口径,学校里无论谁问起,都要说自己的父亲是出车祸死的。

这天下午自习,班主任拿来一沓表分发到每个学生手中,让每位学生填好家庭详细信息一起交给班长。

胡玉龙在母亲那一栏填上了申小凤三个字,父亲那一栏他却不知道怎么落笔。他看了看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将视线跳过一行,填上了两个姐姐的名字。

收表的班长眼尖,一下子看到他空着的一栏。

“汪老师,胡玉龙没填父亲那一栏。”

“为什么不填?”班主任问。

“我……我爸不在了。”胡玉龙说。

“不在了?”班主任一时没反应过来。

“出交通事故……死了。”胡玉龙心虚,声音低的很猫似的。

班主任惊讶地看着他。这孩子是校长亲自安插进班的,她一度以为是校长亲戚的孩子,甚至没有怎么过问孩子的身世。

教室后面的一个同学突然站起来,戳穿了胡玉龙的谎言。“报告老师,胡玉龙他爸就是杀人犯胡一飞,早被枪毙了。”

他的声音很大。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大家齐刷刷地看向胡玉龙。

胡玉龙脸涨得通红,说不出的愤怒和委屈让他浑身颤抖。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很快响成一片。“安静!”班主任将板刷在讲台上拍的“啪啪”响。胡玉龙发了狠,“呼啦”一下将课桌上的书推到地上,狼狈地冲出教室。

天空大雨倾盆。街道上,风卷着香樟树的枝丫在雨中疯狂摇摆,流不及的雨水很快汇聚成路面上的溪流,冲刷着所有看得见的垃圾和看不见的尘埃。

 

申小凤两个月来一直在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做饭。

老板是老家申氏家族的宗亲,对申小凤还算照顾。申小凤也想借此机会挣点钱养家,所以,除了每天安顿好工人的三顿饭,一有空,还时不时帮着工地做一些手边的杂活。

这场暴雨来的突然,六七个工人将手里的工具一扔纷纷躲进工棚避雨。工地上,水桶、铁锨、刮刀、砂石、木架,一片狼藉。申小凤看不过眼,披了块塑料布在工地上挑挑拣拣,将该遮盖的地方一一用篷布盖好。

回身湿漉漉的一进门,却被五十多岁的砂浆工老鲁看在眼里,没等申小凤擦干满头满脸的雨水,凑到跟前的老鲁突然伸手往她腰上一环,顺势粗鲁地往她胸口上捏了一把。“哎呀!你——”申小凤惊讶地一声尖叫,见是老鲁,气得将手里的毛巾一把甩出去抽到老鲁脸上。这一幕被旁边几个打牌的工人瞧见,惹得哈哈大笑。

“老鲁,我敬你是大哥呢,你看你好不好意思!”申小凤难堪极了。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一受寒,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鲁,胡骚情不怕你媳妇来了收拾你!”打牌的人堆里有人高声笑话老鲁。

“啧啧!她又不是小女娃娃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老鲁不以为然地说。他色眯眯的自下而上再次将申小凤再次打量了一番,轻佻地笑道:“再说,她的底细谁不晓得?要不是勾搭人,自家男人也不会走那条路啊,是不是?人家都说,风流成性,水性杨花——你们知道吧,像这种女人对男人有瘾的!不信,你们问她是不是?”

“老鲁!你不要脸!”申小凤愤怒地从身边抄起水瓢舀了一瓢水泼到老鲁脸上。

老鲁气急,一抹脸,一巴掌扇过去。

 “你个骚货!装啥呀装!”

申小凤硬挺着,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看到申小凤脸上顿时浮起的五指印,打牌的几个面面相觑。

 

巷子口,开商店的老头正准备关掉橱窗,窗子口的棒棒糖罐子和装奶片的纸盒已经透湿。申小凤顶着雨披猫着腰跑过来,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的零票,大声叫老头拿袋盐给她。

老头嘴碎,平日经常有闲得无聊的老太太在橱窗下面和他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大概他也是认得申小凤的,只是申小凤每天上下班来去匆匆,若不买东西,她从不抬头招惹。

“给你。”老头将盐递给她。

正要转身走,老头又说:“我认得你,所以容我多说一句。你还年轻,往后可能也要找下家。我劝你要本分做人,不敢再像上一个那样对人家,害人又害己。”说完,不等她反应过来,从里面拉紧了窗。

申小凤怔住了。刚刚被老鲁打过的脸还火辣辣的疼,现在又遭老头这样说,雨分分明明地下着,她却感到乌沉沉的天幕向她倾轧过来。她的血顿时往脑门上冲,将手中的盐甩手扔过去砸到橱窗上,又“嘭”地反弹到雨地,散开的白色的盐顷刻被污水浸润。

“我哪样啊?我对上一个哪样啊?胡说八道……”

申小凤愤怒地喊叫惹得雨中匆匆赶路的几个人忍不住停下来,怪异地打量她。

回到家,申小凤见自家儿子浑身湿淋淋地在屋里端坐着。

“没放学你咋回来了?”申小凤问。

胡玉龙背过身子不理她。“问你话呢!衣服湿透了也不知道赶紧换?”她拉了拉儿子的衣袖。胡玉龙一扭身打开她的手。

申小凤惊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

“我不上了!”胡玉龙哭着。“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学校谁不知道我爸杀人?谁不说我妈做了丑事我爸才杀的人?你还让我装聋子,装哑巴!你就会哄我们。”

“你!”申小凤气得扬起巴掌。然而,她心如刀割,巴掌停在半空中似有千斤重。

 “我有啥办法,啊?龙龙,我跟你讲过,一定是你爸爸神经出了问题才做了那样的事。你那样说话是没有良心。我也尽力想要供养你们,那些人要另眼相看,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没办法去堵人家的嘴。”申小凤崩溃了,她背对着儿子蹲下来,捂着脸声泪俱下。

雨下到夜半终于停了。

满腹辛酸的申小凤悄悄走出家门,不知不觉走到县城中间的跨江大桥上。扶着桥栏,无言地看着城市暗夜的灯火和影影重重高高低低的建筑,她说不出内心的沮丧。想着自己遭人唾弃的屈辱,她恨不得立即从这里跳下去,可是她不能。一想到儿子今天的话和他满脸的泪水,蚀骨锥心的痛令她浑身颤栗。

桥下,流水静谧而轻柔,黑色江面在夹岸的霓虹中泛着粼粼的光。

丈夫的面孔在申小凤眼前晃动,久久盘亘。

她闭上眼,二十二年的往事恍惚一梦。

 

6

申小凤的家在江岭县城南边一个叫申家寨的大山上,山脚下有一条江,当地人称之为大河。

虽然申小凤打小没上过几天学,可申家却是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能捡拾和见证申氏家族荣耀的是村口方石砌成的门楼,据说打清朝的时候就有了。还有一块黑底篮字的牌匾一直挂在申氏祠堂,每年大年三十,家族人去敬奉祖先的时候,祠堂的门才会打开。

申家老辈人一直以耕读传家为荣,只是到了申小凤这一辈,能花钱送娃上学的人户少之又少,申小凤也只上了个小学。

腊月二十四的小年一过,申家寨各家各户的妇女都开始浆洗床单被罩,衣物鞋袜。这天,十九岁的申小凤蹲在大河边光溜溜的大青石上,抡着棒槌使劲捣洗手里的被单。与她一同下河浆洗的还有同村婶婶和伯娘。在乡下,十九岁就是个坎,十九岁之前的十八岁,姑娘是人人稀罕的姑娘,十九岁一过,好像人转瞬就老了似的,走到哪都让人着急。因为怕听婶婶伯娘唠叨,申小凤故意与她们保持三四米远的距离,但她们大声寡气的闲话仍不时钻进申小凤的耳朵。

“我们这还好,江水再涨,顶多盖了路面,没听说把谁家房屋都淹了谁家猪圈没了。”婶婶说,“听飞娃讲,安康发大水,那才叫龙王发怒。好家伙,城都淹完了,房子都没了。你说,那些人突然没有家了,往哪住去呀?”

“我也听说了 ,安康发大水,外头乡政府的干部有好些人专门跑去看呢。我们这儿,怕只有飞娃去看。”伯娘答道。

“都忙着种洋芋,哪有那份闲心,花路费跑百十几百里地去看发大水?也只有飞娃呀,不务正业,地里的活不干,到处跑。”婶婶叹了一口气。

“你叹啥气呢!”伯娘笑着说,“要不是他娘脑子不顶事,他出去了怕也不会回来的。你别说,年轻娃子里头,还数他胆大。虽说地里的活不做,但是好歹上了两天初中,能识字,能写字,懂点文化。”

“那倒是,飞娃子聪明。听说还到处去拜师学修理电视、修理柴油机。在农村,学个手艺好,长远。不像我家狗娃,啥都不学。就是屋里太穷了,还有他那个疯子娘……”婶婶说。

她们说到飞娃,申小凤听得很仔细,那边一会儿说好一会儿说不好,她心里也一阵紧一阵松的。飞娃是小名,大名叫胡一飞,他爷当年拖家带口不知从外县哪个地方逃难到申家寨,一家人饿得头晕眼花,被申小凤的爷爷收留,并将一间闲置的窝棚腾出来给他们居住。后来,胡一飞的爹将窝棚改修成了土坯房,胡家便成了跟她家打一个门洞进出的邻居。只是申小凤的父亲和哥哥总觉得胡家长期占用了自家的地基,来回进出看着那家的房屋别扭,看着那家人也别扭。父亲和哥哥总说飞娃野,不务正业,对胡家嗤之以鼻,只有向往外面花花世界的申小凤对桀骜不驯的胡一飞有着特殊的好感。

申小凤洗完,提着竹篮站起。水里映出亭亭玉立的她,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欲语还休的神情。

“小凤,你洗完了?”婶婶招呼她。

“哎!”她应了一声。

“听狗娃说飞娃今天写对联呢,你一会要看到飞娃,让他给我写两幅留着啊,我拿一升子苞谷给他换!”婶婶吩咐。

申小凤应着声,心里莫名的欢愉起来,仿佛身边这个有文化能写对联的青年俨然成了自己的人,这着实令她脸红心跳。她也想让胡一飞给自家写两幅,大门一幅,她睡房一幅,不管写的好不好,每天进出都一眼瞧见,就是欢喜的。

    吃饭的时候,申小凤问父亲申家保:“还有三四天就大年三十了,爸爸要不要到镇上去买门神、对联啥的?”

父亲头也没抬,说:“急啥?明天再去砍上一天柴。后天,我跟你哥挑两担块子柴去卖了,买门神对联,还要打点酒。”

申小凤一听,急忙道:“街上卖的对联肯定贵,隔壁飞娃在自己写对联呢,要不,我们拿苞谷跟他换。”

申小凤的哥哥名叫申贵山,他不满地瞪了申小凤一眼:“糟蹋咱屋里苞谷。鸡爪子一样的字,也配?不嫌丢人。别看他隔壁邻舍,早晚我把他撵走。”

“你平常老欺负人家也就算了。现在马上过年了,人家又没招惹你,你还要欺负人家。”申小凤生气地说。

申家保忽然想到什么,细细琢磨女儿的神情,有了担忧。他放下碗筷特意嘱咐道:“那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你不要跟他搭讪。”

申小凤不满地辩解:“我啥时候跟他搭话了?虽说不是一个姓,这住隔壁邻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可能天天当仇人!”

 

两三个同村的大人和几个七八岁的小娃围着写春联的胡一飞,兴奋又崇拜地盯着他的手。帮他把写好的对联牵起来,小心翼翼平平展展放在地上。

胡一飞的母亲是个干瘦的女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枯发站在门口,望着每一个进屋的人傻笑。

胡一飞抬头之际,看到小凤进来,眼里瞬间闪过惊喜。小凤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几个孩子后面,看胡一飞写字。

等来换对联的人都走了,胡一飞见小凤还抿着嘴盯着地上的对联,想着她大概是真喜欢自己写的字,便说:“我也给你写一幅,大门的。”

说完,便又去粘了两截最宽最长的纸。

 

胡一飞背一捆柴从山上下来,在一处山弯,碰到蹲在路边的申小凤,赶紧放下柴。

“小凤,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等我做什么?”

“我爸让我上街买门神,还有……还有糖果和对联。”

“对联?我昨天不是写给你了么?”

“我爸撕了。”

胡一飞一听,背起柴就要走。

申小凤急了,一把拽住柴捆。胡一飞看了申小凤一眼,放下柴,低头站住。

申小凤松开手,红了脸,羞涩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胡一飞不吭气,再次将柴扛上肩。

申小凤一跺脚,眼泪出来了。冲到胡一飞面前站住,问:“你不喜欢我?”

胡一飞脸别过去,不看申小凤。却说:“我屋里穷。”

 “我不嫌。”申小凤讲,“反正我就跟你,你怕啥!”

胡一飞放下柴。他看着申小凤倔强的神情,突然抱起申小凤,兴奋地转了两圈。申小凤长发飞舞,面如粉桃,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田野。

 

                  7

四月春深,申小凤的家被山坡上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海包围。

屋内,申家保和老伴端坐桌子两边,气氛紧张又压抑。申家保手里拿着长长的旱烟枪,从布袋子里捻出一小嘬黄烟丝放在烟锅内,点燃,使劲砸吧了一口,说道:“他就是一张嘴能哄,二流子一个!穷得叮当响,屋里房子没像样的一间,床上还铺着稻谷草,整天这里跑那里跑,不务正业。你到底看上他啥?”

自打从儿子口中知道自己女儿竟然真的在和胡一飞谈对象,申家保的烟锅就没停过。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最不能让人容忍的丢人现眼的事。他十分恼火,又无计可施,甚至想到最坏的法子,大不了就是将自家丫头关起来。但是,眼下尽可能的先劝住最好。

申小凤就在他身后的卧室门口立着,后脑勺抵着墙,假装若无其事。而她的手,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头。

申家保看了申小凤一眼,说:“要不是你哥哥说,我都不相信,他大你整整十岁,要人样没人样,要劳力没劳力!你把我和你妈蒙在鼓里哄?”

申小凤的母亲第一次见自己的老伴这么严肃地谈家事,倒是先吓住了。面对倔强的女儿,她无能为力,但也只能尽心劝阻。

 “这样的人家你要是嫁过去,受罪的是你自己。”她说。

申小凤一脚踢到门槛上,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就

是喜欢他。现在兴自由恋爱,你们说再多也没用,我就是要跟他好。”

申家保气不过,将烟锅一丢,吼道:“你敢!咋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妖精!你再去找他,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申小凤转身要走,被母亲一把拽住。申小凤使劲挣脱,还是跑了。申家保从门后捞了一根扁担紧赶着追了出去。

 

 

月光下,申小凤和胡一飞忘情地翻滚在油菜花田边的秸秆上。

远处传来阵阵狗吠。两三个晚归的人从不远处的村道上经过,两人浑然不觉。

 

申家保在田里插秧。邻居魏老汉牵着牛从田埂走过,到申家保跟前停下。

“让你女儿女婿来帮忙嘛!一个人做,可要费些功夫。”魏老汉说。

申家保一怔,没吭气,脸色变得很难看。

女儿申小凤被他关起来了三天了,劝也劝过了,打也打过了,就是不肯向他低头。

“哎,我说,啥时候要请我们喝喜酒了吧?”魏老汉问。

“他做梦!”申家保从鼻子里“哼”一声,“我哪天非把他腿打断!你看着!”

“你就是嘴硬。儿女长大了就管不着了,何况现在,国家提倡自由恋爱。”魏老汉嘴上说着,心里倒是替申家保叹了一口气。走远了,又回头叮咛:“老申,你也莫硬撑,要是人家生米做成熟饭,说啥都晚了。”

申家保停住手中的活,黑着脸望着走远了的老汉的背影他也知道,老伙计的话原本没有恶意,但现在让他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黝黑寂静的秦岭山谷,各种虫鸣啁啁此起彼伏,不时从山林里传来的鸟兽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也让夜晚的山村多了一份诡异和神秘。

胡一飞蹑手蹑脚窜到申小凤的窗下,轻轻学了几声猫叫。片刻,里屋传来申小凤的两声咳嗽。胡一飞取出腰间的螺丝刀伸进门缝,一点点拨开门栓。进到堂屋内,又从口袋摸出一根细铁丝慢慢插进小小的锁孔。

门开了,申小凤拧着一包衣物,将手电筒交给胡一飞,两人飞快地没入夜黑深处。

两个月后,在距离江岭县七八十里的一处农家院子,申小凤站在院子中间百无聊赖地看天上的流云。当初,她跟胡一飞连夜跑出来,先是在他姑姑家躲了几天,然后胡一飞就发现了这处紧挨着集镇的院子,他和姑姑商量了一下,用手中的积蓄把院子盘了下来,又买了一套电磨,正儿八经开起了米面加工坊。这期间,申小凤连院子大门都没跨出过半步,一是她自己怕被父亲和哥哥找上,或者是碰到申家寨的熟人。二是胡一飞不放心,他知道,将申小凤从申家寨带走必定是犯了众怒,若是申小凤父母不谅解,只怕将来也没法回那个家了。他真怕申小凤意志不坚定,说跑就跑回去,那样,自己也就前功尽弃了。相比来说,申小凤的心性要简单许多,但凡胡一飞担心的事,她都不去做。在胡一飞跟前,她乖顺的像一只小猫。

院子不过百米便是一个叫关庙的小镇,赶集的人来来回回都要门前经过,当初,胡一飞正是看中的这一点。然而,有利也有弊,因为关庙镇经商的个体户也有人到江岭县进货,胡一飞老担心会碰见熟人,守着申小凤尽量不外出。

但这样也是够难为他的,毕竟原先野惯了,突然束缚起来,难免憋屈。所以,只要没活干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想到镇上溜达。申小凤不乐意,知道他不会听她的话,但每次还是忍不住要出声阻拦。

“离家远着呢!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胡一飞心怀侥幸,申小凤偏偏看不惯他这点。“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也能想到。

何况,你姑姑在这个镇子上,我哥哥迟早会打听到。”小凤说。对于自己哥哥和爸爸的火爆脾气,没人比她更清楚。

胡一飞听了很不耐烦。即使他和小凤已经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农活,可这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轻松。他时不时会惦念起痴傻的老娘。临走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安顿,当初给申家寨唯一和他好的牛娃塞了二十块钱,让他每天给老娘端两碗饭,牛娃家吃啥给她端啥。二十块钱不多,可那也是他牙缝里省下来的,只是当时说好托管两个月,现在眼看着两个半月了,胡一飞心里直发毛,万一牛娃背信弃义,老娘饿死到家里头,那岂不是要他胡一飞一辈子愧疚!

申小凤并不知道胡一飞在想着这些与她不相干的事,但她看出来他是不高兴的。

 “要不,你去逛吧,你不是要理发吗?我在家做饭。”申小凤安慰他说。两人私奔出来就要相依为命,这个申小凤懂,她也并不想和胡一飞闹别扭。

胡一飞不搭话,什么表情也没有,倒是扭身就出门了。

申小凤独自在院中间站了许久。

在一家叫做“靓妹”的理发店内,胡一飞闭着眼,很享受的听着街上的流行音乐,任凭理发店的美女老板一双手在他头上游走。

申家保和儿子,以及申家的叔伯兄弟一行人恰好从这里走过,左右搜寻。早听人说胡一飞躲关庙来了,这是他们大张旗鼓地第三次来找。

申小凤的哥哥眼尖,隔着玻璃一眼看到“靓妹”理发店里的胡一飞。

五六个男人健步冲进去,抓住胡一飞就掀翻在地,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已经被踢的晕头转向。

 

8

拘留了十五天的胡一飞被放了出来,他顺着监所门口的路漫无目的,一路向前。

中午的阳光让他慵懒。他并不急于回到他和申小凤呆了两个月的米面加工坊,那台小电磨,要倒手卖出去并不容易。好在院子租了大半年,不想开了就让它放着去。既然申家绑回了申小凤,他也想回老屋去望一眼老娘。

闻着街上喷香的馒头,他掏出管教临走塞进他口袋里的零票,买了四个馒头,坐在路边狼吞虎咽。

街道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的婚姻法知识宣传吸引了胡一飞的注意力。

“第二条,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保护妇女儿童和老人的合法权益,实行计划生育。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借婚姻索取钱财。禁止……”

胡一飞起身,将手里的馒头往包里一塞,到摊子上跟人打听:“街道上哪里有写状子的人?”

 

    申小凤去河边洗衣服,胡一飞猛地从芦苇丛中钻出来,着实吓了她一跳,胡一飞跟她商量告状的事,更是让她胆战心惊。长这么大,虽然跟父母和哥哥吵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因为一个男人要跟自己的亲人打官司。

“是不是因为害你拘留、害你米面加工坊开不成了,所以你要报复我爸他们?”申小凤问。

“既然你已经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了,我当然还是想我们两个早日结婚。你若再找别人,人家知道你跟过我,不清白了,也会嫌弃你的。想想看,如果我们两个去告你哥和你爸干涉我们的婚姻自由,他们肯定会害怕打官司。他们一害怕,不就会同意我们的事了嘛?”胡一飞说。

胡一飞并没有正面回答申小凤的问题,他比申小凤清醒,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清白”二字对于申小凤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来说是多么至关重要。而唯一的遮羞布就是结婚,只要结了婚,婚前两人的荒唐事也没人再去笑话了。

申小凤琢磨胡一飞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还是不敢,毕竟在乡下,还没自家人状告自家人的。

 “你到底想不想跟我结婚?你要想跟我在一起,你就要听我的。”胡一飞见申小凤犹豫,态度强硬了一些。

“我是想跟你结婚。但是......但是,我要是把我爸我哥告到法庭上,就等于不要这个家了,我妈也不会再认我了。”申小凤可怜兮兮地看着胡一飞,有些不知所措。

 

 申小凤最终还是听了胡一飞的话,同胡一飞站在一起,与父亲申家保和哥哥对簿公堂。

而且,她和胡一飞胜诉了——事情顺利的让申小凤感到难为情。父亲和哥哥接受县法院的调解,没多说一句话就同意了她和胡一飞的婚事。由此,胡一飞的聪明又一次让她刮目相看,她更加坚信自己的眼光。

但是,高兴之余难免也有些失落。 她将自己父亲和哥哥告上法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申家寨,就是放眼全乡,也是头一遭的大新闻。申小凤的名字成为整个乡恋爱自由的代名词,当然与此同时,她也成了众人唾弃的忤逆不孝的活教材。

这一天,是申小凤的大喜日子。申家门洞和两户相邻的院子里贴满了红双喜字,然而,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亲戚登门道贺。

申家保坐在堂屋一张竹椅上,闷头抽烟,一声不吭。

“爸,我走了。”新衣打扮的申小凤拉着胡一飞一同给父亲申家保鞠躬。

“要走就快走!你为个猪狗不如的男人来告自己的家里人,没良心的东西!我没有你这种女儿。”不等申家保说话,申小凤的母亲从里屋出来,愤恨地将申小凤和胡一飞往外撵。

“今天,你如愿了。赶紧走!我没有生养你这种女儿,也没有陪嫁给你。从今往后,过好过坏,都不要回来。”

申小凤知道一家人都恨上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将平时穿的旧衣裳打了个包,就和胡一飞一前一后拐进隔壁的院子。

             

 

 9

 

十年后,一个寒气凛冽的早晨。

佛坪县城的街道上细雨纷飞,异常冷清。

申小凤站在街口一家小旅馆的屋檐下避雨。

左手边,两个一般大小的女儿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左顾右盼,打量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右手牵着的儿子刚满六岁,眼巴巴地瞅着街对面冒着蒸汽的高高的笼屉。

“妈妈,那有包子。”他说。

申小风听了儿子的念叨,看了一眼对面的包子铺,又很快将目光转到更远的看不清的街巷深处。

因为没有及时租到合适的民房,她们一家已经在这旅馆住了两个晚上。本来,他们一家人就是因为没钱交农业税和计划生育罚款才躲出来的,自然也没有更多的闲钱住旅馆。胡一飞一大早出去找房子,申小凤害怕旅馆多扣这一天的钱,不等胡一飞回来便将行李悉数搬出来,退了房,硬着心肠将孩子们带到门口。

眼看一中午过去了,她和三个孩子在旅馆门口转转悠悠,又冷又饿。孩子们一会儿哼哼唧唧地向她讨吃的,一会儿哭着闹着说脚冻僵了。申小凤哄哄这个,又安慰那个。

包子铺的王婶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她眼瞅着这母子仨在旅馆门口来来回回晃荡,估摸着她们遇到了难处。

等顾客走光了,她包了笼屉里剩下的五个小包子过来分给孩子吃。申小凤感激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这租房子?”王婶问。

申小凤点点头。

“来开店?”王婶又问。

申小凤摇摇头。

“哦,是躲计划生育的吧?一看你这就超了。”王婶了然。

申小凤红了脸,她看出王婶没有恶意。

“罚过了。屋里穷,交不起税,再一罚款,欠了一屁股账,真的是没办法了。出来......找点活干。”申小凤结结巴巴地说。

“从哪来的?”

“江岭县。”

“那可够远的,一百多公里路呢!”王婶一阵叹息,怜悯地摸摸小女孩的头。“拖家带口的,娃娃跟着大人受罪。”

“啥办法呢?不出来,实在是没办法了。”申小凤羞愧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衣服显小,露出下边破了洞的看不清颜色的毛衣。一段瘦长的脖颈,在凌乱的头发下倒是衬得她看起来有些许的妩媚。比起做姑娘时候,她的个头又窜高了一截,皮肤没了当姑娘时的粉白,身子倒更显单薄了。唯一不变的,是被身后孩子抓来抓去的两条乌黑的长辫子。

她的身边放着一家人的全部家当:一只大塑料桶里装着半袋米、一把面和半桶食用油,白色的塑料袋里装着奶粉、吃饭的碗筷和其他日用品,红色的塑料袋里是两个孩子的衣物。而她和丈夫的衣物都被男人胡一飞卷在一起,连同两床被褥,分别塞在两个装过化肥的尼龙袋里。

胡一飞终于从一条巷子拐出来。

“找好了?”申小凤紧张地问。

“好了!每月一百五,屋里锅灶、床啥都有。”胡一飞说。

申小凤谢过王婶,和胡一飞两人蚂蚁搬家似的拖着大袋小袋的行李往街巷深处挪,三个孩子手拉手,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们俩后面。

 

                10

 

工棚外,胡一飞和一帮男人坐在一起胡谝。

“老胡,你给我们传授下经验,你这漂亮老婆是咋哄到手的?”一个光头男人笑着,忽然把话题转到女人身上,满脸猥琐的样子。

“我老婆,那是她先追的我。当年,她可是村里的一枝花,我呢,穷光蛋一个,钱没钱,土坯房都没个像样的,可她就看中了我。”胡一飞得意地说。他最乐意听到的话就是人家夸他有本事,取了个漂亮媳妇。

“吹牛吧你,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她能先追你?”又有人笑到。

“真的。”

“鬼佬儿才信你。除非是你霸王硬上弓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哈哈哈!”

“胡哥,你该不是给人家背皮的,当了个现成的爹?”

“放你娘的狗屁。”

胡一飞到底敌不过一帮人的嘲弄。起身要走,还不忘万分愤懑地朝身后吐了一口唾沫,把他所有的不屑都留在了一堆断砖碎瓦上。

申小凤给刚放学的三个孩子端出中午的饭菜。看到又是白菜和豆腐,三个娃一脸的不高兴。“我想吃肉,这个菜没有味道。我们多久没吃肉了!”儿子敲着碗,可怜巴巴地望着申小凤。“我也想吃肉。”小女儿也眼巴巴地瞅着她。只有大女儿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拉着饭。“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哪来的肉吃!”申小凤从案板上拿过装辣椒酱的瓶子往孩子面前一放。

门开着,包子铺的王婶笑着进屋来,跟往常一样将手里几个包子挨个分给吵闹的孩子。

“你也太节省了!”王婶责怪申小凤。

“没办法。这一年他总共也没挣到几个钱,何况这两个月还没结账。哪有钱买肉?说你不相信,再这样下去,白菜豆腐都吃不起了。”申小凤说。

“要我说,人也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王婶笑到。“办法有,就是怕你拉不下脸来。”

“真是的,我都三个娃的妈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啥拉不下脸的?”申小凤也好笑, “王婶,有啥办法?你说。”

王婶犹豫了一下,瞅了瞅吧唧着嘴狼吞虎咽的孩子,将申小凤拉到屋外。

“有个浙江老板,在这里做木材生意的。他看见过你,硬是要跟我打听你的情况。我说呢,你是结过婚的人了。可人家就看上你了,只要你点头,人家不嫌你。人家虽然四十岁,死了媳妇的。人家说了,只要你跟他走,绝不亏待你孩子,还给你在县城买套新房……”

申小凤不等王婶说完,笑得上不来气。

“我可是三个娃的妈!王婶,这事我还真拉不下脸。我要是拉下脸,那不成重婚了吗?你要我蹲班房呀?”

王婶说:“可以离婚嘛!”

申小凤朝里屋的孩子努努嘴,摇了摇头。

“娃娃还那么小,怎么离?算了,这是我的命,过一天算一天吧!”

“你呀!好端端的灵性人,咋就找了这么一个穷家儿的。我也就是看你可怜,给你搭个话。你没那个心思,我也就不说了。”王婶叹了口气。

 

胡一飞做着砌墙的活,有时候活赶着了就能多挣点,有时候天气不好或者材料不够,一停就是十天半月。

到了夏天汛期,秦岭山上的雨水一日连着一日,好像整个夏天都浸泡在水里。胡一飞因为连续两个周的雨天,没有挣一分钱。整日无所事事,也令他焦虑不堪。

 “妈的,老天爷不让人吃饭呐!”胡一飞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一筹莫展。

 “米、面都没有了。”申小凤也叹了一口气。眼看着家里揭不开锅了,她还打算着,等天晴,她便也去工地上做小工,这样家里就能多挣点。

“你去跟包子铺的王婶借点苞谷,打点苞谷粉。”胡一飞说。

申小凤为难地看了丈夫一眼。“我咋开口,上次借的面条还没有还。再说,吃苞谷面粗粮也不能顿顿吃呀,娃娃正在长身体。”

“你不借,难道让我去借吗?”胡一飞说,“你就说,等半个月之后结了账一起还她。”

申小凤想了一下,又想出另外一茬事。

“后院住的兄弟说,他工地的柴油机坏了,请你给他修一修。”申小凤跟胡一飞说,“你趁雨天去他那看一看,给他修一下,挣上几块钱,就不用我低声下气去借了。”

胡一飞不以为然地瘪瘪嘴。“几块钱?亏你说得出口!前后院这些个找来帮忙的,都是啬皮鬼。为那几块钱下力?我才懒得费功夫。”

“那你就在家晃荡?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申小凤一听就冒火了。家里的亲戚谁都说丈夫胡一飞乱泥糊不上墙,唯独她自己家里外头都护着丈夫。可是,面对丈夫横竖都是无所谓的面孔,她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夜深沉。三个孩子都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

隔着布帘,胡一飞在床上辗转反侧。酒劲一上来,烧得他浑身难受。申小凤就在身旁躺着,却执拗地侧着身子不理他。

胡一飞又一使劲,翻身将申小凤压在身子底下。

“你别把娃娃吵醒了!”申小凤厌烦地使劲将满嘴酒气的胡一飞往开推。

胡一飞一口咬住申小凤的肩膀。

“啊!”申小凤疼出了眼泪。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外心了?嗯?”胡一飞一手捏住申小凤的下巴,一手将她双手腕压在头顶,野蛮的压住了她。

     “现在嫌弃我了?那时候天天晚上往我身上贴,咋就那么有劲呢?我现在怀疑,那两个娃娃是不是我的种?莫不是拿我当枪使……” 胡一飞一边责问,一边毫无怜惜咬住了申小凤的嘴。

    黑暗中,申小凤诧异又愤怒地睁大眼睛看着胡一飞,突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面目可憎。

 

                       11

 

又一个初夏的清晨,申小凤和胡一飞一前一后走在江岭县城的街道上,像两个久别故乡的游子好奇地打量着街面上的一切。

改革开放之后的江岭县城变化太大了,大的让他俩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生出什么事端。原先横贯东西的一条商业大街已然高楼林立,富丽堂皇的商铺和巨幅广告让繁华透出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贵气,这贵气令他们既想亲近,又觉陌生和不安。

转完主街道,他们拐进老街,试图找到自己记忆里熟悉的某个拐角街巷。但是,店铺的板式门窗统一刷了新漆,就连脚下踩着的青石板也没了以前自然的光润。

算命老汉的摊位刚好摆在街东头。老汉背靠着长满苔藓的老石门楼子,半眯着眼,看破红尘似的,将轻慢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每一个路人。

胡一飞和老汉目光对视的刹那,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外地来的吧?”老汉端了端身子,坐正。

“是,也不是。”胡一飞说。见老汉主动招呼他,有些意外,又见地上铺着的算卦广告,心念一动,在老汉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来。

“我看你面相啊,你可是跟佛家、道家都是有些机缘的人。”老汉说。

胡一飞一听,看了看身后的申小凤。申小凤便也找了只小凳坐下来。

 “我最近烦躁的很,老是心神不宁。”胡一飞说。

“这两年,运气不好。”老汉扫了他一眼,话说的漫不经心。

“运气不好。”胡一飞点头。

“要不是找不到挣钱的门路,要不就是活干了不少,老板不给结账。路好像给你堵死了,你困在里头就是出不去……我可以说,实在没办法了。”胡一飞说的无奈极了。他像是许久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想要诉说的愿望。

老汉点点头,递给胡一飞五个铜板。胡一飞往后退了一步,一把撒出去。老汉起身过来,蹲下细看,嘴里念念有词。

 “你需寻到写有自己先祖名号的东西,烧香供奉,才能转运。”老汉直起腰来便说。

“那先生要给我指点一下这样的东西在啥方位呀?不然的话,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找?要是找不到,你说我这运气还转不了了?”胡一飞为难地说。

“这个嘛……”老汉看看胡一飞,又看看他身旁的申小凤,支支吾吾不肯讲。

胡一飞给申小凤使个眼色,让她拿钱出来。申小凤将胡一飞扯到一边:“要不算了吧,这钱我倒是揣着,可是,你不是说多亏了凤凰山送子娘娘才有了咱玉龙,咱们要去铁瓦殿烧香还愿嘛……”

“还愿是得去。可是你不想想,我这两年一年不如一年,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就要喝西北风了。心诚则灵,你快拿五十给我,转运是大事。”胡一飞说。

“接不到活是你自己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申小凤愤愤地说。

胡一飞不说话,狠狠拿眼睛瞪着申小凤。申小凤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就坚持了不到两分钟,还是从衣兜里摸出手绢抱着的钱出来,抽出一张五十的票子塞给胡一飞。

 

孩子一放暑假,胡一飞就和妻子来到凤凰山的铁瓦殿。这是秦岭以南最大的道观,因为历经百年保存下来,后来三教合一,被当地人奉为圣地。

不远千里赶来的香客每天都有十几个,迎来一拨送走一拨,当天走不了的,殿内管事会根据香客性别安顿客房住下。也有来修行长住的,日子长了,就找赵管事寻些种菜挑水和帮厨的活记。

胡一飞和申小凤这次来一方面是还愿,感恩送子观音显灵,让他有了儿子继承胡家香火。另一方面,也是怀着一个秘密来的。用胡一飞的话来说,这个秘密是关系后半生幸福的正事。因此,在上山前,他曾郑重地警告过媳妇申小凤,务必要以自己男人为重,务必要看他的眼色行事。

十几年前,胡一飞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为了省钱,在山下商店里买了香烛。结果到了大殿遭了赵管事许多白眼。赵管事说,他最瞧不起小里小气的人,跟道观真人都算计金钱的人,心不诚,是得不到护佑的。

虽然赵管事的话并没有应验,胡一飞如愿有了大胖儿子,但这次上山,胡一飞还是吸取了教训,让申小凤把五百元家底都带在了身上。一入大殿,又是捐香油,又是买高香,着实让赵管事和道长熊大海另眼相看了一回,至少在他和申小凤住下的这两天里头没有遭白眼。唯一令胡一飞不满的是,不能和媳妇申小凤住一个屋——这让他有些不放心。特别是当他发现熊道长一看到媳妇申小凤就眉开眼笑的样子,就更加闹心了。

这一日中午,天上下起了小雨。胡一飞在正殿敬香出来,径直到后院寻找后厨帮忙的申小凤。

刚进后院,便看到申小凤站在厨房门口和熊道长说话。

这位熊道长,说是道长,却没有道士的打扮。四十多岁的他穿一身旧西装,头发抹得油光发亮。“把自己倒置捯饬的跟工地的包工头似的。”胡一飞一进道观便跟申小凤唠叨过这事,怎么看怎么别扭。

“哪像四十岁的女人呢?不像,这身材,要是有几件好衣服一打扮,跟城里三十岁的女人差不多。”胡一飞听见熊道长在一直夸申小凤。

申小凤“咯咯”的笑。

“道长作践人呢,我儿子都上初中了。”申小凤说。

女人总是喜欢被人夸的,有人一夸就心花怒放。胡一飞看见申小凤脸上的笑气不打一处来。

“你那笑妖精的跟二十多年前没啥两眼,可你现在是我媳妇呢!”胡一飞在心里说。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这哪像生过娃娃……”熊道长说。他再次一本正经地将申小凤从头打量到脚,眼里的光越发意味深长。他并没有注意到胡一飞,依旧说着女人们都爱听的溢美之词,逗得站在一起的两三个女人“咯咯咯”笑着没完。

胡一飞心里的别扭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一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坎绊住,身子随惯性往前扑了两步,再站定,一抬头悠忽看到道长的手从申小凤后腰上挪开。

“申小凤——”胡一飞喊。申小凤惊讶地看着一脸怒气的胡一飞窜到自己跟前,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出拖。

“你就是个贱货。”胡一飞说。

 

夜晚的铁瓦殿有些阴森。黑沉沉的屋顶和石头砌成的高墙在天幕下冷寂而凛冽。周围的森林和远山都变成暗黑的映衬,变成可怕的魅影。突兀的鸟儿的鸣叫声和动物的嘶吼此起彼伏。

申小凤和做饭的魏婆睡一张床。魏婆打着呼噜,申小凤听着窗外山林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缩成一团。

“小凤,小凤。”胡一飞猫着腰在窗外叫。

魏婆睁开眼,翻身去看申小凤。

“哎!”申小凤见把魏婆吵醒,赶忙应了一声。听着脚步声走开,魏婆问:“半夜他不睡觉,找你干啥?道观里不让夫妻同住,他不晓得呀?”

申小凤有些难为情。

 “他知道规矩。就是不放心我,小心眼,看我在不在你的房间睡觉。”申小凤解释说。

 “啧啧!在山上害怕你找野男人?他可真是,这里除了道长和管事,再就是香客,能找谁去呀?真是的!你也可怜,要模样有模样要人才有人才,竟遇到这号人。”魏婆说。

第二天一早,胡一飞找到铁瓦殿的赵管事。

“想麻烦你个事。我昨天无意中发现后院两块踩脚的石阶是两块碑,而且上头还有我先祖的名号。我想把它翻起来,你看,能不能把这两块碑给我?”胡一飞跟赵管事商量。

 “那怎么行!这殿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公共财产,做啥用都是有数的,哪能随便给你呢?”赵管事说。

胡一飞一听,有些出乎意料。他认为只不过是垫脚石而已,立马换两块旁的石头也是很容易的事。

“那我先祖就由着人在脚下踩了?”胡一飞说。

赵管事奇怪地看了胡一飞一眼。

“谁给你说那是你先祖?谁能证明那上头的名字是你先祖?”赵管事问他。

胡一飞愣了半天。“那个名字确实是我先祖的名字。”他说。

“难怪我运气不好。你说,先祖都被千人万人踩了,我们后人的运气咋会好呢?你就给我,再搬别的石头上去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垫脚嘛!”胡一飞近乎絮叨地说着祈求的话。

他恭敬的弯腰给赵管事将烟点上。赵管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胡一飞横竖都憋屈,又在屋子里站了老半天,才悻悻走开。

 

吃完中午饭,趁大家都回屋午休的时间,胡一飞和申小凤用锄头将围着石阶的土刨开,两人抬着石阶挪到了院子边的花草丛中。

正抬第二块,赵管事和道长就一起过来了。

赵管事让胡一飞必须将石阶挪回来,恢复原样。胡一飞偏不,硬着脖子和赵管事争吵起来。

申小凤急得跟道长求情。

“就让我们挪到一边吧,那上头确实有他同姓先人的名号。要不,我们再从殿外去挖几块大石头把石阶砌好,你看行不行?”

道长想了想,有心答应申小凤。随即看着赵管事,要赵管事说话。

赵管事是不乐意的。

赵管事说:“道观里的东西岂能香客说拿就拿走,即使你去殿外挖石头回来,搬走的字碑也要赔偿。而且搬回石头要立即砌成原样。”

道长不好再说什么了,跟申小凤说:“赵管事既然这样说了,你们照他说的办。”

“那补偿多少?”申小凤问。

道长又看了赵管事一眼,说:“给300添香油的钱吧,也算你们夫妻积德了。”

胡一飞和申小凤只能点头应承。钱是没有的,申小凤将耳朵上一对带了多年的金耳环取下来给了赵管事。那瘦瘦薄薄的金耳环还是多年前胡一飞在大河里淘金用砂金在金店打下的。

 

这日夜里,胡一飞又敲开熊道长的门,说有事要求他帮助。熊道长半信半疑地将他让进门。

“你是道长,肯定道行高,能不能帮我算个事?”

“你说。”

“我把两个女儿的生辰报给你,你帮我算一下,她们是不是我的?”

“这?”道长熊大海惊讶地看着胡一飞,“你咋怀疑这个?”

胡一飞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她跟我结婚之前,也,也跟别人好过。不是没有可能,好多人说,我两个女儿长得不像我,连走路都不像我。”

“这个不大可能吧?你想想,一个错了还能两个都错了?”熊道长摇摇头。

胡一飞沉吟片刻,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下了狠心似的。

“你就说,到底能不能算吧?”他紧盯着道长。想着道长伸向申小凤腰间的手,突然愤愤不平。

熊道长感觉到了胡一飞的不善,诧异地看了看他。 “这个……不好算,算不了!我看你还不如把心放宽,回去和媳妇搞好关系。”

胡一飞从熊道长屋里出来,返回香客的睡房,在床上躺下又坐起,躺下又坐起,来回折腾自己半天,仍是不安心。过了约莫一个钟头,还是忍不住穿上鞋,拐到申小凤的住处。

“小凤,小凤!”他敲了敲窗户。

魏婆看着申小凤,努努嘴,示意她赶紧应声。

申小凤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悄悄跟魏婆说:“不想理他。”

“小凤!申小凤!”窗外又叫。

魏婆叹了口气,担心吵醒其他人,替小凤应声道,“小凤在,她睡着了。”

胡一飞没辙,心里憋着劲的一场闹腾也只能是偃旗息鼓。

第二天是他们要下山的日子。申小凤因为头儿夜里答应魏婆再帮她挑一缸水,所以,临晨五点就起床了。铁瓦殿吃的水用的水都是林子深处的山泉水,平常都是上山修道的居士帮忙一担子一担子挑回来,若是没有人帮忙,就得魏婆自己挑。申小凤之前随魏婆走过一次,体谅魏婆年纪大,这一早便没让魏婆跟着。

从山门一出,顺密林间的小道穿行,一直要走到山谷才能看到飞流而下的瀑布和深潭。因为海拔高,密林深处的小路在凌晨时分还笼罩在一片昏暗和雾气之中。申小凤一走进去就后悔了。水雾的凉如无形的手瞬间从发梢触摸到脸颊,再到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鸟鸣和一些不知名的野物的怪叫声,时而突兀的拔高一嗓子,时而凄凄哀哀一片,林间原本的寂静变得十分诡异。

申小凤走的飞快。她一向胆小,此时更胆小,既担心遇到蛇,又要担心还有其它的什么。在冷飕飕的恐惧中,她只想从林稍之上的天幕看到的光大些,再大些。

应该把胡一飞叫上。她心里一直悔着。

这样紧绷着神经提心吊胆的走路,她倒是忘记了肩膀上的重量。后背汗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尽管蚀骨的凉意一阵阵穿过她的身体,但是额头的汗还是一层层透出来,她不时得抬起手擦一擦滚过眼睑的汗珠。

就在她的视线再次被汗水模糊的一刹那,她分明望见一个背影在前方几十米远的路中间站着,看衣服和身形,她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丈夫胡一飞。

“哎,你咋知道我挑水来呐?我正后悔没叫你呢,快来接我一把。”申小凤喊。那个背影转回身望着申小凤笑,脚步却是不动。

申小凤心里埋怨着,“真是不长眼色呢,既然找到这路上来接我,看我挑不动了还不赶紧过来。”她低下头扛着背将扁担换上另一个肩膀,紧赶了几步。等她擦把汗再抬起头,路中间竟是清清爽爽的,哪有半点人的影子?

申小凤愣了愣,心里打鼓,也不知是胡一飞转身回了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殿内,见到胡一飞蹲在后院洗漱,忍不住埋怨。

“看到我挑不动了,你倒是跑得快……”

胡一飞吐掉嘴里的泡沫,转过头奇怪地看她,“我又不知道你挑水去了。”

申小凤吃了一惊。“你刚才没去接我?”她问。

“没有。”

申小凤心里一紧,手里的半桶水一下子泼到地上。好半天回过神来,忐忑不安的也无心再多呆下去。只给魏婆打了声招呼,说是要急着赶路,便拉了胡一飞匆匆收拾下山的行李。

 

天幕正式拉开,铁瓦殿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中,香雾穿过黑灰的瓦片浮在屋顶缭绕。

申小凤背着背篓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等胡一飞出来。临走,他非要去给两块石碑上柱香。

熊道长从殿里出来,看见坐在台阶上的申小凤。

“准备走啊?”

“嗯,马上走,娃娃还在屋里头,不放心。”申小凤见是道长,忙站起身。“哦!”熊道长点了点头,准备离开。这时,他注意到申小凤的背后。刚坐的台阶上有露水,裤子沾着青苔和黑泥湿了圆圆的一块。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你?”

他的手刚触到申小凤,申小凤一惊,不好意思地一笑,赶忙伸手自己拍了拍屁股。

这一幕恰好被走出来的胡一飞看到眼里。

 

                      12

 

“你说跟道长没有关系?谁信哪?那我晚上喊你,你咋不答应?”自打从山上回来,胡一飞不止一次的这样不依不饶的逼问。

申小凤简直要发疯,她也不知道这日子要咋过下去。

“你一大早这样抽风!我已经说了多少次,我不想答应你,心里不痛快,你明知道我在里面还要一遍遍喊叫。魏婆答应了你,是你自己不信。”申小凤恨恨地说。

“拿什么证明?你就是个忘了本的贱货,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啥时候看到男人都想往上贴!有本事你把裤子脱了,让我检查!”胡一飞粗鲁地骂。

 “胡一飞,你不要脸。”申小凤气极,扭身跑出门去。

申小凤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在大河边坐了半晌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依然牵挂着三个儿女,自顾回到灶间做饭。

饭做好,申小凤发现胡一飞不在。

“你爸去哪了?”她问小儿子胡玉龙。

胡一飞最疼胡玉龙,平常出门干啥都会问胡玉龙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了。你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走了,也没说去哪。他走的时候牵着狗的,还拿了一件厚毛衣。”胡玉龙说。

“他有没有说啥?”

申小凤下意识的有点紧张。

“他说去给狗狗找肉吃,还说让我好好学习,还说他昨天在镇上买了个康佳电视,可能等一会就送来了。”胡玉龙说。

他最爱那只路边拾来的京巴狗,既然带着狗出去逛,应该不会走远。申小凤放下心来。倒是大热天的,不知道他拿件毛衣做什么。又想起胡一飞逼自己脱裤子的一幕,说不出的灰心,懒得再琢磨其他的了。

 

13

这天一直下着雨,考虑到路滑,清早上山的香客都没走。天一擦黑,寄宿的香客和道长、管事、厨子早早进屋歇下了。

胡一飞想着,这是天公帮他呢。

他是趁天黑溜进来的,随身带的挎包里装着家里砍柴用的弯刀、斧头和一件毛衣。他个子矮,躲在灶台后面靠墙的秸秆中,即使有人进来,也发现不了他。京巴狗偷吃了案板上的剩饭,心满意足地卧在灶下一地干草中。

胡一飞几次悄悄地探出头,透过窗户看院子里风吹雨淋着的石碑,心里的恨意令他浑身颤抖。

“你们不让我有好日子过,那你们也别想逍遥自在的活。”

晚上八九点光景,雨停了,漆黑的夜里,铁瓦殿万籁俱静。

胡一飞走出来,他将带的东西一样样摊在地上。弯刀和斧头都是他上山前磨好的,刀刃在暗夜中闪着冷辉。

他像个幽灵般,垫着脚尖一下子就到了道长的门口。

 

申小凤得知消息已经是五天以后了。

邻居那天晚上敲开她家的门,七八个刑警呼啦一下涌进屋,一个个手上拿着枪,进屋就开始搜。领头的一个队长自我介绍,他叫黎子良,是来核实凶手胡一飞及其家属的真实身份,并依法搜查凶手住所。

“凶手?”她脑袋“嗡”地一下,耳朵忽然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邻居使劲掐她的人中,将她的意识拉回来。然后,她看到身旁惊恐万分的三个儿子和女儿。她把他们用力圈在怀里。

黎子良不停地接电话,大都是上级的各种指令和询问。同来的其中一个刑警跟她详细介绍了铁瓦殿凶案现场的情况,说到墙壁留血书的一些细节,申小凤开始冷静下来,她确定,那是他丈夫胡一飞做下的,一定是他,因为他一直自认为是除暴安良的英雄,所有的恶行在他看来,都是在替天行道。但是,令她无法接受的是,丈夫在杀人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冷静以及超出人想象的残暴。

申小凤和儿女们被带到刑侦队分开做笔录。

她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也意识到丈夫犯了滔天大罪,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任何隐瞒,只盼着快点出去,盼着已经受到惊吓的三个儿女从询问室走出来就能见到她。

队长黎子良亲自询问申小凤,他试图从她的讲述中确认胡一飞的杀人动机。同时也希望从申小凤的嘴里获知一些有用的东西,来供他判断胡一飞逃跑可能的方位。

申小凤把胡一飞离开家的前前后后讲完,然后再从头讲他们的相识、结婚、流浪、吵架。有些事尘封在记忆里几十年都不曾去回忆,这一时间,竟然能清晰地从她脑海里跳出来,蹦到桌面上,变成丈夫胡一飞的呈堂证供。她也从这样的碎片中逐渐拼凑出他们曾经生活的一幅幅图景,那是她和胡一飞的大半生。

她始终觉得胡一飞从一开始就把她带进了火坑,现在,杀人如麻的他竟然逃了,竟然在逃跑之前留言告诉所有人,他杀的是奸夫,而她,就是所谓淫妇的唯一可能人选——他给她挖的坑够深,足够她将脸捂上苟且一辈子。这个坑她甚至还不得不往下跳,凶案带上了香艳的花边色彩,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申小凤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所走过的路。

 

 

                       14

 

一年过去了,当年枪毙胡一飞目睹申小凤晕倒的一位记者,通过律师乔雨电话约申小凤见一面,想看看她一年来的变化。

乔雨说,她也一块来,她也想来看看她。

申小凤理解不了记者的想法,也理解不了乔雨。对她这样一个备受唾弃的杀人犯家属来说,生活再艰难也没人替她说句暖心窝的话。

“看我什么呢?看我的狼狈样子吗?”申小凤在电话里跟乔雨轻轻笑着。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申小凤还是答应了。为了见他们,申小凤提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她换上衣柜内唯一一件新一点亮一点的橘色西装,里面套一件乳白的高龄毛衣,再配上黑西裤和中跟的皮鞋。这令她看起来端庄而高挑。

橘色西装是乔雨当年寄给她一大包旧衣物其中的一件,她挑出来给女儿,女儿却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她自己就留下了。

记者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乔雨安慰申小凤,让她该干啥干啥,不要拘谨。申小凤便在一张矮凳上坐下,一边择菜,一边回答记者的提问。

“你当初答应乔律师申请给胡一飞做精神鉴定,是为了给他减刑吗?”

“不是。他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减?我是为了我自己。人家听了他说的话,都认为是我生活作风不检点才害他杀人的。”

“他怀疑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这个你怎么看?”

“他是多疑,其实女儿根本就是他的,我也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他死了,一了百了。我呢,你们看,我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出去打工,人家都不要,走到哪都有人骂我不要脸。”

“一年过去了,你们家最大的变化是啥?”

“现在,娃娃又有了笑模样。跟外头的交往也慢慢变正常了。”

“这一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或者说,你感悟明白了什么?”

申小凤迟疑了一瞬。

自从那一夜三个孩子找到她,她们站在桥栏上紧紧拥抱,她就再也没有了轻生的念头。从那开始,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去维护三个孩子的自尊,修复她们心灵的伤痕。而她的儿女在一餐一饭间也开始理解她作为杀人犯遗孀所承受的非议。尽管这一年她过得那么艰难,靠国家低保救济、一天天数着日子、一天天面对无数令她头疼的麻烦事,但她依然相信,未来一定会好的。毕竟这些都过去了。她们在学会遗忘,人们也正在遗忘。

“最大的收获就是慢慢开始忘记。”

记者和乔雨大概没想到申小凤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一齐愣愣地望着她。

“刚开始那几个月,一闭眼就是那个死鬼在眼前晃,还有他做下的那些事……每天想到那些,头皮都像要炸开,整晚整晚睡不着。”

“现在好了吗?”记者问。

“好些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日子嘛,还是一天天过。”申小凤苦笑。

“之前,你和你丈夫胡一飞关系好吗?”记者又问。

“好啊!不好怎么会跟他私奔。”

想起那时候对爱情的火热,申小凤笑的很轻松。

 “我什么都听他的,包括他让我跟他私奔、状告我爸爸和哥哥、搬家……他对儿女其实挺好的。现在每次走到街上,看到背影像他的,我都会多看两眼。就是最后他怀疑女儿不是他的,那之后,脾气就不好了,我们经常吵架。”

“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记者问。

申小凤想了想,不知道从何说起,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弄不懂自己的内心。

“后悔的事当然有。”她说。

“一是跟他私奔;二是有一次跟他赌气,有两顿饭没做给他吃。不跟他私奔,也许就不会嫁给他,这大半辈子都在漂,都在受穷。那两顿饭,若是不跟他赌气,他就不会一口气压在心里十几二十年,怀疑我对他有二心。”

记者接着问:“你觉得你们俩结婚是因为有感情吗?”

“是的。那时候……我觉得他见多识广,会修柴油机、电器,有手艺,比较欣赏他。”申小凤说。

“可是,他给法院写的交代材料里很明确地说,他娶你是因为要报复。那时候,你们申家是大家族,你哥你爸,还有你们家亲戚都瞧不起他,欺负过他。所以他才下决心娶你,报复你们家。这事你知道吗?”记者追问到。

申小凤惊讶地看着记者,然后长时间的陷入沉默。这种震惊,比之前有人告诉她丈夫没有杀完的“仇人”也有她的名字时还要令她难堪。

申小凤从来没想过,自己所经历了二十二年的婚姻起因竟然会是报复。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埋下头,失声痛苦。

 

律师乔雨走之前陪申小凤去了一趟派出所,将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改了姓,重新换了户口本。乔雨一走,申小凤站在派出所外面的大马路上,摸着手上崭新的户口本眼泪就出来了。

她站在太阳底下一边抹眼泪一边打电话给父亲。

“爸,我把娃娃的名字都改了,姓申……”

“改了好!改了好!”申家保在电话那头颤巍巍地应她。

 

放学回家的胡玉龙习惯性的将书包仍到床上。

他瘫坐在一张低矮的竹椅上,将脚搭上旁边的桌子。

“脚放下,多大的人了还没一点规矩。回来也不先洗手。”申小凤责备到 。

胡玉龙翻了个白眼。

女儿玉柳和玉竹先后进屋。大女儿玉柳手藏在背后,趁母亲不注意,将一朵玫瑰花拿出来,别在电视机后面。

“哼,肯定是男朋友送的。”胡玉龙嘟囔着。

“你别管!”玉柳顺手敲了一下胡玉龙的头。胡玉龙跳起来,追着姐姐。

申小凤端菜进屋,看了一眼电视机后面的玫瑰花。儿女的话她都听见了,但对她来说,这才是正常的。

她慈爱地看着眼前三个青春年少的孩子在她面前尽情的嬉笑打闹。

多么希望这样正常的爱、亦或欢喜能永远定格——她想起乔雨临走对她的祝福,乔雨说:“愿你从往事中走出来,重新生活!”,对,就是那四个字,重新生活。都不再纠结于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过去的漫长二十二年……

她忽然明白,这才是她一年里最大的收获。

尽管这收获,曾令她无数个白昼和黑夜为之熬煎、为之忍辱负重,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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