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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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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飞


(作者:李思纯)

1

山后面有半坡梨园,梨园上头是村小学。

去学校的路穿过梨园的东边。这是必经之路,也因此,梨园成了我们一帮野孩子最大的乐园。

刚开春,梨树还没长叶,铁灰的枝桠横七竖八,直楞楞的向外刺着。我和小珍跟在狗娃后头,在里面钻来钻去寻找野山楂。野山楂的树和梨树一个样儿,铁灰的树干,干叉叉的枝桠。不过,梨在秋天的时候就被梨园的主人家摘掉了,只有野山楂可以一直长到开春。

狗娃是小珍的哥哥。他两只眼睛贼亮,绕着一棵棵树伸长了脖子,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一棵野山楂。瘦长的身子猴儿一般纵身一跃就抓住的结满簇簇果实的枝,一边摘,一边笑我们笨。

我和小珍才不怕他笑呢。我们只顾抢着去拽那高高的枝头。

野山楂成深褐色,一簇簇一簇簇的拥挤着,黑樱桃一般。历经了霜雪的野山楂没有了涩味,虽然它的果肉看起来少的可怜,只粘连着薄薄的一层皮,但那一点点甜味,于我们已是大大的满足。

不过,我认为找野山楂的乐趣远远大过摘下它的瞬间雀跃。狗娃和我们一样,摘了几把就没了兴致。

“我们把这折一些回去,当花插在瓶子里!”对于我的提议,狗娃嗤之以鼻,看都懒得看我们,一个人掏鸟窝去了。花好像只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晚上,小珍跑到我家来借盐。母亲问,这么晚借盐做什么?小珍说,狗娃的头在梨园里被蜂蛰了,她妈妈已经把尾刺挤出来了,就是要给他擦点盐水。母亲没吭气,吩咐我去厨房盐罐子给小珍抓一把。没想到,我家盐罐子也见底了,小珍眼巴巴地瞅着母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母亲想了想,从碗柜抽屉里翻出一个牛皮纸包,那里边包着我妈蒸馍用的碱面。她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放到小珍手心里。

小珍得了宝似的,攥着手往回跑。我抬脚就撵,母亲一把拽住我,狠狠地说:“赶啥热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学也去了梨园!”

2

惊蛰一过,桃花就开了。漫山遍野一拢一拢的粉白,且莫说香气,就是人看看那颜色就觉着舒坦。

可桃花一开,啥活都来了。父亲忙着在生产队犁田打坝,母亲不但要操心着菜园子点豆种瓜,还要忙着侍候一窝刚下的猪仔。只有我和小姐姐最高兴,因为猪草好打了,田间地头的鹅儿长、细米蒿、野萝卜缨子和黄花苗赛着劲儿的长,我们再不用背着背笼爬几条沟千辛万苦的去捡干枯的葛藤叶子。

田埂被几场春雨一浇,鱼腥草从黑泥里拱出来,肥肥的节杆儿上,两三片娇嫩的红叶羞答答地打着卷儿。放学回来,母亲吩咐我们打猪草时捎带着剜些回来,我们诺诺地应着,飞奔如出巢的鸦雀。

隔天起来,天下着细蒙蒙的雨。母亲顶着雨,蹲在院子边磨她那开了几个豁口的猪草刀,见茂友叔的媳妇打着伞提一篮子鱼腥草走过来,边打招呼边笑:“晴天再去不好?偏要下雨天卖鱼腥草!”茂友叔的媳妇便停了脚,为难地说:“晴天要干活!只有雨天才有时间……家里买盐的钱都没了。”

但是母亲没想到,茂友叔的媳妇这一走再也没回来。

茂友叔专门跑到县城去打听,转了两天啥也没问到。父亲晚上收工回来,听母亲说起茂友家的事,便一口断定,八成是让人拐跑了。这年成,人饿的恓惶,人贩子给口饱饭就能把人哄走。母亲半信半疑,一个劲儿替茂友叔忧愁。茂友叔和他媳妇劳力都不行,得的工分少,年底分下的粮还完东家还西家,平常连粗粮饭也常常断顿。茂友媳妇这一走,丢下一家三口可怎么活?

母亲的忧愁是因为茂友叔家里还有两个娃娃。他女儿木香和我小姐姐同岁,儿子全娃跟我同岁。

我趁下课的时候去问全娃,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到哪里去了?全娃低着头不作声。我又跟他讲,我爸说人家把你妈拐跑了!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不作声。后来,好像满院子的男娃女娃都跟他结了仇似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跟我们任何人玩耍。

3

中午放学,母亲不在,只给锅台上留了一碗苞谷糊糊。小珍也端着一碗糊糊到我家跟我一块吃。

等我们吃完,狗娃才跑过来。他是来给我们报信的。

狗娃说,我小舅家的四娃从山顶上滚石头,将沟里一个叫梨花的女孩辗死了。

一进小舅的院子,就听到舅妈在哭。我进去,看到母亲正在安慰舅妈和小舅。四娃已经被派出所带走了。舅妈一边哭,一边数落小珍的妈妈。母亲见我站在那里,便把我拉出院子,悄悄嘱咐我,不要多嘴跟小珍提舅妈骂她家的那些话。

四娃生下来就是大舌头,又有点弱智,因此也不能念书。四娃在山顶放牛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山对面我们家的院子。他在山顶呜啊呜啊唱歌的时候,恰好小珍的妈妈发现有人在她家的山林里。她最见不得谁动她家山林的柴火,因此,她每次一发现山林有人就会站在院坝扯着喉咙骂山。那天在山林里那个叫梨花的女孩一定是吓破了胆,或者她当时傻站在某棵树下,一动不敢动。

骂了一阵不见动静,小珍的妈妈就喊四娃。四娃,你给我从山顶上滚石头!看她出来不出来!她这样一喊,四娃得了令——四娃是半傻之人,哪里经得起这挑唆,但就是这个半傻之人那一刻骨子里雄性的血性奔突,无比亢奋。有人叫他帮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两块半人高的石头推了下去。骨碌碌一阵撞击,树倒枝裂,山谷轰鸣。

派出所来人调查的时候,小珍的妈妈矢口否认了她喊叫四娃的事。公安局一走,她就害怕了,直接卷了包衣服跑回了娘家。

第二天再看到小珍,她别别扭扭地低着头,很害怕我问她什么。她说,狗娃不让她跟我一起玩耍了。不耍就不耍!你们一家都是坏人!我气呼呼地冲她发火。她见我真的生了气,一到课间休息就跟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好不容易赌下的这口闷气并没有坚持几天。屋后遍坡的梨花开了,一片雪白的花海。我家,小珍家,还有全娃家,统统被香气包裹着,好闻极了。我们最羡慕全娃家,他家的土坯房紧挨着梨园,风一吹,梨花飘飘洒洒,屋顶不消半日便雪白一片。放学以后,我和小珍把牛拴在麻柳树下吃草,然后,叫出全娃来,悠闲地坐到对面的山坡上,听着从花海传来的蜜蜂的嗡吟。

我说,梨花像一团团白云。

小珍说,像羊,好多好多的羊。

全娃说,你们说的都不像!应该像大海,因为老师说海浪是白色的。于是,我们三个都不说话了,望着那半山雪花花的白,静静想着海的样子。

4

母亲经常跟我和姐姐唠叨,说真是恨铁不成钢呐。你看人家茂友家两个,吃不饱也穿不暖,可木香学习好,全娃也学习好。

那意思是,我们都是穿得暖暖的,可咋就学习没人家好呢?

茂友叔因为媳妇走失,性格变得沉闷孤僻。平常不轻易到人家里走动,除非要借一升谷子或者十几斤苞谷的时候,他才会来我家。他也去小珍家借,但小珍的妈妈一次都不借给他,说他借一升谷子一拖就是大半年才能还上,借不得。母亲和小珍妈妈不同,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别人跟她开口,她总没有一口就拒绝的。这样,茂友叔像是认定了我们家似的,为此,常常惹父亲不高兴。

全年级第一名的木香还是没熬到上完初中。她说,没办法,家里没有粮食给学校交,饥饿使她抓狂。

我们家的姐妹都替她可惜,她自己倒不以为然。汉江边一户打渔人家看上了木香,央求人来提亲,木香去见了一次就把亲事定了下来。

全娃和我一同考进了县城初中。第一学期,他每天只吃一顿饭,晚饭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躲到操场去。班主任姓杨,是隔壁一条沟里的人。他看着全娃心疼,有时他会去操场把全娃叫到他宿舍,用一个搪瓷缸子给全娃煮面条吃。第二学期,全娃勉强上了几个礼拜就不去了。他让父亲想办法买头牛来放养,养壮实了给别家犁田打耙,兴许能换些粮食回来。

茂友叔嘴上应着,却迟迟没有钱买牛犊。

有天早上起来,母亲在菜园子嚷嚷,说我们家一块葱没了。我们都很好奇,不知道葱也会被人偷,难道葱能当饭吃吗?母亲满院子找,寻不见任何痕迹。

到了下午,也不知母亲怎么就想到了梨园的全娃家,着急忙慌就往梨园跑。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姊妹都不愿相信,我们家的葱就躺在全娃家的灶洞里。全娃不在,茂友叔说,全娃背了半背笼葱天不亮就走了。

母亲当然不肯饶恕全娃。她让茂友叔赔我们家一块地的葱,要不,就到生产队去请远坤队长评理。茂友叔吓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祈求母亲宽恕,说他和全娃已经吃了几天麦麸了,一口油水都没沾。母亲就骂他,骂他好吃懒做,骂着骂着自己也抹起了眼泪,说什么油水不油水的,我们一大家子都拿南瓜叶子擦锅呢。茂友叔答应母亲,等全娃回来全凭她发落。可是,那天,全娃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以后的几十年,茂友叔一直一个人独居在梨园的老屋。直到某一天,他突然说是要去找儿子,就那样离开了梨园,离开了那幢孤零零的破房。木香托了很多人去找,又张贴了寻人启事,都没有一丁点讯息。不知他流落到了哪个山沟野岔。

5

四娃出事后,小珍的妈妈许是受了惊吓,没过多久就变痴呆了。小珍和哥哥狗娃都辍了学,小珍在家呆了两年也嫁人了。

狗娃和他的大哥兵子一起,相依为命。

他家有一块地在对面的山巅之上。那里有着整条沟最深厚的黑土,光照时间充足,狗娃的父亲和兵子之前在那片地里种过黄豆和芝麻,收成很不错。但是,上山的路崎岖而陡峭,爬到山巅要耽误个把时辰的功夫。狗娃和兵子每次上山之前,都要带上一天的干粮和水,一直在地里劳作到太阳西下才下山回家。

那里还住着一户姓孟的人家,五十多岁的老两口,带着三个闺女。房子一面盖着石板,一面盖着茅草。就连院坝也是临崖而筑,用石头垒了半人高的围栏。

狗娃学着兵子,甩开膀子用力锄地,不一会儿就只有杵着锄头喘气的劲了。歇息的时候,孟家仨闺女端着碗站在地梗上。这道偏僻的山梁,平常很少有人上来,但凡来个人,她们就跟看稀奇似的。狗娃本来想多歇一会儿,但是看那几个女子都巴望着,心里立马又有了使不完的气力。兵子和她们一家显然已经很熟悉,有一句没一句跟她们搭话,笑呵呵地怂恿那几个女子。我们没有带饭呐,去把你屋里好吃的取来,打发我们吃一口吧!狗娃只道这是哥哥在开玩笑,但是,没想到那仨女子还真答应了,风一样跑回家去。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便端了一钵蒸好的红薯过来,里面还放着两个煮鸡蛋。她把满钵的红薯递给兵子,又抓起一个鸡蛋塞到狗娃手上,狗娃一下子红了脸。那女子倒是大方,她好奇地问狗娃,你不是在念书嘛,怎么来挖地了?“念不成了。”狗娃低声说。兵子拿了两个红薯,一边吃一边坏笑:“怪了怪了,你咋晓得我兄弟在念书?我兄弟还没说媳妇呐,你晓得不?我看你这么贤惠,不如跟我兄弟算了!”

她许是没料到兵子会讲这样的玩笑话,一时间红了脸,“呸”了一声,拿了钵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回过头冲他俩解释说,站在我家院坝,能把你家看的清清楚楚!

一个礼拜的时间,那块地翻完播上了新的种子。狗娃和兵子再不用天天往山顶上爬了。

狗娃不知从哪里搬回来两个巴掌厚的大方石,又向他父亲要来打磨盘的锉刀和榔头,乒乒乓乓敲打起来。折腾了半个月,狗娃终于凿成了一对石锁。他一只手拧起一个,掂了掂,十分地骄傲。打这以后,狗娃每天天不亮提着两个石锁往山上跑,风雨无阻。练了个把月,说是石锁轻了,又给腿上绑了沙袋继续跑。

我们都以为狗娃真的在锻炼臂力强身健体,只到个把月之后,兵子拿着一匹卡机布请我母亲给狗娃裁件新衣裳,说是狗娃要定亲了,对象就是山顶孟家的二闺女。我们这才恍然大悟。

6

又一年梨花盛开的季节,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经常性的晕厥让我异常恐惧,变得敏感而爱哭。

父亲说,我是在梨园里丢了魂。母亲便去求远坤队长给我叫魂。远坤既是队长,也是风水先生,我认识他,所以面对他身上那种神叨叨的巫气并不害怕。他拿一根筷子一只碗,边走边敲,边敲边喊,六六,回来啰!我在后面答,回来啦!

起初挺好,他严肃庄重地端着步履和身段,让这个叫魂的仪式颇具庄重。可是在梨园里转了一圈再跟着他往回走,就没了兴致,我的回答也变得有气无力。

这次的叫魂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我还是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晕厥一次。

母亲背着我翻山越岭地去找郎中。有些药要去县里抓回来,有些药引子得四处去寻。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味药引是铁屑,有一味是朱砂,为这两样东西,母亲每次都要在城里转几家铺子才能弄到。

我的病,耽误了父亲和母亲许多田间地头的活计,一副接一副的中药也花光了家里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那点毛票。父亲不得不叫我的姐姐们去山上割回更多的蓑草,利用晚上的时间打草鞋,再拿到集市上去卖。

苦苦的中药味成了我那一个花季的哀伤。

这之后,我办了休学,彻底被母亲禁足。她牢牢地守着我,不允许我再踏入梨园半步。

我的姐姐们整天跟着父亲下地,不是薅草,就是栽苗挖苕,总有干不完的活。母亲虽然不允许我走出院子,但她有时候竟忘了我的存在。她喂了更多的鸡和猪,每天要打几背篓的草,还要切细剁碎,哄着那些牲口吃光。我沉闷极了,孤零的坐在院子边,等着有人经过时和我说上几句话。

那个时候,我特别怀念全娃,怀念早早嫁人的小珍、木香,还有可怜的四娃,我感觉他们就像后山上的梨花,风一吹,就都散了。

而我呢?我望着院子边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充满了不能自由行走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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