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退休

日子过得真快，明天我退休。

我叫黄海，大家都叫我老黄，是一名人民警察，可我只是一个炊事员，整天和碗盆刀筷打交道。别说立下赫赫战功，连捉贼的事儿也不曾沾边，更别说查案追拿凶手了。就这样退下来，心空落落的，就像自己握着枪，啥事也不干，眼睁睁看着罪犯在面前逃走一样。唉，谁叫自己是炊事员呢！

昨天下午，我在局饭堂旁边的小房子里记帐，局政工办陈主任走进来，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对我说。

“老黄，你象老黄牛一样老老实实为公安局服务了20多年，再过两天就满60周岁，到上级规定的退休年龄了，局将安排一个职工的接替你这份工作，让你按时退下来，好好休息安享晚年”。

“多谢局领导！”我放下笔，说不出是苦是酸，只感到一颗心吊在半空中，荡悠悠的，很不踏实。

陈主任接着说：“人员明天到，你带他一天，让他熟悉情况，再做交接。”

“知道了。”我低下头。

陈主任拍拍我的肩：“后天局给你办个退休民警座谈会。这两天你可要坚持下，站好最后一班岗”。

“领导放心吧！我会尽力做好的。”望着陈主任走出去的背影，我呆呆地站着，帮工吴姨过来催我快要开饭了，我才走出房子去干活。我混混沌沌的过了一天，回到家吃过晚饭后早早睡下，却一夜难眠。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不知何时睡着了，竟发了个梦：梦见自己退休前的某一天，局长满足了我的心愿，抽调我协助同事铁柱去办理那系列持枪抢劫案，经过我俩的昼夜伏击守候，凌晨在城西车站路口，将正在抢劫一个女乘客钱物的两个嫌疑人抓获，并缴获仿六四式手枪一支、长刀一把，我俩被县公安局嘉奖一次……。

“叮叮……叮叮……叮叮叮……”，我刚要伸手领奖，却被一阵响声惊醒。隔壁房间传来闹钟的铃声，接着是拖鞋磨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厨具碰撞的叮当声，那是我老伴起床后在忙着煮早餐。叹息着坐起来，用手背擦了擦那沾着眼屎好不容易张开的双眼，摆头往射进光线的窗口方向望了一眼：天亮了。

小城的清晨特别宁静，人们还在梦乡里酣睡着，连雄鸡的叫鸣声也浑然不觉。灰朦朦的天空渐渐放白，高低错落的楼房由模糊变得清晰。

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几十年时光转眼间就过去。我做完今天的工作，就可以退休，该好好地去享受晚年福了？我虽是抓镬铲的警察，但每天有规律的上下班，在精神上有一份寄托，退休了，明天我干什么好呢？老伴巳在家闲着的，家里将又增加我这样一个闲人。

忽然，外孙小伟跑进来叫我吃早餐。我摸了摸着他圆圆的脑袋，让他先吃。前几年老伴为了打发日子，自告奋勇地将刚满两岁的外孙小伟从深圳的女儿处接回家里抚养，并负责接送其上幼儿园、读小学 。因与外孙小伟在一起生活，老伴的日子过得挺充实，她从早到晚都围着家务事和小伟转，从没唠叨过我不理家里的事。每天中午或傍晚，我忙完单位的事务后返回家里，老伴巳做好饭菜与小伟在等我一起共进餐了。前年女儿女婿多次来电话说要接小伟上深圳读书，被老伴一推再推，说等到读初中才上去。女儿女婿说，等爸爸退休就和妈妈上深圳，与他们一起生活。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就这样离开单位，离开生活了大辈半子的家，我真有点舍不得，因为这里有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安局、有平易近人的政工办陈主任、有一班为保一方平安不分昼夜侦查办案的年轻民警、有自己熟悉的岗位，还有那心爱的警服、那还没有实现的心愿……

伸着懒腰打过呵欠，我想用双脚蹬开被单，觉得双腿有点缰硬，伸缩不够灵活，就用双手锤打几下小腿，才坐起来，手脚并用将被单推靠床的里边，慢慢转身下床，翻箱倒柜去找自己交给老伴收藏的宝贵物品。在平时，家里的钱物、衣服都是由老伴一人经手保管存放的，遇上需要钱花或在晚上冲凉要换的衣服，只要动动口老伴就会根据我需要的送到眼前。这次自己动手，从小衣笼翻到大衣柜，终于在大衣柜找到了那心爱的新警服。原来，老伴明白我的心思，将我在二十多年来领到的警服放在房角的那个大衣柜里，而且还折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这套是九九式藏青色仿毛料的新警服，下面的是以前的旧警八九式的小西装开领、八三式橄榄绿等。这些新旧警服见证了我的从警生涯，但因工作关系，只有将它们束之高阁。曾有一天，老伴看到那满柜都是警服，提出将原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穿的八三式老警服，拿回乡下送给生活困难的五叔公穿，我不同意，让老伴拿200元回去看望老人家。从此，每天我就穿着那套上个世纪生产的、退了色的、没有任何警用标志的八三式老警服上班。这种老警服质地结实，耐穿耐洗，只有变旧，不容易破损，几套老警服，我就穿了十多年。老伴也明白我对警服的特殊感情，她考虑特别周到，那些旧警服每次都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记得那次从阳台收回那套新警服后，老伴让我在傍边看着，由她把那些领花、警号、警衔等安装上去，还要我反复看多次，是否安装对位置，核准无误后，再折叠整齐收藏在大衣柜里，免使我急时手忙脚乱。

我穿上新警服后，走到梳妆镜前站，看到镜子里的老头子长着一个小平头，那头发巳半白，还算整齐的五官，两个眼角堆满了皱纹，那不太光亮的眼神有点忧郁、枯涩，高挺的鼻子，黑油的脸，微翘的下巴上，微白胡子长得密密麻麻的。我找来胡子刨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胡子刮去，再从柜顶的薄膜袋里取出警帽，虽然警徽上没有烟尘，但我还是用毛巾擦拭一遍 ，之后双手托住帽沿慢慢戴上；立正挺腰收腹，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威武的人民警察。

这套新警服我只穿过一次，那是几年前换发新式警服后，局为统一办警察证，在公安局大厅集中全体民警照相时我穿的。因为我一直都在公安局饭堂工作，领到的警服派不上用场。在多年前，局警务督察队刚成立，在进行警服着装专项督察时，曾就饭堂工作人员是否要着警服上班请示过上级部门，领导答复是饭堂工作人员上班时不穿警服。从此以后，我就将那警服收藏在家里。但在明天，我退休了，再不穿这身警服，就没有机会了。因为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即使穿警服也是没有警衔标志的，按规定那些警衔标志必须在退休后上交局装备部门。

老伴送小伟上学后，返来见我还未吃早餐，埋怨我：“老头儿，还在这磨蹭什么？”

“等一会就好。”我一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回答。

“今天有特殊任务吗？”老伴看我戴警帽穿新警服立正在梳妆镜前,不解地问。

“没有特殊任务,是特殊日子,做完今天,明天就退休不上班了。”

“啊。退了好。”老伴见我瞪眼，忙说：“这警服真漂亮！”

“看,我还像个人民警察吧?”

“你穿警服就是警察,不穿就不是警察了.”老伴说完行出房外搞卫生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听到老伴的前半句话还觉得顺耳，后半句话就感到有点剌耳，伴随着内心有点隐隐作痛。怎么说我不是警察呢？记得政工办陈主任曾说过，只要拥有警籍，即使没有穿警服，也不论身处何地，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名光荣人民警察。他还说过，警察法明确规定，人民警察在非工作时间，遇到其职责范围之内的紧急情况，应当履行职责。

我转身坐到床边上，突然间心里那种遗憾更加强烈。它不是缺少钱花，也不是未拥有某职称待遇，而是缺少那种值得向乡亲父老们炫耀的经历，是缺少那种与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将其绳之以法的难忘亲身经历。五年前，电视台上正在热播反映公安题材电视剧《英雄无悔》时，人民警察的神勇与奉献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从该剧的第一集跟踪到观看完最后一集，受这部电视剧的影响，我好羡慕那些与犯罪嫌疑人斗志斗勇的一线刑警们。之后，曾想调动当刑警，我去找局长,局长听了我提出调动的要求和理由后，解释说:“我们局党委是根据每个人的特长而确定工作岗位的，你的拿手菜式我们民警还未尝够，你的岗位不变，照常工作吧！”。没办法，我只好重复着那平凡的饭堂工作。

我心里遗憾是在我亲身经历那两次尴尬后产生的。

六年前的春节，我与老伴返乡下过年，午饭后乡亲们在村头大树下，围着我谈天说地，当谈论起最近公安局仅用两天快速侦破平花村杀人抛尸案的话题时，乡亲们都竖起大拇指赞扬民警们破案神速，此时的我露出得意忘形的样子，站上一块大石头上，自豪地说：“看我们刑警，确实了不起！”。意想不到那个年过七甸、头发斑白的“七伯公”问我：“黄三（我的乳名）你捉过多少贼？”

“我是在公安局饭堂为这班破案的民警做饭的。”我不经意地解释说。

“看你得意忘形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亲自办案，亲自去捉拿杀人犯呢？”

“原来是个做饭的，做饭谁人不会呢？”

“做饭的也是警察？” “

“没有捉过贼不算警察！”

“只会做饭的算是个饭桶！”…………

围观的村民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我不好意思了。从那次之后，我虽然返回乡下多次，再也不好意思去村头的大树下凑热闹，免得自讨没趣。

外孙小伟也说做警察的我没有“捉坏蛋故事”，令我有种不配做男人大丈夫的感觉。在小伟五、六岁时，就对警察很好奇，每天看到我回家，就扯着我的衫尾，缠着要我讲捉坏蛋的故事。我急中生智，绘声绘色地将听来的故事讲给小伟听，或者胡编乱造自己如何神勇捉坏蛋（贼人）的故事，每次小伟都听得津津有味，说做警察的外公（我）真了不起，长大后也要当警察。在学校的班上，小伟常在同学面前说起我捉坏蛋（贼人）的故事，与同学比高下。几天后有个同学在班上说“小伟的外公是‘煮饭佬’”，小伟不相信，就回来问他外婆，老伴才道出了真相。从此，我自觉在外孙小伟面前矮了半截。

我在公安局饭堂工作二十多年了。刚开始时，只有我一个人负责饭堂里的所有工作。到了九十年代初，随着警力不断增加，在饭堂开饭的青年民警不断增多，局领导考虑到在公安后勤的饭堂巳不适合时代需要，得改变一下式样了，就安排从海南某农场调回的铁柱到来做我的帮手，并让我到县城里最有名的山城酒店跟厨师学炒菜，前后持续两个月。学成归来后，我主要负责切菜、炒菜，让民警铁柱负责买菜和枱前枱后跑腿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炒的菜式做到色香味俱全，在县城的单位里有了名气。有个青年民警谈恋爱第一次与女方见面就是在公安局饭堂里，后来的结婚酒也在那饭堂设宴席招待亲朋。在九十年代未，省公安厅在我县召开全省“打拐”（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现场会，一个姓郑副厅长在饭堂就餐后还夸我炒的菜味道好。时任的张局长就此宣布，今后统一在饭堂接待外来客人就餐。时光进入2009年，由于受到国际金融海啸的影响，大量的工厂倒闭、工人下岗，从珠江三角洲到内陆的偏僻县市，治安形势渐趋严峻，公安机关保一方平安的任务更加繁重。春节过后，同事铁柱被抽去县局成立的“打击‘两抢一盗’”专案组了，领导安排民警家属吴姨过来帮忙，我从此兼顾买菜。两个月前又有8名新警补充入我局，每天开工作餐的单身青年民警达30多人。有时候遇上接待上级或兄弟单位的领导就餐，我忙得像个走马灯。但我每次做到合理安排，按时开饭，让民警及到领导们吃饱吃好。有时候个别下乡办案民警来不及赶回来就餐，我就把饭菜放到炊笼热着，等他们回来有热饭菜吃。

老伴见我未出来吃早餐，在客厅里一边拖地一边唠叨:“还不快出来吃早餐，要迟到啦！”

我一看枱上的闹钟，巳是8时40分，忙行出饭厅，匆匆吃过老伴准备好的早餐，就赶回单位上班。

在公安局大门口，值班保安看见我，笑着说。

“老黄，你穿起警服显得特别精神！”

“唉！到退休的年纪了，怎样也比不过年轻人，”我自知之名地回答。

保安还提醒说：“民警张力和孙波昨晚就出差了，这两天不开饭.他俩让我转告你。”我说：“好的.”

进入了公安局大院，我路过车管办门前，看见很多警车巳外出，停车场显得开阔了很多。

“老黄，今日加什么好菜呀？”一过往的青年民警问。

“按毎周订好的菜谱安排。”我边行边转过头来回答。

在饭堂门口，政工办陈主任正在等我。我低头看过自己右手腕的手表，巳8点50分了。“主任，我迟到了！”陈主任看见我来到，站起来说：“没关系，你先擦汗。”

“陈主任，有事？”我掏出纸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到饭堂接班的人局已安排好，但下午才来报到”，陈主任继续说：“还有，准备好菜式中午十二点半接待省厅政治部领导就餐。”

“保证完成任务！”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陈主任笑着走了。我安排好吴姨下米煮饭后，来到饭堂的一周菜谱表前，用自己那本页面卷曲、沾着油迹的记数部抄记下当日要买的菜的名称，又罗列出接待领导规定的菜式，打开抽屉从局财会预支的资金中抽取1500元，连同记数部一起装入那黑色的人造皮挎包里，再将挎包斜挎在身上，戴上头盔，驾驶着尾后装着菜篮子的摩托车外出买菜。

我开摩托车五分钟就到了肉菜市场，市场内人头颤动，市声连天，摊贩们在吆喝招来顾客。我很快在市场的东边买到三黄鸡，在市场西边食惯嘴鱼档买到河洞鱼，在无公害的蔬菜摊档买到青菜，在副食店里买好配料……

装好菜后，我驾车经市场路口转出人民路。人民路是主干道，车来人往，川流不息。突然，前面传来尖锐的嘶叫声：“有人抢钱啊！”我抬头一看，就在三米远的前方，一中年妇女侧身着地，双手死死抓住一黑色的手袋不放，抓手袋带的是个坐在一辆行驶着的无牌摩托车尾后眼露凶光的男人。

女人的身体随着那飞行的摩托车向前冲，血从磨擦的腿上流下来，一路血一路哭叫：“捉贼……救…命…”，坐在摩托车尾后的男子见中年妇女不肯松手，拿出一把长刀向女人双手砍去，女人惊叫着松开抓手袋的双手，翻滚出路边，飞车贼很快隐没在车流中，高速逃离。

“想逃，没哪么容易。”早被眼前一幕气得双眼冒火的我右手猛加油门，加速猛追，摩托车象台脱缰野马，向飞车贼追去。

人群自动为我让出一条路。我像狂怒的猛虎箭一样向飞车贼扑去。呼呼的风声中，似有人大声喊叫，愤怒的我目不斜视，把车速加到最高，飞车贼见有警察追赶，慌了，想拐进小巷逃窜。我一扭车头，全速向飞车贼撞去，只听“啪”的一声，两辆摩托一齐倒地，我眼前一黑，不醒人事……

医院里，头部包扎着纱布的我昏迷了十个小时后，在人们的呼叫声中醒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医生、护士，还有政工办陈主任、民警铁柱。我的老伴抱着我，泪流满面，惊恐着不知说什么好。陈主任紧紧握住我的手：“老黄，你醒了，太好啦。”

我强忍着伤痛对陈主任说：“在退…休前…一天，未能……煮好饭给……大家吃，对……不起……”

“老黄，你好样的！”陈主任俯身看着我说。“你退休前给了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卷，你是一个英勇的合格的人民警察！”

我想笑，但极痛又让我昏迷了过去。

我想睁开眼，但无论我怎样用力，双眼都睁不开，我感觉老伴在哭，小伟在说外公不是煮饭佬，他捉了两个飞车贼……我的灵魂飘在天空，飘荡在梦里，我好像永远不退休！梦中的我穿着威武的警服，握着枪站在阳光下，嘿，那是个多帅气多精神的老头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