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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小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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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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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薄的情怀

那个时候这里的县衙门,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开,但我知道这个衙门里住着一位年纪不轻的主簿,每天用诗酒娱乐着寂寞的日子以及黄昏。

从山阴(绍兴)到宁德来就任一个县主簿,“典领文书,办理事务”,迢迢数千里,非官场失意者不为也。但他却来了。说他失意自有理由:十二岁即能诗文,礼部考试名列前茅,但却位居秦埙之上,秦埙者,当朝权臣秦桧之孙也。于是厄运便随之而来。至秦桧死后,他才获得了出任这么一个小小的县主簿的机会,其时为宋绍兴28年(1158年)。

他是谁?大家也许猜到了,他就是日后在中国文学史上大名典典的陆游。但这时却活得艰难。

从山阴到宁德,几多关山险阻,几多波汹浪恶,不论从海路还是山路,都要费一番辛苦。我猜想他从海路过来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这时宋代的船舶业已相当发达,距宁德不远的泉州港已成为通商大港,三桅船、双桅船在考古中已有发现。如果顺利的话,一帆悬驶,八九天也可到达目的地了。

到了宁德县衙后的感受如何,没有记载,我想可能是有点失望吧。这时的宁德虽开县已有二百多年,但县邑狭小,屋舍零落,人丁不旺,县主簿除了管领文书,参谋政事,便没有多少事情好做(据县志记载,宋绍兴24年邑中人口一万九千户、三万九千人。)于是这位天赋极高的主簿便把下乡考察当作一件极舒心极有趣极认真的事来办了。你看他的诗《出县》:“匆匆簿领不堪论,出宿聊宽久客魂。稻垄牛行泥活活,野塘桥坏雨昏昏。槿篱护菊才通径,竹笕分泉自遍村。归计未成留亦好,愁肠不用绕吴门。”诗中对于小官职的不满以及久客思乡之情跃然纸上,也许还饱含着对唐婉小姐的怀念吧?

但到了与大自然接触以后,回来时,这位主簿的情怀便大不一样了,看他的《还县》:“霁色清和日已长,纶巾萧散意差强。飞飞鸥鹭陂塘绿,郁郁桑麻风露香。南陌东郊初过社,轻装小队似还乡。哦诗忘却登车去,枉是人言作吏忙。”这时诗人的整个情绪似乎已沉沦于郊外的乡土风味中,还差点忘却登车去了。新春晴和的日色,池塘上翩翩翱翔的白鹭,在记忆的底版抹上了深刻的痕迹。至今宁德还保留着过社游神的习俗,恐怕也是当年的沿袭吧。诗人虽留诗不多,但把任职主簿时的一段生活很逼真的留给了我们慢慢地品尝。

宁德临海依山,其中有一山名曰霍童山,又称支提山,系天冠菩萨的道场,自古有名;亦是道教胜地,号称三十六洞天之首。十余年后,这位主簿在《老学庵笔记》记载:“福州(其时领宁德)大支提山有吴越王紫袍,寺僧升椅子举其领犹拂地,两肩有污迹,盖亲见也。十年前,余游是寺,主僧妙果出一袭旧长袍,云为闽王王审知旧物。”可见官事之余,陆主簿还经常到寺庙游玩,鉴赏古物,放松心情。其《霍林与僧夜谈》也留下了这方面的印记:“高名每惯习凿齿,巨眼适逢支道林。共语不知红烛短,对床空叹白云深。观前钟鼓何曾隐,匝地毫光不用寻。欲识天冠真面目,鸟啼猿啸总知音。”其时的支提山,山路峻险,树密林深,鸟啼猿鸣时有所闻,在此环境下与僧秉烛夜谈,四周漆黑之中,只有一盏灯火引领着心灵与宇宙相往来,参悟万物造化的机缘,自有一番情趣。可惜的是,支提寺几经历史的劫难,而今不但面目全非,吴越王的旧紫袍也不知流落于何处了。

从官运来说,陆游的一生是不顺的,其任职时间相当长的是幕僚之类的闲职。也许正因为这官运的不亨通,成就了他诗运的亨通吧。《宋史》评价他:“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连宋孝宗也称赞他:“卿笔力甚善,非他人可及。”经历了江南剑北,前线后方,朝廷州县,坎坎坷坷的宦路旅程后,陆游对近五十年前宁德这个首宦之地仍念念不忘,八十一岁高龄时他写了两首诗追忆当年的情景,其一曰:“予初仕为宁德县主簿,而朱景参作尉,情好甚笃,后十余年景参下世,今又几十年,忽梦中见之若平生,觉而感叹不已:白鹤峰前试吏时,尉曹诗酒乐新知。伤心忽入西窗梦,同在埔村折荔枝。”白鹤峰即宁德城周围的最高峰,如一只白鹤飞翔状而得名,埔村系宁德七都的一个小山村。同僚之间公务之暇诗酒娱乐,果实成熟时结伴到乡村田园里去亲自采摘品尝,而其新果荔枝的甘美滋味近五十年后仍绕唇不散,可见印象之难以磨灭了。另一首诗曰:“绍兴中予初仕宁德县主簿,与同官饮酒食蛎官甚乐,后五十年有享此味者,感叹有赋。酒海者,大劝杯,容一升,当时所尚也:昔仕闽江日,民淳簿领闲。同僚飞大碗,小吏擘蚝山。梦境悠然逝,嬴躯独尔顽。所嗟晨镜里,非复旧时颜。”这一首回味的是生食海蛎的情景,同僚之间斗酒取乐的往事历历在目。可惜的是现在自己也老了,只剩下一个病躯支撑在不断飞逝的时光里。

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卓越地位是无可非议的。他对初仕之地宁德的感情之深之笃,八百五十年后读来仍令人感动不已。八百多年来,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原来小小的县城已发展成为地级市首府,并且在海峡西岸经济发展中,越来越显示出其迷人的魅力。不惟当年的县衙门无从寻觅,就连当年的旧城邑也所剩无几了。走在街上,如果问起陆游这位伟大诗人与宁德的关系,恐怕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惟有矗立在南山公园里的诗人塑像,常常提醒着人们不巧的诗魂与我们同在。

行走于小城之中,忽忆起陆游的一首诗《大圣乐》:“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十二年。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体归自然。又何须著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寿夭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从今去,任东西南北,作个飞仙。”恍惚间,感觉有一股仙风拂面而来。

800年后,一位旷世伟人读到了陆游的一首诗《卜算子.咏梅》,感觉找到了千古知音,不禁心潮起伏,欣然命笔和之,这是伟人唯一和古人的一首诗词。当年陆游想不到,与其知音竟然相遇于近千载之后。当然,这位伟人也想不到,在陆游的诗词里包涵了多少从宁德的首宦生涯中撷取的诗歌原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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