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回一次村庄的理由一个个破灭。为什么要回去呢,有什么人值得你牵挂么?既然没有人值得你牵挂,那又何苦来这么一趟辛苦。前天,家里的堂叔过来说,最近家乡通往外界的路正在修,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他想既然不好走,不走也罢。
可他的脑子里,经常呈现的是家乡的影子,过往家乡的生活,那些熟悉面孔的人。也许那些人许多都不在了,可是他仍然假想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笑容,他们亲切的呼唤,仍在眼前和耳边回响。
最让人怀念的是家乡的那一排雨亭廊,临着清澈的溪水,有风从溪上亲切的刮来,象老朋友似的对你的每个毛孔展开真情的问候。夏日的下午,当到处被蝉声叫嚷得一片烦躁的时候,只要坐在这雨亭廊里,肌肤就慢慢的松弛下来,心里就恬静的如同初生的婴儿。许多人摇着扇子蹲在冰凉的石头上,面前铺一张棋盘,展开肆无忌惮的厮杀,从中午一直杀到黄昏,直到家里人来叫吃饭了,才依依不舍地起来,输棋的人最后还要留下一句话:“今天运气不好。明天走着瞧。”摆糖果的人顺便把糖果摆在旁边,也引来了好生意。其实,下棋的人只有两个,更多的是看棋的人,“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没人愿做真君子,他们一个个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俯下身去直接动手把棋子往前冲或往后退,这时走棋的人实际上就成了傀儡,位子是你占据着,输赢你担着责任,但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如果棋走到后面败势已显,观棋的人往往就一走了之,这时候你就得负起挽狂澜于既倒的责任。一盘棋往往成了村庄娱乐的中心,至于输赢人们其实也不是太计较的。在夏日的下午人们往往都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老人们则穿着内折的裤子,从溪上吹来的风不知羞耻的在他(她)们的上上下下裤内裤外地穿梭,把他(她)们的全身抚一个遍,那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只能到初恋时去寻找。
雨亭廊的里面是一排店铺,几乎是一个格式的木板的门窗,伸向路边的是一个店柜,可以把物品摆放在柜台上向过往的行人销售,傍晚则收起摊来把一扇扇的木板门嵌上,就算打烊了。店铺面前的路不知走过了多少人,鹅卵石已被摩擦得十分的光滑。省道开通之前,这一带是三县交界地带,许多的木材通过这里运往江边去,许多的鱼鲜盐巴日用品等也通过这里往山里送。经常在夜里听到柱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哼哼的声音。因此他的家乡当时也荣膺“小上海”的美称。可见其商品疏散的地位。当然,鹅卵石不会记得这些,它只记得被敲击之痛。当时的街上,最繁荣的是饼铺和糖铺,脆生生的光饼据说传自明朝抗倭英雄行军需要的发明,一二分钱一块可以让兄弟姐妹幸福一整个下午。
小叔公是生产队的一把好手,每天清晨天不亮就牵着牛走过溪边的鹅卵石路,步过一道木桥向溪对面的田埂走去。牛不能走木桥,只好牵着长长的绳子,一边人在桥上吆喝,一边把牛放到水里,让它泅过水去。好在牛很听话,只要这是个习惯动作,它会很配合。完成了耕作任务的牛再回到水里,就浑身舒爽得禁不住颤抖,它害怕这幸福的时刻太短暂,不时的抬起头看看天,天空仍是几朵白云兀然不动,蓝色的光直射在水面。它相信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就全身轻松地蹲到水里只把头露出在水面上,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一口气,好像这一叹就可以把自身命运带来的磨难全部驱逐似的,然后静下心来享受这难得的快乐;有时它又忽然一个转身竖起身来,头颅张惶地向四处摇动,原来是要把不时飞来的牛虻一个个摔开,可惜牛没有手它只能用这笨拙的办法对付自己的宿敌。只有榕树很仁慈地将自己的荫影无私的照在牛的身上,给了它人世间仅有的慰籍。它也不时感激地将水珠喷射到榕树脚下,算是它的回报。
坐在雨亭廊的横梁上,看不远处的牛似乎很悠闲的在水里栖息,从对岸传来的蝉声有一声没一声的吟唱,更给午后的乡间增添了一份宁静。
转眼到了中秋时节,村里的年青人就聚在一起琢磨着犁石的事。所谓犁石,就是两伙年青人各用一人躺着脚蹬着一块巨石,旁边的人牵着他的手压着他的脚,在街道的平铺着的石板条上,朝着相向的方向向对方冲去,象牛角斗一般顶撞在一起,訇然一声巨响往往双方脚都会发麻,谁石块不够大力气不够大,往往就会败下阵来。犁石发明于何时没有去考究,但中秋的夜晚这个节目往往也是乡村娱乐的高潮。天上一轮明月,廊下一溪幽兰的水,远处是一抹皮影似的木桥,有萤火虫款款的一盏盏在水上行走。而这边却不似这般寂静,酝酿已久的节目开始,小孩、妇女、老人的助威声镶嵌在夜空里。同样的谁输谁赢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样的活动能够让乡亲们津津乐道好一阵子。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犁石活动了,当年的主角至今也不知流落于何处。
自从公路从村中间划过之后,这溪边的街道就冷落了下来。慢慢的街边的住户也一家一家的搬走了。往昔的热闹成了绝唱。往昔的街坊里还有悠扬的二胡弹奏声,如今也泠泠的回响于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