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乌山是寂寞的,也是有趣的。这样你就可以听凭自己的脚步随处行走,而不必听从他者的意见,或从中折中出一个意见来。在习惯于听从别人意见的生活中,能独立出来,按照心灵指点的方向行事,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老实说,乌山我从没有上去过。总共在省城生活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足一年三个月,而那时的乌山,是市政府后面的一座山,看上去总给人予凛凛然的感觉,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市政府的威仪,而与百姓的生活实际上是无关的。福州,古称三山,实际上就包括了这一座山。但被三山的名气笼罩之下的百姓,许多年来却不识这座山的真面目,令我这位外来者也感到有点哑然。
前不久听一个同学说起,乌山现在开辟了登山步道,他早晨便往那里爬。于是我的心里便产生什么时候一睹此山真面目的愿望。两天前,一位出租车司机给我指点了路线:从所在的学校出来,往左穿过马路,从对面的街道进去不远,有招牌提示处向右,直上就行了。
周末无事。便一个人换了轻便鞋,从一个窄巷摸进去,在疑无路之际,忽然看到右边簇新的石阶一级一级蜿蜿蜒蜒地向上铺去,旁边有一个亭阁模样的建筑物,不过没有开门。一个人且行且走,在秋阳黯淡的光线下,有一阵细细的风袭来,倒也觉得十分的惬意。也许时间尚早吧,登山的人不多,而工地的工程工作还在进行,时见一些石块堆垒在旁边,等待着被安排到某一个适当的位置。忽然觉得,这些工人其实也是挺了不起的,虽然他们像石头一样被命运随意安放,但他们也拥有随意安放别的事物的权力,虽然这些事物不用重锤敲击,就一声不吭。
曲曲弯弯的小径把我抬到山顶,才发现真正的山顶已被别人占据。我只能在门外徘徊。是我来得太迟吗?非也,即使我早来20年,甚或300年,要占据山顶的位置又何其容易!一扇铁栅栏门上挂着“机要重地,游人莫进”的牌子,里边是几栋寂静的楼房,楼房上有一些天线高耸着直插天空,我才知道,这里面进行着如何让文字和声音驾御着云层向四面八方行走的工作。它们要占领的高度比我的心灵想要攀登的高度要崇高得多。于是我只好转过身来,沿着一条进山的道路,向下走去。
转过另一面,原来别有风景。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他占有他的高度,我寻觅我的风景。只要观念开阔开来,其实到处都有风景。这一面的风景,似乎比山的背面要多彩得多。几条石条铺就的山道连接着栈道转过一个崖口又向另一面拐去,龙眼林、樟树林、松树林混杂其间,一些花岗岩石裸露了出来,硕大且呈本质上的僵硬。偶见岩石上有一些石刻题词,细看多是万历、嘉靖年间的。于是知道,这座山不止在近代,已经在三五百年前便成为文人墨客挥洒胸襟的场所了。古人到此一游的观念与今人无别,虽然看不到多少意味深长的题刻,但琳琅满目的文字也赋予了这座山不一般的内涵。
比较令我感兴趣的是李拔的题刻。此君原在我的家乡福宁府任过郡守,乾隆年间又调任福州。他在福宁府任上也留下了许多文字,在清人中算是文采飞扬的政治人物了。而此君在乌山望耕台的题词是:“为念民劳登此台,公余坐啸且徘徊。平畴万亩青如许,尽载沾塗血汗来。”无论从意趣或技巧来看,也算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了。
站在高处,向前俯瞰,已不见李拔所称的平畴田亩,而代之以犄角丛生的房舍林,它们皆以坚韧的姿态从地面昂然崛起,像害怕抢不到阳光似的,争先恐后地向天空生长。在这样的丛林中,历史的温馨早已随那最后落下的一棒大锤而烟消云散,因而历史我们只能向山间去寻找,向石壁的缝隙间去寻找了。不知这是值得庆幸呢,还是值得悲哀。
人在这样的丛林间行走,是很容易丧失身份的,时常感到自己会是一只蚂蚁,甚至连蚂蚁都不如,在昔日的屋宇下,蚂蚁是有其广阔的生存空间的,随处的一片屋檐,随处的一根梁柱,都可以成为其生存的空间,而如今在丛林间行走的人,也许永远只有异乡的漂泊感。
市政府大院就在脚下。有些事情真的奇怪,往常你仰之弥高的事物,一旦换一个角度去看,其实就很庸常了。所以一些人就很在意在主席台的位置。人物高低的区别,常常就在于脚下所垫基石的不同,庸常人会因之而高,非常人也会因之而矮。作为普通的百姓,你只要不怕筋骨的劳顿多爬几级石磴,往常在你面前高不可攀的事物,瞬间就在你的眼底了。当然,这里所指的只是物理的高度,而人类之中令人仰之弥高者,却是那些站在精神的高度洞察世纪风云,指点前行迷津的极少数人。他们胸中蕴蓄了古往今来人类探究自然和社会奥秘的文化精髓,善于从困惑中寻求最适合前行的轨迹,从而即使百年千年后仍然成为人类思想和行为的灯塔。这样的人,即使他已躺在棺椁里,或埋没于荒草之中,依然不失其巍峨的高度。
同样,一个政府的高度也不必依赖于一座山的衬托。当它时时刻刻把百姓的事业放在自己的心里,善于从民劳——百姓的衣食冷暖中寻求施政的智慧,把脉搏的跳动同百姓紧紧相连在一起,公正廉明,在百姓的眼里,它必然是巍然如山的。
昨天,一个机会参观了福州乡贤林则徐纪念馆。在鸦片烟肆虐神州大地之时,朝廷在禁与不禁之间举棋不定,林则徐毅然上书道光皇帝,力主禁烟,他最打动人心的一句话是:“法当从严,若犹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促使道光皇帝下决心禁烟,并派他驰扑虎门,举起了禁烟的第一把火。毛泽东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古往今来让他看上眼的人是不多的,包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而他独独对林则徐情有独钟,将他尊崇为反帝民主革命的先驱。晚年还以他龙飞凤舞之笔书写了林则徐《出嘉峪关》诗条一幅,令人叹赏。林则徐也被推崇为近代史上“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我心中常常回味的一句话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样的人,不论他躺在哪里,他永远站在精神的制高点上。
暮色渐渐黯了下来,面前瞬间亮起了万家灯火,岩石上雕刻的字迹也迷失于模糊中。微风撼动树林,发出瑟瑟的声响。像鸟归林一样,我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巢里。但我知道,我留在山上的足迹,会随着清风,叩动这座城市一扇扇熟悉或不熟悉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