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品九峰白毛茶

五一期间浏览微信朋友圈，知表侄阿城回了乡下。阿城老家在乐昌两江的山上，典型的山里人家。两江与九峰毗邻，且山川气候相类，我们习惯概称那一带为九峰。

20年前，我曾去过一趟阿城的家。那一年的国庆节，哥哥结婚摆酒，那时我中学毕业蛰居乡中，哥哥婚宴的许多准备工作我大都参与。那会乡中电话还没有普及，但凡婚庆请客，都必须亲到亲友家面对面传达婚宴的时间地点。

我记得，我先是到大姑家，住了一晚后次日上午与大姑父一同到罗家渡车站搭乘小火车准备到两江的表姐家。1998年时，处于“备胎”地位的粤汉铁路几乎很少有长途火车的身影，服务了半个多世纪的粤汉铁路已有些陈旧的气息，不大光滑甚至有些锈迹的铁轨下，静静地卧着许多开始腐蚀的黑枕木，碎石铺就的路基上，间或有恣意生长的野草或油菜迎风招摇。

这丝毫不影响我即将开始的新短程旅途的愉快心情。我和大姑父搭乘着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驶往我从没到过的两江。对于山里长大的我，沿途风景于我的吸引力似乎要比新鲜感小。但我向来是喜欢火车的，小的时候去姑妈家经过一小段粤汉铁路，每一次看到轰隆隆发出巨大声响的火车迎面而来或绝尘而去，心中会升起莫名的欢喜与向往。我知道，顺着铁轨延伸开去，那里有一个与乡中迥异而令我所怀想的世界。

从小火车下来后，我和大姑父两人继续沿铁路走了一长段崎岖险峭山路，而后一激流跌宕奔腾的小河出现在眼前，边上有一条在巨大青石上人工开凿的小路，脚下不远处，是十几米深的陡峭石壁，石壁底端即是那跳跃奔腾不息的小河。虽然自小在山上长大，但行走在那样险峻的石头小路，心里还是有一些心慌。

大姑父闲聊中和我说起了薛岳，大姑父带着讲故事的口吻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薛岳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这附近的小河上撑过木筏。经大姑父这么一说，这小河仿佛立马充满了传奇，眼前也开始浮现出一少年在激流中立筏横行的图景来。如今想来，两江与九峰相邻，薛岳年少时在此撑过筏实在不出奇，乱世烽火，英雄也常有寻常人家的泥土气（我后来浏览《乐昌县志》，九峰历代人才辈出，实在是地灵人杰钟灵毓秀之地）。

阿城是大姑父的外孙，他的家大概位于半山处，那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那里有青山、梯田、菜地，还有出奇的宁静。山高谷深，林木茂密葱茏，即便是午后，山上也处于雨雾氤氲如仙如幻的美妙境地。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九峰的白毛茶。表姐夫将一撮绿茶放在玻璃杯内，倒上开水一两分钟后，绿茶开始苏醒，慢慢舒展它原本青春勃郁的身姿，那是一片片长有毛茸茸细毛的丰腴肥厚的叶子，整杯茶泛着淡淡的绿色，未及入口，即清香四溢夺人口鼻心脾；及至入口，则感爽滑甘甜，小咂一口稍作停留，口齿间顿觉甘美无比。

父亲爱喝茶，我亦爱喝茶。但家里并不宽裕，实在难得喝到好茶，父亲最经常喝的是散装的白沙茶，几块钱一斤，冲泡也没有洗茶、用多少度的水，用什么壶这些特别的讲究。田地里回来或者是饭后之余冲一壶茶便十分满足。父亲也有自己采摘茶叶的经历，那多半是清明谷雨时节约了同村的人到大山里或罗家渡附近的一个废弃农场去采摘野茶。白天出去，回来时多半是黄昏或傍晚，吃过晚饭后便开始支起铁锅噼里啪啦炒茶叶。炒茶叶火候很关键，火太大茶有糊味，再好的茶叶炒糊了就形同糟蹋。最欢喜的时刻是炒好茶之后冲泡新茶，邻居们都会过来一起品尝，点评茶叶的口感及掌勺的火候控制水准等。满屋谈笑，那是乡村人世生活最温润动人的场景。

自己采摘的野茶，是一年中少有机会品尝到的顶级品。采摘野茶极辛苦，每次所得多则不过两三斤，少则一斤，有这样好茶喝的日子并不能坚持多久。大姑父知道我父亲爱茶，表姐夫孝敬大姑父的茶叶，很多时候都会分出一部分给我父亲，这其中即有白毛茶。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那就是白毛茶，只觉得那茶口感、回甘均极好。直到去了表姐夫家，才知道原先大姑父给父亲的茶就是久负盛名的九峰白毛茶。但是父亲对于白毛茶的冲泡亦不讲究，照例是以泡白沙茶的方法泡制，而且村里邻居来往，也都大方拿出招待，丝毫没有吝惜。

我出来工作后，已极少机会能喝到九峰的白毛茶，大姑父去后，父亲亦极少机会再喝到。九峰白毛茶在市面上并不容易买到正品，它的名气大，打着白毛茶招牌的假货亦多。我后来在坪石的茶叶店买的所谓白毛茶，均是假货。

听闻大源镇的白毛茶亦是茶中佳品，有一年我又托在山里有很多朋友的二姑父帮我买大源镇的白毛茶，但可惜的是，买的两斤茶叶全部炒糊了，一冲泡入口满嘴的糊味和苦味，全然无法断定是真货还是假货。

自那以后，我对白毛茶几乎是断了心思念想。我所工作的顺德地方和乡中喝茶习惯有较大不同。遍及大街小巷的茶叶铺显示，顺德人对茶亦是性情中人。推开玻璃门进店巡视，一排排的茶叶中大部分是铁观音、红茶、普洱之类，却鲜有绿茶的身影，更不用说白毛茶。问店家为何无绿茶，店家说顺德少有人喝绿茶。自此方知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一地有一地的习惯。

有一段时间，我对于毛尖极为偏爱，但与白毛茶相比，毛尖大概由于是茶叶过于娇嫩，茶汤总难免带有一丁点淡淡的青涩味，口感实在不如白毛茶那般成熟纯正。

今年五一看见阿城在微信晒出他回乡的照片，深藏心底的白毛茶味觉记忆再次被那烟雨濛濛的九峰山脉唤醒。委托阿城在村里替我买一斤过来品尝以圆夙愿，阿城却千推万辞拒绝收钱，诚心又诚恳地表示要送一次茶叶给我。推辞不过，只能笑纳。

五四青年节那天傍晚，我收到了阿城寄过来的白毛茶。晚饭后，我犹如揭新妇盖头般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打开包装袋，一阵茶叶的清香扑鼻而来，包装袋的边上，有不少细细的毛茸，这是白毛茶这类茶叶品种所独有的。我迫不及待冲泡了一壶，急切中，我竟忘了洗茶和杯。茶汤从壶嘴倾泻出来的那一刻，只觉得满室都是茶香茶韵，口中白毛茶的甘美口感与记忆中的味香交错重叠对撞，生发出一种美妙奇异的体验。

一边是一壶淡绿清澈、清香四溢的白毛茶，一边是翻阅到最末一章的《万历十五年》，源自九峰山脉的白毛绿茶与黄仁宇的大历史叙事，竟毫无半点违和。

窗外车流人声堆砌的嘈杂渐次落幕，临睡前我不禁写下数语：有茶喝，有书看，有事做，有饭吃，有亲友相伴左右，此生足矣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