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季冬小寒之后的某个夜晚,我与同事从顺德前往佛山访陶艺艺术家李品康先生。他的工作室在一处老旧瓦房内,房子大概是上世纪70或80年代的,曾经也许是厂房。里面错错落落放满了各类烧制好的陶瓷作品,大者数平方米,小者盈盈可置手掌之上把玩。
品康健谈,点燃烟斗,故事便随着烟雾升腾起来。他说这三年的历程对于他的人生,对于他的艺术发展,是一个关键节点。三年前,单枪匹马的他和佛山某陶艺学校一起竞标印尼的一个大型陶艺作品。这幅几十平方米的作品,对这所学校,对石湾陶瓷界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对他这类单枪匹马的“土八路”,当然也是巨大挑战。
最终,这件堪称鸿篇巨制的陶艺项目被他中标,价格是150万元。看起来,是一单大订单。但接下来,李品康却坠入了一段长达1000多个日夜的煎熬之中。
他开始画图构思整个陶艺作品,紧接着制作小样,然后是按照一比一的样式开始制作。几十平方米大的作品,你得心中时时装着整幅作品的模样,又得时时将某一局部缩微于眼前的细节。宏观中有微观,微观中有宏观。他的眼睛好比装着一副望远镜,一会拉近着看,一会反过来远眺。
但是陶泥这个玩意不是木头或石头,雕刻木头或石头,你不必担心材料会由湿变干。但陶艺不行,你不能先捏出个大概然后回过头来再慢慢调整——陶泥干了,你只有干着急的份。
这么大的作品怎么制作?他曾经的竞争对手也感到很好奇,因此带着他们的团队过来参观。当他们踏进这座被城市高楼包围的简陋瓦房时,有点不相信李品康就是在这里创作那件巨幅陶艺。反复问李品康:这是真的吗?
眼神里带着怀疑,口气中充满讶异。
李品康抽着烟斗,笑呵呵地带着他们走到一面墙前,眼前还在创作的巨幅半成品将对方惊呆了——那神情仿佛说,当初竞标输给你,认了。
但大部分的时间和日子,李品康的创作是寂寞而清苦的,每天在脚手架爬上爬下,捏泥巴,削泥巴,做艺术造型。这需要艺术的功力,更需要身体的体力。他对艺术的追求没有“差不多”。他是这样要求自己,也是这样要求别人。但李品康可以吃的苦,他的帮手不见得吃得了。
跟着他干了多年的两个工人因为太辛苦而离职。重新招人,干了几天人家知难而退也离职。因为对艺术过于执着和沉迷,他和老婆吵过几次。有时是因为对艺术的坚持,有时是因为家里的柴米油盐。
这样一件大作品,短期内又无法交货,工作室的工人要开工资,家里一家大小要吃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再高雅的艺术,艺术家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桃花源中人。每一次吵过之后,李品康都默默地轻抚自己激烈起伏的胸膛,然后继续爬上脚手架,于陶艺世界中驰骋自己、修行自己。
是不是非要走这条艰辛的道路呢?也不是的。石湾公仔街一爿爿的公仔铺子里,活跃着一大批陶艺人。走市场化、大众化路子的他们,活得自在而滋润。
也有人劝他到公仔街弄个小铺头卖陶艺作品。李品康经不住劝,于是在公仔街租了个铺面。但是他放不下自己的身段,拉不下自己的格调,生肖陶艺,人家一件100-200,他标价超过3000元……
有善意的提醒,有阴阳怪气的讥笑。
为什么你不做一些大众陶艺产品来卖呢?
我要是这样干了,那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李品康反问道。
艺术永远是属于小众的,他的陶艺自然是卖不动的。于是他把铺子当展览窗口,但是铺子要租金,也要人看管,在商业世界中,这样的模式很难持续下去。
他的师父潘柏林也给他忠告:你的陶艺根本没有石湾公仔的气息。李品康没有作声,他的陶艺从造型到釉色,确实没有石湾陶的特色。他的想法是,石湾公仔的面貌持续固化了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有一点变化吗?
直到有一天潘柏林带着电视台的记者来拍一部纪录片,潘柏林看到正在制作的印尼鸿篇巨制后,潘柏林当着媒体的面说:李品康是我唯一的入室弟子……
三年的坚持,值了。
这种“值”,不仅仅是得到了师父的认同,还有由内而外的精神涅槃。经过这么久的寂寞清苦煎熬,他的内心早已磨练锻打得无比坚硬而富有韧劲;他的艺术境界也早已破茧重生上了一个新台阶。
精力有限,现在要做减法了。
李品康说,未来要控制数量出精品。他的每一件陶艺作品都有失败的“牺牲品”,很多人劝他把这些有瑕疵的产品折价卖出去。但他不愿意。抹掉我的名字也不行,只要流出去了,人家会说这是李品康的作品。
眼前的这头闪耀着红润釉色的辛丑牛,其实也是这样诞生的。这种釉难调也难烧,火候稍微控制不好,就成了废品。成品率不到20%。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直接在陶艺上进行编号,因为李品康不敢确定,出窑的牛,能否过得了自己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