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来仪》：大湾区工业题材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读完魏强先生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大凤来仪》，我一时陷入思绪纷飞的汪洋之中，内心交织着兴奋、激越、感伤、沉重等复杂的况味。

《大凤来仪》这个文雅的书名可能会产生多义解读的效果，通读下来，却是一本正正经经的工业题材长篇小说。小说从极富传奇色彩的谭氏家族展开文本叙事，通过谭氏家族四代人的人生故事，讲述了大湾区城市顺德产业经济从近代缫丝业到现代工商业再到当代工业产品制造业遍地开花的发展变迁轨迹。用文学的方式再现了改革开放前沿阵地顺德工业发展、转折、奋进、变革的波澜壮阔历史。

长久以来，新闻传播界喜欢用“新闻的富矿”来形容顺德。放眼全国700多个市辖区，能够与顺德站在一起的“朋友”确实寥寥无几。顺德产业经济之所以受世人关注，在于它具有体制、经济、改革等多重的范本意义，这种多重的属性，如“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丰富写作素材，既赋予了任意书写成章的某种便利，也增加了无论如何写都写不完、写不全、写不透、写不准的难度。长篇小说这种包罗万象的文学作品，似乎是让“富矿”点石成金的不二选择。

魏强先生1993年从北方“孔雀东南飞”到湾区顺德，30年间，他始终在工业制造企业的第一线，亲身经历了顺德乡镇企业从野蛮生长到产权体制改革，现代企业治理制度不断完善，企业转型发展，航母级企业从无限风光的顶峰，到轰然倒塌黯然谢幕，顺德人和新顺德人站在潮流的风口，纷纷自立门户创业的时代之变。这本书，大概是魏强先生30年顺德工作生活的致敬之作。

在《大凤来仪》中占据大量叙事篇幅的飞天集团，是一家级别为乡镇企业，但生产制造规模及影响力却堪称航母级的家电知名企业，它有着连绵成片仿若一座工业城的厂房，经营着钣金厂、模具厂、注塑厂、厨卫厂、配套公司、主机公司等制造实体，产品线丰富多元，数万员工中，既有博士、海归、高级工程师这样的高端人才，更有像螺丝钉一样难以计数的流水线产业工人。

家电产业是顺德产业经济最有分量的一个“拳头”产业，改革开放初期诞生的顺德乡镇企业，事实上是产权归属镇政府的国有企业，飞天集团诞生、发展、变革、产权改制等历程，本身就是中国产业经济及企业发展历史的缩影。身在产业大潮之中的魏强先生，显然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承继了工业文学宏大叙事的传统，以不慌不忙的姿态，从容不迫讲述飞天集团的发展史。创一代企业领袖宁国忠，原本是镇政府干部，他带领团队创立飞天集团、研发国内第一台电冰箱，将企业做大做强。以宁国忠为代表的第一代企业家，生动诠释了大湾区这片热土企业家精神中敢为天下先、务实实干、敢闯敢拼的可贵品质。

《大凤来仪》一书的主人公谭志远是一位浑身上下充满时代印签的企业家。魏强融汇了传奇与史家叙事的笔法，塑造了一个在小说中近乎零缺点式的人物形象。谭志远出身名门大族，他的父亲建国前是身份隐秘的地下党，解放后当过县长。虽然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但谭志远的成长、教育、人脉远非一般家庭所及。他自小仪表非凡、资赋过人，天生具有领导者的果敢。凭着自身的聪慧机智及名校高材生的漂亮履历，谭志远毕业后顺利进入了处于高速发展中的飞天集团。

当时的飞天集团是顺德乃至中国的明星企业，也是培养企业管理技术人才的“黄埔军校”及展示才华实现人生价值的大舞台。现实世界中何享健说过的“70年代用顺德人,80年代用广东人,90年代用中国人,21世纪用全世界的人”套用在小说中的飞天集团同样熨帖。谭志远靠着自己工作狂般的干劲、管理才华及家族关系余荫，扶摇直上当上了配套公司的总经理，并搭建了一个由顺德本地人与南下精英人才构成的管理班子，将企业管理的井井有条。这个过程当然并非一帆风顺，像所有的企业一样，谭志远治下的配套公司也是企业政治的争斗博弈场域。里面充斥着守旧与革新，落后与先进，卑污与光明，私欲与道德的种种冲突与矛盾。

长期身在一线制造业并担任企业管理者的魏强先生，通过谭志远管理飞天集团配套公司所发生的各种故事，将自己30年在制造企业的职场经历、见闻、观察、思考，以文学艺术的手法，深度溶解其中。以致我们在阅读小说中的情节及细节之时，有一种纪实文学般的真实感与在场感。我自己同样身在家电制造业工作，深知于无数的写作素材与现实原型中进行选择、淬炼、分解、创造的不易——身在第一现场固然最接近工业、制造、机器、工人及产业链上下游的关联要素，但要将身在其中的参与者，跳跃出一段有利于观察、分析的“局外者”距离，则可能是一个挑战、考验。在占据数章篇幅的叙事文本中，魏强先生努力地在参与者与观察者之间来回穿梭，成功地实现了现实与艺术的走笔。

《大凤来仪》相较于其他的工业题材小说作品，似乎并没有刻意去写国家政策、时代潮流对企业成长及发展的影响关系。不过，小说中的飞天集团的诞生、发展、产权转制、走向没落，以及谭志远、唐小天等离开飞天集团创立时代电器，并闯出一片新天地，其背后都有一双隐形但力量无边的巨手：没有改革开放提供的体制机制保障，没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没有政府的有为推动，就不可能形成有利于产业经济蓬勃发展的奔腾大潮，企业也就不可能腾飞。谭志远与他的团队，在飞天集团难有作为，出了飞天集团也不能创业。这一层“时势造英雄”的逻辑，作者在工业叙事时选择了含蓄表达。

如果说前途未卜、遭遇困境的飞天集团代表一个时代的谢幕，那么谭志远、唐小天、陈道明等创立的时代电器，则标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小说中的飞天集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中的某些具体企业及人事，其兴也忽焉，败也忽焉的原因是复杂的，但管理、创新、体制等肯定是原因之一。谭志远与团队创立的时代电器，似乎蕴含着另一个发展逻辑：飞天集团的没落，人才、技术的流失，市场的空缺，混乱的局面，恰恰催生了一个群雄四起、诸侯争霸的产业新时代。

宏大叙事之外，也有微观叙事；描写中高层干部之外，作者也没有忽略基层员工工作生活的描摹。工业文学首先是人的文学，没有让读者印象深刻且具有高辨识度人物形象的小说作品，不是一部好作品。主人公谭志远之外，作为外来“金凤凰”的新顺德人唐小天、孙宝丁、姚玉婷等人物让人掩卷不忘。尤其是孙宝丁，他的身上高度浓缩了千千万万新顺德人艰辛曲折的奋斗历程。他个人的悲剧结局，有人性不堪的一面，有性格懦弱的一面，有妻子凶悍的一面，也有社会作用的一面。所有因素叠加作用，最终使这一行走并不断接近“成功”路上的新顺德人，悲惨地死于妻子刀下，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之中。

小说中出现的几个基层员工的人物形象，使得小说将视野自然延伸到具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市井社会百态之中。顺德人司机华哥这一角色的描写，将顺德美食文化、顺德人的生活理念及人文精神，作了生动的演绎与再现。而司机华哥的人生际遇与命运，何尝不是轰隆隆推进的大时代，对个人的影响与折射？

《大凤来仪》是一部将目光精准聚焦大湾区的工业题材长篇小说，作者尽管对部分镇街地名及企业名称作了艺术处理，但小说故事的发生、推进场域，则明白无误是大湾区工业城市顺德。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似乎也有意“德味十足”，美食、祠堂文化、婚庆风俗、宝林寺、凤山等这些具有文化符号意义的元素，一起构建了一个文学顺德。

总体而言，《大凤来仪》这部小说，是一部容量巨大及具有张力的作品。或许，在叙事选择、情节设置及人物塑造方面可以更为精致，但这丝毫不影响这部小说在大湾区工业题材长篇小说作品中的地位及分量。2014年，湾区顺德率先扛起工业文学的大旗，八年来，通过举办面向全国的“顺德杯”中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大赛及草明工业文学奖，工业文学品牌在中国文坛尽人皆知。盛名之下，各方期待、呼唤描写本土工业发展历程的长篇小说力作面世。《大凤来仪》承继了草明工业文学的相当传统，充实了大湾区工业题材长篇小说作品的阵容。它是粤港澳大湾区工业文明及产业经济发展大潮孕育的文学作品之一，当然也是大湾区工业题材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