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荣/文
最近总失眠,半夜4点10分准醒来,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夜里睡不着,就要东想西想,沉入记忆渊薮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像担心被我遗忘,于是长了细细的翅膀,飘飘浮浮,影影绰绰,无边无际,排着无穷无尽的长队,不断刷新涤洗我已经健忘的脑筋。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对,就是从村边的山洼传来的。循着声音前行,阳光明媚极了,春天已经来临,泥路边上的豌豆花开得争奇斗艳,紫的、白的、红的、粉红的,花瓣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就像是正在采花蜜的蝴蝶,聚满了菜园,飞满了山洼,多么热闹啊!仔细听却又没有一点声音,只是近处一棵高达两丈的桃花,红艳艳的开满了一树,像是天际红彤彤的晚霞,一枚绿叶都没有,走近了一看,桃花好娇嫩哟,红得令人窒息,桃枝上已经缀满了鼓鼓囊囊的芽孢,那是绿叶的衣裳。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不,这牛儿是在吃叔家的庄稼吗?我心一紧。是啊,豌豆地边上的玉米地已经齐腰高了,叶子绿得醉人,徜徉在阳光里,油亮油亮地反着温润的阳光,杆儿很是粗壮,三五棵一簇,连成一片,连成一山、又一山,空气里已经有了淡淡的玉米杆香味。这杆儿等到秋天,收包谷的时候,是可以砍下来,用小刀剥去淡紫色的莹润的皮儿,当做甘蔗来吃的,甜味没有坝区那真正的甘蔗那么甜,但是满足山间小孩馋嘴还是绰绰有余了。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必须赶紧了,牛儿吃了庄稼是要挨揍的。婶婶家的庄稼地就在那边,上次牛儿就是吃了她家的麦子,让她牵着牛鼻子到家里来的,吓得我一夜不敢回家,躲在后山破棚屋里冷得瑟瑟发抖。婶婶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一年四季穿着同一件黑绿色的外衣,破了好几个口子。婶婶骂起人来令人生畏,声音又尖又大,隔着几个山头几个洼子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去唱歌真的可惜了。她骂我堂哥了,村头的五叔说:“你婶又撕洼子了。”婶婶一年到头没有一天舍得闲下来,除了忙忙碌碌,还是忙忙碌碌,挑水是忙忙碌碌,种地是忙忙碌碌,做饭是忙忙碌碌,喂猪喂牛也是忙忙碌碌,赶集也是忙忙碌碌。婶婶偶尔也给堂哥买来水果糖,堂哥总要和我分享。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对,声音是从青竹洼传过来的,这个洼子有传说的。日本小鬼子占领高黎贡山的时候,曾经在这里杀过抓去给他们做饭的,不是枪杀,而是用刀砍去脖子的,而且不是一刀砍了的,是看了好几次,让做饭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鲜血犹如蝴蝶飞满了山洼,染红了那个下午的夕阳,据说,原因是做饭的偷偷在锅里下砒霜被发现了。后来国军反攻,在这个洼子发生激战,消灭了无数鬼子兵,国军将成山的鬼子尸体往洼子底一丢,削平了两边的山头,建了一个木塔,将鬼子永镇塔底。后来木塔被放牛的孩子给烧掉了,但这个洼子有了别称,叫做“刀枪洼”,雨天大水冲刷,常有锈迹斑斑的枪支、刺刀被过路的人捡到,五叔家的杀猪刀就是从这里捡去的日本刺刀。从前来到这个洼子放牛,时时感到阴森森,但想到做饭的汉子,心里又无限敬仰,英雄不朽。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路边的青草在春阳里葳蕤含光,扯了一片放到唇间,我吹起了心心念念的叶哨,清丽的乐曲荡漾在山间。“易庄,易庄……”好稚嫩的声音,是堂哥唤我呢。“哥,干嘛呢?牛儿呢?”堂哥也吹起了叶哨,从洼边过来了。“牛在呢,就在洼子里吃草呢。我家的和你家的都在呢。”堂哥穿着淡蓝色的卡其布衣服,衣领皱巴巴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笑起来牙齿黄黄的,我们都不漱口的,谁也不嫌弃谁脏。堂哥的眼睛好清秀啊,黑溜溜的眼神清澈得像洼子边上的小溪水,和一脸的汗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在烂田洼看到一窝鸟蛋。”堂哥说。
“我也看到了,是同一窝么?有几只?”
“5只。”
“什么颜色的?”
“红的,还有黄的。”
“那不是一窝,我看到的在松树丫上,有4只,是绿色的。”
“去看不?”
“怕牛吃包谷呢。”
“哞……”“哞……”的声音从高黎贡山山洼间传来,那么清晰。左边那片松林里面,是一个空旷平地。边上长满了小杜鹃,这种杜鹃和大树杜鹃是不一样的,大树杜鹃树很大,花朵有拳头大,红得像血,小杜鹃树低矮,花朵只有三个指头大,有的白得像高黎贡山顶上的雪,有的粉红得像天空的玫瑰色的晚霞。小杜鹃花瓣薄薄的,就像野百合的花瓣,都带着淡淡的香气,隔着几个洼子都能闻到。小杜鹃的花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又像学校里代课老师头上扎的花夹子。
我和堂哥终于回到了青竹洼。两个牛儿都好好在洼子里安心吃草呢。我和堂哥比赛谁能喊得牛儿回答。我先“唵~~”,抑扬顿挫地叫了三声,牛儿只顾吃草,没理我,堂哥也“唵~~”叫了三声,牛儿还是只顾吃草,没理他。第二轮比赛,我只喊了一声,两头青色的牛都扬起头,眼睛左右望了望,竖起了耳朵,耳朵前后摇了摇,在辨声听音啦,“哞……”“哞……”两头牛儿都回答我了。牛儿的眼睛很大,很黑,白眼神带着一些血丝,看到是我和堂哥,又自顾自地吃草,草好嫩好绿。我轻轻地拍了拍牛儿的脖颈,凑上去,一只手抓着一只牛角,扯着牛头起来不许它吃草,它也不理我,轻轻往下一用劲,接着吃地上碧绿的青草,我和堂哥都弯下瘦小的身躯,埋下头,用汗津津的脸去贴在毛茸茸的牛脸上,牛儿抬起了头,看着我们“哞……”“哞……”。我和堂哥起身抓着牛脸,也“唵~~”地和着牛儿。我和堂哥相视一笑,说:“牛哥儿乖!”“牛哥儿乖!”山洼里充满了快乐的气味。
“哞……”“哞……”是我家牛儿留给我最后的呼唤。次日上午放学回家,妹妹说,家里来了一个穿黑衣黑裤的高个子,一身烟味熏得人头晕,鼻子高得像老鹰,牙齿突在嘴唇外面,在牛圈边转了几圈,递给父亲一包花花绿绿的钱,把牛儿牵走了。开了牛圈门,牛儿不愿意走,跪下了,被那个老鹰鼻子用竹枝子打了好一阵子也不起来,最后是母亲从牛圈边上竹篮子里拿了一把我割的青草喂了牛儿,牛儿才起来叫了几声“哞……”“哞……”一步一回头走了。
我那个下午没有去上课,父亲威胁打死我我也不去,哭着在敞篷的牛圈里,坐在头一天我割来的青草堆边,一直哭到星斗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