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荣/文
这次大厂之行,唤醒了清月对娟儿的记忆。
大厂位于海拔1800米的高黎贡山山巅,自古以来是从腾越南行缅甸的丝绸之路古道之一。清月在古老的街道漫步,小雨刚刚停歇,浓浓的云雾,裹着远远近近的山丘。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木架瓦房,古朴的木质大门上贴着火红的对联。街面是青色的石板砌成,石板已经被时光打磨光滑,反衬着雨后的云影天光,光滑的石板上面留下了几百年来的马帮蹄痕,和被历史风烟吹散的商贾、走卒、兵勇的脚印。街边木屋下,走廊上几个三四岁的孩童正在玩耍,看到清月走过,笑着停下来看清月,没有说话。
清月走近街边一间陈旧的木屋,木屋的窗子上镶着墨蓝色的玻璃。这就是15年前娟儿和他说起的故乡民国年间大厂设治局的玻璃窗了。玻璃在雾气氤氲的天气里显得神秘而深不可测,蓝色的玻璃寒光映着清月清瘦的身影,令清月感到恍惚。清月似乎在玻璃里面看到了娟儿的秀影,瀑布般的头发,灿烂无邪的笑容,洁白整齐贝壳似的牙齿,和清澈的眸子。这条街,承载着娟儿的童年。
时间能让一切成为过去,也能让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19年前,清月和娟儿到昆仑读书。清月穷,瘦,内向。娟儿给人大大咧咧的印象,大方,外向。清月读历史系,娟儿读中文系。
清月沉浸在历史的烟海,尤其喜欢魏晋历史,常常头发长乱,胡子拉碴,很憔悴、沧桑的样子,除了到课堂听课,就呆在图书馆古籍图书室,与泛黄的古版图书打交道。清月有意无意地与现实世界划下一道深深的鸿沟,深居自己的孤岛。几年下来,清月变得像一个穿越历史的人物,与现实格格不入,气质里散发着古旧之气,越发内向,唯有一双眼睛,更加明亮、有神。
清月,电话,娟子。舍友接起电话,告诉清月。
喂。好的,一下我要去图书馆,你到楼下来拿。娟子和清月借书。
大学四年里,清月接到个许多借书女生的电话。其他女生借了几次,渐渐不再来电话借书,唯有娟儿没有停止过。给宿舍电话找不到清月,娟儿都会到古籍图书室寻清月。
时间慢慢流走,大学四年时光即将结束。4月的一个晚上,清月从古籍图书室下来,遇到站在楼下的娟儿。娟儿没有向清月借书,说,我请你喝咖啡,别拒绝我。
清月和娟儿并肩走着,这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鹅黄的月亮挂在夜空,群星如海,一闪一闪,似在告诉世人,我在发光,照耀你们的夜路,放心前行。一二一大街的灯光辉煌如火,轿车川流不息,自行车在夜风里行色匆匆,天桥上的人们南来北往,悄无声息没入幽深的街市。穿过云大校园,清新的校园空气,令清月神清气爽,少了美女在身边的紧张。校园里海棠树枝在月光里轻轻摇晃,树影落在草地上面,令人萌生出抓住树影的幻想。
过了钟楼、会泽院,几百级石梯延伸向翠湖,高大的法国梧桐静静地站立在石梯两边。娟儿轻轻挽着清月的手臂。“石梯陡了,扶着我点吧”。石梯确实陡,清月稍一迟疑,轻轻扶了扶娟儿的肩膀,闻到娟儿的秀发淡淡的清香。
在翠湖边咖啡馆坐下来,这是清月第一次进入咖啡馆,显得局促,不安。女服务生过来,微笑着问,先生您喝什么咖啡。清月对咖啡一无所知,求助的转向娟儿,娟儿一笑,两杯蓝山。
明年我还得继续当学生呢,去冀北大学读研,上周复试过了。以后想见你也难得见到啦。你说我要去读么?我再读下去都成老姑娘了,到毕业,都28了,没人要啦。娟儿说。
顿了一顿,娟儿看着清月,又说,给个意见吧,你觉得我要去读吗?如果你觉得不好,我可以不去读,和你回边城去。我其实也不想读,也就是因为我喜欢读书而已,在哪里不能读书呢?去边城,我还是可以自己读书不是吗。
读吧,到了边城,就回不来省城了。清月说。你先去冀北大学,我回了边城没事,明年我也可以考研来冀大。
可不能骗我,我不要你发誓。但得和我拉勾。你得来做我的师弟,你不来我就辍学,来边城投奔你,你得收留我。娟儿伸出了小指,清月机械地跟着也伸出了小指来。
一定来。娟儿美丽的眸子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温暖,微胖的脸,长长的睫毛让娟儿更加秀气,却又多出一分令人怜爱的稚气。清月又重复了一句,一定来。清月心里压根儿没底,家里情况一包遭,都等着自己工作了顶上去,支持弟弟妹妹读书,和清偿自己读书的贷款。若让娟儿回边城,那无异于亲手屠戮了娟儿的梦想。清月说出第二句一定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再考研,他已经完全明白,娟儿的未来与自己无关。
清月说着缩回与娟儿拉勾的左手,手臂却把杯子带翻,咖啡泼湿了桌布,接着,“啪”的一声脆响,杯子碎在地上。尴尬、慌乱,清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痛苦。清月对于娟儿的拉勾誓言,就如这个地上碎了的瓷杯,主人还没有享用咖啡的醇香,就已经被主人碰碎,犹如一个美梦,只要做梦的人努力去伸手去触碰,就要醒来,梦境就成为虚空。
娟儿挽着清月的手臂,踏着银色的月光,从文林街走回学校,夜已经深了,街上的车子不再喧闹。偶尔传来从街市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街道显得空旷、凄清。旁人看来,娟儿和清月是一对恋人,穿行在一二一大街,只有清月知道,自己和娟儿是两个孤独的行者。一个为着未来满怀热情和期望,一个对未来的自己悄悄下了屠刀,给了对方开了一张开始就作废的空头支票。
一片洁白厚重的云雾从山下逼上来,大厂街道的雾气越来越浓,古老的街道似乎要沉睡过去。清月慌忙退进一个茶馆里面。云雾也跟着进来,屋子里也充满了云雾。茶馆里只有一位70岁左右的老人,给清月端上一壶回龙茶,和一个长满厚厚茶垢的茶碗。手里抚着粗瓷茶碗,清月却又想起翠湖边上那个被自己打碎的咖啡杯。
屋里只有老人和清月两个人。老人继续回到座位上抽烟,时而咳嗽几声。清月就默默地喝茶。茶味浓烈,苦,慢慢地回甘。接着再喝,苦,接着再慢慢地回甘。清月一刻不停地望着街道,也许秦娟回来了呢,心想。怎么可能,清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清月还是定定地望着街面。
一阵山风呼呼的吹过,浓雾飘散了,街道复又清朗起来,茶馆也明亮起来。清月喝了最后一碗茶,起身。
清月问老人,您知道娟儿吗?
哪个娟儿?老人声音瓮声瓮气,似从遥远的地底下传上来。
秦娟。
不知道。
刚才在街道上玩耍的几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聚在了茶馆门口边上。听到清月问老人的话。一个5岁模样的小女孩怯怯地说,秦娟是我小姨,在冀北大学,当老师呢。
细看小女孩,和秦娟真有些神似。清月心底有许多问题想问一问这个小女孩。自从到了边城,清月收到过13封秦娟的信,一封也没有拆开过,至今还藏在办公室的抽屉。你的裙子好漂亮。清月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头说,把想问秦娟的话压在了喉咙。
清月离开云蒸雾绕的大厂,当晚做了一个梦。
清月梦见娟儿回到边城,即将启程回冀北大学,生气的样子。清月心怀惴惴,在路上走着,远远的竟然看到了娟儿的身影。娟儿背着行李,娇小,显得行李很多,疫情期间,娟儿戴着口罩,脸被口罩蒙得只能看到眼睛。
清月靠近娟儿,说:我来拿行李。
娟儿稍微停了一下,似乎不再生气。接过娟儿的行李,却变成了一只洁白的咖啡杯,莹润。娟儿取下口罩,清月看到了深藏记忆中的眼神,听到了深藏记忆中的声音。清月语无伦次,说,想不到今生还能见到你。清月醒了,眼泪已经流到了耳边,清月真切地听到了心口冰块融化的声音。
手里空空,咖啡杯已经不复存在。
不愿意想起你,你还是藏到了我的心底。
清月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