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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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站在屋檐下呆愣了好久，临近傍晚时转身独自出门。天，总是阴沉沉的。这场雨断断续续的已经下了两天，不知道还要下多久。老人嘀咕：“六月怎么有这么多雨下，这天真的是奇怪。”
他没有打伞，就这样走在雨中。他开始走得很慢，仿佛还带着几分迟疑，走了一段路后脚步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好似在追逐什么又似在躲避什么。但即便如此，在他刚拐过弯还未踏上河坡头地界时，阿明就追来了。他有些气恼，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只要他一走到这里，阿明绝对会追过来阻止他。但这次他不准备理阿明了，埋头继续往前走去，脚步显得有些踉踉跄跄的。
阿明见他不肯停下来就急了，一个箭步就窜到了老人的跟前，双手扒着他，用力地往后拽。老人挣扎了几次都未能前行半步，只好作罢。他拍了拍阿明的脑瓜子，叹息着说：“我只是想下去河道那里看看，只是下去看看而已。”
可任他怎么说，阿明的力道都没有松半分。老人就喊：“晓明，我和阿明来看你了。”
晓明，我和阿明来看你了。老人喃喃自语。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晓明落水时的画面。那个水好黑好稠啊！晓明滑下去就被它吞没了，再也找不到了。那么多个人，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急切的呼喊，一遍遍地寻找，都未能让晓明冒头，都未能找到晓明。晓明，再也回不来了。他再也不回来了。那天晓明没回来，雨却下来了。那雨下得突然，也下得仓促，好似有人在上头泼水那般。
老人感觉不到雨水的击打。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顶着雨水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一遍遍地回想，晓明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可是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有头绪。
当时，他和晓明正在河坡头边上的地里种菜。他翻土，晓明放种子，配合得很默契。当时他还想，种完这块地还可以去公园找老李头下一盘棋，想着要用什么样的战术才能打败昨天赢了他的老李头。他甚至能想到老李头输了后气恼不甘的眼神，肯定还会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再战。他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坚定立场，不能依着老李头胡来，而是应该把战线拉长。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精修一下策略，让老李头在败军的路上走久一点。他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老李头胡搅蛮缠的场面必然是好笑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晓明突然就往地另一边的小河跑去。晓明跑得是那样急，手上的种子撒得到处都是，把他吓了一大跳。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晓明已经跑到斜坡那里了。他也顾不上种菜了，急吼吼地跟了上去。哪知道晓明的动作那么快，他跑到河边时，晓明已经跳到河里去了。他看到晓明在使劲地往下游划动，距他大约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只小白狗。小白狗在黑黑的河水里很晃眼，还伴有惊恐的尖叫声。黑黑的河水把它身上的毛染得灰不溜秋的，再加上它惊恐的表情，看起来很丑也很滑稽。别看河水又黑又稠，但依旧流淌得比较急。眼看小白狗被河水冲击得越来越远，晓明就更加着急慌乱了，拼命地向小白狗游去。
老人这时也明白，晓明是一定要救小白狗上来的。他从小就是一个善良懂事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老人从来没有这一刻那样恨过自己，恨自己之前没有学会游泳，不然的话可以从另一头下去，协助晓明把小白狗救上岸来。他急得只能朝四周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小白狗的命也是命呀，老人想自己这样喊并没有骗人。他只希望有人听到喊声快点过来，来帮助晓明救小白狗。这样小白狗就能快点脱险，晓明也就可以早点离开黑黑的河水了。他的呼喊声引来了正在岸边下地的人。对岸一个小伙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黑黑的河水立马就把他给吞没了。老人见此吓了一跳，双眼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可以塞入一个鸡蛋，但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好在小伙子很快就冒头了，并且很快游到了小白狗的身边。老人紧张得要死，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把所有的力气都给他们。
小伙子抱着小白狗往岸上游过来，岸上很多人抢着去接。老人对着河里喊：“晓明，晓明，快上来，快上来，小白狗救上来了。”
可是晓明没有冒头。老人便想，肯定是这黑稠的河水阻碍了晓明的听觉，让他听不到他的呼喊。老人把双手拢在嘴边，用最大的力气吼道：”晓明，晓明，快上来，快上来，小白狗已经救上来了。”
旁边有人惊问，里面还有人吗？老人急得要死，声音尖锐，当然还有人啊，我儿子还在里面啊，在你们来之前就跳下去救狗了。现在狗已经救上来了，可我儿子还没有上来，还在黑水中。我都看不到他，他也听不到我的话，他听不到我在喊他……
老人的声音开始颤抖，说着话自己就想往河里跳了。旁边有人拉住他，还有几个人同时再次跳进了河中。老人又开始喊了：“晓明，你在哪里？你听到我的话了吗？现在有人下来帮你了，你不是一个人了。你快点出来，让我看看你。让我们看看你。”
老人哆嗦着双唇，他不断地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焦躁的心安妥一些。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但他顾不上了。当然，在那样子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在意，甚至还有人也跟着他这样喊起来。
天，渐渐黑了，渐渐和河水一个颜色。刚才跳下去的人也陆续上岸了。老人不知道他们这是第几次下去找晓明了。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可就是没有看到晓明。就在那个小伙子跳下去救小白狗的时候，他还看到晓明就在离他们不到四米的地方。等他看到小伙子抱着小白狗上了岸，扭头去找晓明时，就没看到了。他真的是后悔啊，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去看小伙子和小白狗？为什么不看着晓明？如果他能一直都看着晓明的话，他现在就能知道晓明是被困在哪个地方了。老人的心被恼怒和悔意揪得生疼，双眼也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人嘀咕，这河水流得也不算很急啊，没道理就能把这么个大活人冲走了。可问题是没有看到人啊，总不能是倒着去了上游吧？问这话的人，自己说完之后又觉得有这个可能。他说很多人在水里是辩别不了方向的，再加上河水这么黑，这就完全有可能往上游去了。
他的这番理论让大伙儿重新燃起了希望。几个青年不约而同地跳下河，开始往上游搜寻晓明。有人拿来了手电筒，有人干脆就地取材制作出火把，把河面照得亮堂堂的，照着在水里不断沉浮的人，但里面始终不见晓明。
有个年长者说这条河中间有个旋涡，很深很深，水性不好的人是很难游得上来的。有人说这条河里是有个旋涡，但是不在这里，是在下面村子的那段河道。他为了让人信服，还举了几个例子，说某年某月谁家的儿子摔进河里就没冒头过，肯定是直接摔进旋涡里了。他们都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正确的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都忘了寻找晓明的事。
老人呆呆地望着河面，呆呆地往河里走去。他想，就算晓明真如他们所说进了旋涡，那他也要去把他拽上来。他是绝对不允许晓明这样离开的，绝对不允许。
他很快就踩到了水，很快感觉水把他的裤腿打湿了。他心里很安宁，觉得自己离晓明近一点了。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水不是很深。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快一点，这样就可以快一点见到晓明，快一点把他拽上岸，让他离开这黑稠的河水。
他提脚，感觉有东西在拉住他。他很吃惊，难道是晓明吗？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但脚上的牵绊还在，他低头就看到那刚被救上岸的小白狗正咬着他的裤腿。它身上的毛被黑黑的河水染成了深灰色，湿答答的粘在一起。真难看，老人很嫌弃。可它一边咬着老人的裤腿不松口，一边还抬头看他。
老人心里很恼火。他想晓明为了救你现在不知所踪，我要去找他，你还跑过来阻止，实在是太过分了。老人一个大蹬腿，就把小白狗甩在了岸上。他转身继续往河中走去。可小白狗偏偏要和他作对，他迈出去的脚还没踩下去，它就再次扑向他，还张嘴咬住他裤脚往岸上拽。
老人可以感受得到，它这下的力气较刚才大了许多。若说刚才还有些许试探或犹豫的话，这下却是坚定无比的了。他又想把它蹬回岸上去，可蹬了几次，且一次比一次大力，都没有成功。老人恼怒得很，就用双手把它扯开，可小白狗怎样都不肯松嘴，拉扯中裤子被撕了一个大口子。这下老人是真的火了，咬牙要把它弄下去，哪怕是这条裤子不要了，也必须要摆脱它。小白狗感受到老人的怒火，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还越来越尖锐。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了，几个人跑过来拽住老人：“你怎么走到水里去了？快点上来，快点上来，这里太危险了。”
老人不肯上岸。他觉得晓明就在那里等着他去救，所以自己不能上岸，上了岸就救不到晓明了。那样的话，晓明肯定会伤心的，也肯定会害怕，所以自己必须去救他。拽他的人就说：“我们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下去就能找到吗？你又不会游泳，下去后就算找到人了你也救不上来，这不是添乱吗？”
老人一下就泄气了，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河水迅速地漫过他的胸口，他仿佛感觉不到。旁人赶紧把老人扶起来，小白狗也在他的身后拉他。老人如一个木偶那股，在他们的扶持下走到岸上。众人还想说些话安慰他，他却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现在终究是离开了，终究还是离开了。”
二、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天刚麻麻亮，老人就拎着一把锄头下地了。他想趁太阳出来前把坡头的地翻完，至于种什么还没有打算。反正种什么都要先翻地，所以先把地翻好是没错的。
他刚走到坡弯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尖尖细细的，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想自己出门算早的了，没想到还有人更早。可等他四处打量时却不见人影。他怀疑自己刚才可能出现幻听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婴儿的哭声。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又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是跟刚才那样尖尖细细的。他往后退回去两步，四周看了几圈，还是没有人影。他觉得真的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呢？这里离居民区可不近，那刚才听到的哭声总不可能是居民房里传出来的。可这四周又不见人影，总不可能是孩子自己跑这里哭来了吧？就算是孩子自己跑这里哭，那也应该有个人在这里啊。
他准备不理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呢，谁哭都跟他没有关系，还是尽快去翻地吧，等下太阳出来就不好做事了。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要责怪太阳两句，每天拼了命地往外喷火，把人的头都晒晕了。不然他哪里会这么早就出门？如果不这么早出门，也不会遇到这么奇怪的事。
他准备绕到另一条田梗上去，或许这样就听不到哭声了。他刚走到拐角就看到田梗上横放着一个篮子，就是村子里那些妇女挎着摘菜的篮子。不过现在这篮子里装的不是菜，而是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他走过去，带着几分忐忑。婴儿好似知道自己的处境那般，紧闭着眼睛，嘴里在“咽咽咽”地抗议着。他想，人真的是一个敏感且擅长表演的动物。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知道用声音来吸引人了，自己不就是被他的声音吸引来的吗？
他前前后后找了几圈，一边找一边喊，四个方向都没有放过，确定没人后又回到婴儿身边。看得出来孩子很疲惫，很累，应该哭喊很长时间了。他顾不上那块地了，匆匆抱起孩子就去了村委。去到那里才想起这么早村委是不可能有人在的，他打算在门口等一下。可当他看到孩子干巴巴的嘴唇以及越来越小的哭声，想必他是又渴又饿的，就想还是先回去弄点水给他喝吧。等到村委的人来上班了，再抱着孩子过来也不迟。
村子里没有秘密，待到太阳冒头时，老人捡了个孩子的事就已经在全村传开了。很多人跑到他家来看，每一个人进来都要问一声是男孩还是女孩。老人开始还回两句：“男孩。”
后来问的人多了，他就不耐烦回了，心想男孩女孩也跟你们没什么关系呀，干嘛要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呢？难道不知道好奇心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很讨厌的存在吗？好在这些人也不介意老人的不理不睬，开始猜测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各种说辞都有，甚至有人说这个孩子肯定是有什么毛病才被她的亲生父母给抛弃了。老人听到这个话就很恼火，他坚信孩子是健康的，是正常的。再说就算是孩子有什么问题，你一个大人也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说呀，哪怕他听不懂。真的是不懂事。他一恼火就想怼人：“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个弃婴呢？你难道看到是他的爸爸妈妈或者是什么人把他扔掉的？如果他真的是被父母抛弃的，那我就养着他。”
有的人比较实在，他们觉得不管这个孩子有没有问题，老人都不适合抚养。立马就有人附和，说老人不但没有结过婚，没有过孩子，最主要的是，他已经六十岁了，如果再抚养个孩子的话，实在是太吃力了。还有人说老人只有护林的经验，这种树和带孩子是完全不同的，是两码事。老人不乐意了，瞪着双眼：“我六十岁怎么了？谁规定六十岁就不可以抚养孩子了？我能把小树苗养成参天大树，就照样能把一个孩子培养成国家栋梁。再说我有房，有地，有退休金，怎么就不能负担一个孩子了？”
他刚才其实并没有真心想要抚养这个孩子，只是话赶话说出来的，但现在一听他们说的这些话就很不服气了。他想，就算我没有结过婚，就算我没有过孩子，就算我已经六十岁了，就算我这一辈子都是在与森林打交道，那我也一定有能力把这个孩子抚养好。你们越说我不适合抚养，我就越要把这孩子抚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可爱乖巧。
几个村干部主动找上门来，把事情的经过问清楚后，就建议把孩子先寄养在老人的邻居家。老人就问：“他家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寄养在他家跟寄养在我家有什么不一样？”
村委主任看到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人家有一个刚生过孩子的老婆，正好有奶水养这个孩子，你家有什么？你总不能天天给他喝白开水吧？你以为养个孩子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这么简单呢？你看你抱他的姿势都僵硬的很，就不要说别的了。”
旁边就有人笑了。老人瞪了他一眼，犟脾气也起来了：“我是没有刚生过孩子的老婆，没有奶水养孩子。但是我可以想其他办法，我可以买奶粉给他喝。我还没有抱习惯孩子，但是我可以学，总有一天我会抱得比你们都要好。”
“你不是没有刚生过孩子的老婆，你是没有老婆，这可是两码事。还有啊，你的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等到那一天，只怕孩子早就大了，哪里还需要你抱？”有村民打趣。
更多人笑起来。老人不打算理他们。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只说不做的主，真要动真格让他们把孩子抱回去，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点头。现在看到他要抚养孩子，就一个个的跑来看热闹。那我就如你们的意，把这个热闹拉大一点，让你们看个饱。他问村委主任：“这抚养弃婴要办些什么手续呢？”
刚才说孩子是弃婴的那个人就开始抗议：“刚才不让人家说他是弃婴，现在你自己又说。”
老人觉得理亏，知道是自己话太急，确实是太不应该了：“我说错了，我不应该说这孩子是弃婴。这样说确实不好。”
村委主任也犯愁：“收养孩子要办的手续我清楚。但你这个还不好说，我们现在谁都确定不了这孩子是不是弃婴呀。你刚才自己不也说了吗，这样说不好。”
老人觉得村委主任不相信他能照顾好孩子，在找借口拒绝他。他说：“不说他是弃婴，但他确实是被人放在地里头没有人管的，那我就按照正规收养孩子的手续来办。”
村委主任就说这个谁都说不准，毕竟现在多得是你我想像不到的事。正规收养孩子的手续，现在我也记不全上面的条条框框的，无法给你细说。如果你想了解，回头去我办公室拿相关资料看看就清楚了。有人见老人好似动真格的了，就劝他再考虑考虑，这抚养一个孩子太费神，你一个人是吃不消的。
老人就说：“在那个时候，那样一个地方，孩子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就不说他是不是弃婴了，但确实是没有人看护他啊。总不可能是孩子父母带他走到那里的时候内急了，就把他放到田梗上，自己跑一边解决去了吧？”
有人就起哄，说那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毕竟内急这种事是谁也控制不了的。老人把孩子抱紧在怀里，瞪着双眼说道：“世界上会有这么不靠谱的父母吗？你找一个出来让我看一看。”
几个村干部去一边商量解决办法。有人就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既然人家想养，就让他养呗，就算以后有谁找过来再抱回去就是了。有人说，弃婴这种事情在我们这里可头一次听到，我觉得不太可能。别说是在我们这里头一次见到，就是在整个大湾区，我也没听这种事情呀，这么小的孩子，谁舍得扔掉？你这个话就说错了，你难道不知道要抛弃小孩越小越好吗？等到长大一点就舍不得了。
老人不想听到弃婴两个字，一脸严肃地强调：“这么可爱的孩子，你们不要把“弃婴“这两个字按到他的身上。就算他的父母不要他，也肯定是迫于某种无奈，不得不放弃，但绝对不会是抛弃。”
“想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被父母抛弃的，这简直太容易了。我们去周边或者是整个弯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吗？”有人出主意。
村委干部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们决定先上报，一边派人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家丢失孩子。村委主任仍是有些担心老人一个人不太会照顾孩子，但鉴于他坚持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所以只好拜托他的邻居帮忙。就这样，孩子被留了下来。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确定孩子是被其母抛弃于此。老人决定走正规渠道收养孩子。有好事者问，你是让他做你的儿子还是孙子呢？为了以后孩子不起疑，你还是让他做你孙子吧。
老人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让他对孩子说你是我孙子，他怎么感觉是在骂人呢？后来说这话的人多了起来，老人便怼道：“为什么要做孙子，我要收养的是儿子。人家不都说“养儿防老”吗？我这是在为以后添福气呢。”
那人就说，还养儿防老呢，你现在都已经六十岁了，等他能养你那得啥时候呀。老人懒得搭理他们。在村干部的陪同下，老人在当地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户籍警问他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老人想着自己是在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见到的孩子，那就叫晓明吧，带上自己的姓，就叫龚晓明了。
晓明很懂事，两岁的时候就会帮忙扫地，给老人捏肩膀。上小学第一次考试，就得了总分第一名，回来就把额头上老师奖的小红花揭下来贴在老人的额头上。乐得老人当晚都没舍得拿下来，硬是贴着小红花睡了一个晚上。
老人从来都没有隐瞒过晓明的身世，还带晓明去过那个地上。晓明站在那条田梗上沉默了好久，继而笑着喊：“爸，我们回家。”
老人还想着要怎样宽慰下晓明，谁知晓明却问：“我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很难带呀，你当时肯定很难吧？”
老人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抱紧晓明告诉他：“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我之所以会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从那以后，晓明越发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老人后来总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不告诉他那些事，他是不是会快乐一点？可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哪怕晓明生还，也回答不了。
三、
晓明出事后，老人始终不肯相信晓明已遭遇到不测。他觉得晓明这么聪明这么乖巧的孩子，肯定不会舍得扔下他独自走了的。哪怕是身处最险恶的环境，他也肯定可以安然无恙。他之所以会不见了踪影，肯定是顺着水流去了某个地方，肯定会尽快回来的。老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他说要等晓明回来，所以他不能乱跑，乱跑晓明就找不到他了。有一次半夜，老人梦到晓明站在黑黑的河水里等着他去救。他打了个冷颤，迅速地爬起来，鞋子都没有穿就往外冲。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白狗立马就跳起来跟了上去。老人看到它就很恼火，如果不是它，晓明哪里会跳到那黑黑的水里，哪里会不见了踪影呢？老人加快脚步，小白狗也加快脚步。当它看到老人是往河那边去时，它立马就开始捣乱了。小白狗一次次地窜到老人的脚下，一次次扑上去咬他的裤脚，一次次被老人踢开。但它没有放弃，开始急躁地吼叫起来，一边仍是挡在老人前面，就算被他踢开又立马缠上去。
老人恼火得很，一边踢它一边吼着：“滚，滚，滚，别让我看到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小白狗叫得更急促了，跳得也更高了，也知道灵活地躲避老人的腿脚了。反正它就是有办法让老人无法前行，这就是它的目的。老人气得去路边捡树枝来抽小白狗，小白狗心里是害怕的，吼叫声也变得惊恐起来。
几个听到声音赶来的村民看到老人高高举起的树枝均吓了一跳。再看到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大伙儿对视一眼就默契地劝老人回去。老人不肯，说刚梦到晓明站在黑水里向他求救，他要快点去看看。人家就说梦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再说这黑灯瞎火的你哪里看得到，要看也是明天去看。老人觉得他们说得不对，自己明明看到晓明站在黑水里向他求救，又怎么可能看不到他呢？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孩子，就算看不到也是可以知道他的确切位置的。但这些人就是要他回去，真的是一点都不懂事。
大伙儿说送老人回去，老人自然不肯回。他说你们快回去睡觉吧，我自个儿呆一会。你们不要担心我想不开，我没有想不开，我知道晓明是去别的地方了，他会回来的，我怎么会想不开呢？我要等晓明回来，还要和他一起种地，和以前一样，我翻地他放种子。或者他想翻地也可以，我放种子的速度不比他慢。河边坡上的那块地都还没有种完，晓明把种子都撒了。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弄来种子，这些都是小事情。
老人说着话就在路边上坐下来，还挥手对大伙儿说：“快回去吧，回去好好照看孩子。”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应着，但也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也都学老人的样子，在路边上坐下来。他们陪着老人聊天，话题换了一个又一个。突然有人问，这里以前是怎样子的？大伙儿就齐齐看着老人，毕竟就他年纪最大，这样的问题当然是由他回答了。
老人摆手，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说时间过得太快了，大弯区的发展也太快了，快到我还没有记住昨天的样子，她就变了。现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时候这条河南里的水清彻见底。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也是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收完工之后在小河边聚集。我们在这小河里比赛游泳、捉鱼、抛石子等，那种快乐是现在的孩子体会不到的。遗憾的是，我一到水里就变成了秤砣，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身体浮上来。小伙伴们帮我想了很多办法，轮流教我，我就是没有学会。他们就安排我在岸上做裁判，有时候也做指挥，指挥他们捉鱼，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以前我们虽然没有漂亮的衣服、高耸的楼房，但是我们有亲如兄弟的伙伴和清彻的河水。现在的孩子有漂亮的衣服、高耸的楼房，但是少了亲如兄弟的伙伴，河水也变得黑黑的了，真的是相关得太远了。
老人说到这里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对过去的向往及现实的无奈。一个叫大林的青年就附和他：“是呀，环境确实是很重要，跟民生息息相关。其实大自然就是一面镜子，当人类善待她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们展现出最好的一面。当人类漠视她的时候，她也就会以同样的方式还回来。”
大林的堂弟小木感叹，我真的是好想回到龚老伯说的以前的那个时候去，想看看我们弯区以前的美好模样，想去清清的河水里摸鱼，想和小伙伴们来一场游泳比赛。我告诉你们哦，我的游泳技术那是没得说的，如果比我肯定是第一名。
大林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好搞笑，就说如果有机会，我肯定要找一个地方和你比一场，让你充分认识认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道理。
小木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很自信，拉着大林就要去河里比一场。老人赶紧说，别去了别去了，这条河大黑了，人进去就不见了踪影，你们真想比的话，还是重新找个地方吧。大林赶紧点头，小木就说他肯定是怕了。
老人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不是河水太黑太稠的话，我都想看你们比赛。
大林也赶紧强调，这河道是时候清理清理了。首先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杜绝乱排污水、乱扔垃圾这种行为。
老人点头，还有所有人都要提高环保意识，这点也很重要，不然你清理得再好也是徒劳。
小木推了推旁边的赵庆，我们的赵干事每天这个会那个会的，天天和领导在一起，什么时候提一提啊。改善改善我们的居住条件，等到河水清了，我就和大林去比赛游泳，到时候免费请你来看。
一直没有出声的赵庆点头，说这个事情其实村委早就提上日程了。我们也一直在抓，在跟进，但这个事情是急不来的。毕竟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也不是说改就可以改的，所以只能慢慢来。
大林出主意，说你们不要老是坐在空调房里开会开会的，到底说了些啥只有你们知道，这是不够的。你们应该多跑跑基层，多与民众拉拉家常，也把你们的中心思想宣传宣传，这样才能有效果嘛。
赵庆赶紧说，怎么没宣传，我们肯定是有宣传的，我们还到处派宣传单呢。
小木就说怎么不见你们给我派一张呢？其实我也是很有好学精神的呀，我也很热衷于做好事的，我也想要改变改变我们的居住环境。这也是造福大众造福子孙后代的伟大事业嘛。
赵庆笑他，你说这话有点假了，你还不如说你是想和大林比赛游泳而不得不去改变环境了。
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想学，我想改变环境，我想让河道变得清澈见底。因为我不想让晓明站在黑黑的河水里，那样我看不见他的身体，我都不知道他这些天有没有长高。”
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只有小白狗在不断地用舌头舔着老人的手。老人把它挥开，它马上又扑上去舔另一只手。它不断的摇着尾巴，好像在附和老人刚才的话。老人狠狠地瞪了它一眼，扭头认真地对赵庆说：“下次有活动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我自带饭参加。”
小白狗“汪汪”叫了两声，好像在说“算我一个”。老人恼它打断了自己，就伸手推了它一把，说这狗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怎么现在赖在我家不肯走了。大林就说，这说明狗有情意呀 ，不过我觉得它应该是没有主人的，是一只流浪狗。老人又推了小白狗一把，说既然是流浪狗那就应该再去流浪啊，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我可一点都不欢迎它。老人说完又叹了口气，再次认真地对赵庆说：“下次有活动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我自己带饭参加，绝不给人添乱。”
赵庆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连声答应：“我记得的，记得的。”
小木说着话就哈欠连天，就说我们还是先回去睡觉吧，这改善环境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是得慢慢来。老人说，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你这种想法，所以我们的环境老改善不了，河里的水就越来越黑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河水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呀。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我也急，但这事不是我们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事。是吧？
赵庆看到老人双眼瞪得圆滚滚的，想要骂人的样子。他赶紧表示明天就去向村干部们提建议去。为了到时候可以积极响应领导的指令，我们还是先回去睡觉吧。
老人总算是肯回去了。他们把老人送到家门口，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老人关门时才看到小白狗，它这一路都挺安静的，以至于他们忽略了。老人看到它仍是生气，就想把它关在门外。谁知小白狗一下就窜进了屋子里，闪身就躲进床底下。老人想尽办法也未能让它出来，累得满头大汗的，最终只好作罢。
四、
老人很不明白，为什么小白狗就是要赖在他家？无论他如何凶它、骂它，甚至是打它，它都不肯离开。老人气得喊它：“癞皮狗。”
小白狗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趴在地上想事情。想到入神处，竟会摇头摆尾，还发出几声“呜呜呜”声。老人看到它这样就想翻白眼。你一只狗有什么事情值得想的？吃喝都赖人家给你弄来，吃完之后就随便找块地方趴着休息，甚至都不用考虑这块地是否干净、是否安全。
他想到这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自己一心想要把它赶走，却还每一餐都给它备好饭菜，怪不得它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了。老人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小白狗不离开的原因，从此不再给它吃饭。有时有剩余的饭菜，他情愿倒入垃圾堆，也不给小白狗吃。小白狗摇晃着尾巴站在他的身边，看看垃圾堆里已经被灰尘沾染的饭菜又再看看他，然后再面无表情的离开。老人很想笑，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要太明显。他想，你看我就知道吧，只要不给它吃饭就铁定会离开。
晚上老人关门睡觉的时候，竟然看到小白狗又闪身进来了。还是跟以往一样，一进来就躲进床底，无论老人用什么办法，它就是不肯出来。老人有些无奈，随之又释然了。他想反正我没有饭给你吃，你要进来就进来吧，家里那么大的地方，也不怕你占去那一点。
从此，小白狗一到饭点就去外面寻找食物，吃饱喝足之后又到老人家来休息。每天晚上它都要趴在老人的床边，且前爪要搭着老人的鞋子才肯安睡。老人对于这一点，刚开始很不耐烦也很不理解。他弄不明白小白狗为啥要霸着他的鞋子，难道是嫌弃地板让它趴着不舒服？老人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毕竟他觉得小白狗还是挺狡猾的。于是他就在床边多摆放了一双软鞋，专门供小白狗趴的。可是小白狗不知道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不喜欢那双鞋子，它就是要趴在老人每天穿着的那双鞋子上面。老人教了它很多次，甚至亲自示范都没有用。对此，老人深感无奈，他觉得小白狗实在太不可理喻了。从此不再管它，它爱趴哪就趴哪，大不了自己要穿鞋的时候把它踢开就行了。两个都有点互相不搭理的意思，但也相处和谐。
村委主任带领村干部来到老人家，送来了村民们自发的捐款。老人拒收，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捐款。村长劝他捡几件晓明的衣服，再一起去给他找个好地方让他安息。老人发怒。他说：“人家不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看到，你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老人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门口，送客的意思非常明显。村委主任知道他心情不好，当下也不多说，带着人离开了。老人在门口坐了好久，小白狗还以为他睡着了，在他的脚边打了好几个滚。老人说：“癞皮狗，你不要吵我，今天晚上我不想吃饭了，你自己的肚子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管你，你也不听我的话。如果晓明回来了，他肯定会叫我去吃饭的。”
小白狗就用头推老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老人烦它，一手就把它推开了：“你不要在这里吵我，也不要在我眼前晃悠。”
这天晚上，老人睡梦中突然咳嗽得厉害，且还停不下来。小白狗一个后蹬腿就跳上了床头。它双眼骨碌碌地看着老人，伸出舌头舔着老人的手。老人非常不耐烦的把它挥开，掀开眼角说“别闹”，就闭上眼睛不理它了。小白狗站在床下看着老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它听到老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着急得在床边打转转。它跑到门口，再跑回床边看看老人，又再次跑到门口。可门早就被老人栓上了，它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打开，最后把牙齿也用上，还是没有成功。
小白狗急得团团转，终于看到有扇窗户没有关拢。它兴奋地跳上窗台，用头顶开才发现防盗窗口好小。如果硬要从这里钻出去的话，肯定要挤掉不少毛吧。小白狗是很爱惜自己这身皮毛的，那天被黑黑的河水染污了，它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洗干净的。
老人又咳嗽起来，较刚才还严重了。小白狗不再犹豫，毛挤掉了就挤掉了吧，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自己站在了屋外。它周身拍打了一下，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要去减减肥了。
它跑到最近的邻居家门口去挠门，并使劲地吼叫了几句。叫完之后又等了会，不见人出来，它又开始挠门，叫声也尖锐了些，可是仍旧不见人出来。它只好去下一家，用同样的方式叫门。一直叫到第四家，也就是大林家，才把门叫开。
大林的爸爸来开门，见到是小白狗，就很不耐烦地说：“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我家鬼哭狼嚎又挠门的是想做什么？我可不是龚老头，我不会依着你胡来。”
小白狗哪里有闲心听他说这些，一下就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裤腿。大林爸爸惊呼：“你这癞皮狗，怎么老咬人裤腿的？上次才把龚老头的裤子咬坏，你不好好反省，大半夜还跑来咬我裤子。你再不松开，我就把你甩出去了。”
小白狗急躁得很，咬着哪里还肯松嘴，一个劲地把他往外扯。大林爸爸气得用另一只脚踢它，一边还咒骂不止。可无论他怎么踢怎么骂，小白狗就是不松口，反倒是大林爸爸累得气喘吁吁的。
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把大林给吵醒了。大林看到小白狗这个样子，赶紧阻止爸爸：“它应该是想拉着你去哪个地方。”
小白狗不咬大林爸爸了，反过来咬住大林的裤腿往外拉。大林跟着它来到老人的家里。大林也顾为是这么多了，真接找东西把门撞开。他快步走进去，摸了下老人的额头：“天啊，怎么这么烫？这是发高烧了。”
他立马打电话叫来了小木和赵庆，着急忙慌地把老人送去了医院。一直到天亮，老人的烧终于退下来了。大林想想当时那个情况都有些后怕，说如果不是小白狗，老人说不定烧成什么样子了。老人说，我这一辈子就没生过什么病。之前看林子的时候，夏秋季节总是嫌屋子里太闷热，多数是直接躺在树底下睡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照样精神抖擞，一点事没有。
赵庆就说，你也知道是以前了，以前你年轻身体好，现在老了可不能再这样了。这次是有小白狗守在你的身边，下次你独处时再遇到这种情况可怎么办？
小白狗依旧站在床头，赵庆刚说完它立马就“呜呜呜”的低声叫唤。也不知道它是在赞同赵庆还是在表忠心说自己不会离开老人。
大林说，晓明是个最孝顺的孩子，他如果知道你病了，指不定得多伤心了。所以你哪怕是为了让他放心，你也一定要让自己好好的才行。
老人愣怔了一下，点头：“晓明是个最孝顺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担心。我要尽快好起来，跟以前一样。不，要比以前更好，我要让晓明放心。”
大伙儿见老人想通了，都松了一口气。老人看看小白狗，又看看自己手上还在打着的药水瓶，想叫一声癞皮狗，可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想了想，突然对着小白狗喊道：“阿明。”
他这一声不但让小白狗吓了一跳，也把正在说话的大林和赵庆吓了一跳。他们以为老人又在想晓明了，就准备安慰安慰他。却看到老人用手抚着小白狗的头说道：“以后我就叫你阿明吧。”
阿明欢快地甩着尾巴，绕着病房跑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五、
老人的身体好利索之后，赵庆就来找他了。他告诉老人，明天村委宣传队准备在河边向村民及过往行人派发宣传单，你要不要参加？
老人问：“你们是要宣传什么？”
赵庆说还能宣传什么，还不是那天晚上我们说的那些。老人赶紧接话，这还用问吗？我是肯定要去的啊，我还要带饭去呢。
赵庆赶紧摆手，说你明天还是不要带饭了吧，我估计有两个小时也就完事了。等到什么时候真的清理河道了，你再芾饭去吧。
老人点头，说那明天就不带饭，以后再带好了。
赴庆站起来往外走，说还有几个人也要去通知一声。走了一段路又跑回来提醒老人：“明天早上八点在河坡头那里集合，能提前十分钟到最好。”
第二天，老人起得很早。他往阿明的碗里倒了点饭，交待它：“你乖乖在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虽然赵庆估计两个小时就能完事，但很多事情谁都说不准的。所以我给你备了点饭，你饿了就吃。”
阿明不出声，连它高兴或不高兴都喜欢的“呜呜呜”声也没有了。老人当它默认了，于是吃了点饭就出门了。谁知他前脚出门，阿明后脚就跟上来了。老人就恼它：“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乖乖看家，我努力把宣传单派出去，希望能尽快改善我们的居住环境。你明明答应了的，怎么我刚一出门，你就跟来了？你快点回去，你的饭我已经准备好了的，够你吃两餐的。最迟到下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你不要担心。”
阿明没听到老人的话似的，几个跳跃就跑到他前面去了，还回过头来等他。老人就说，你作为一个曾经掉进过河里的狗，是不适合到今天那样的宣传活动上去的。不然这算什么呢？人家一看到你，就会认为我们宣传的能力不好，宣传的东西也不好，如果真好的话，怎么会让自己身边的狗掉进河里了呢？所以你还是不要去了，老老实实回去看家。
阿明把尾巴摇得飞快，老人瞪眼：“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摇得这么快，我就答应你了，你这样只会让我眼花。”
阿明又扑上来咬老人的裤子，老人摆手连连后退：“你可千万不要再来这一招了，你咬坏的那条裤子还没有人给我补。再咬坏一条，我明天就不用出门了。”
阿明就不咬了，站在那里等着。老人叹气，知道它这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去了。自己又不能对它用强的，自从生病后就没再凶过它。再说就它这狗脾气，是用强就能阻止得了的吗？既然它要跟着，那就跟着吧。
他们到的时候，河坡头还一个人都没有。老人就在坡上坐下来，面朝着河面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啥。阿明在他的身边打转转，做各种怪动作吸引他。老人拍了拍阿明：“等到河道整治好之后，我要在这两边都种上树。种那种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树，五颜六色的，永远有春天的味道。这样的话，肯定会吸引很多鸟儿来这里聚会。我告诉你，它们是天生的歌唱家，叽叽喳喳的，多热闹呀。这是我听了几十年的歌声，听不厌的歌声。”
阿明就“汪汪”着附和老人。老人就笑，你汪汪什么？你又没有听过。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种树，有树就有鸟，动植物就是大自然，晓明肯定也会喜欢的。
那天老人跟着宣传队员们给过往行人派发宣传单，偶尔也把他憧憬的大自然宣传宣传。大伙儿听了都竖起大拇指，还有人出了不少主意。也有人问，会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树吗？
老人摇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树。我以前守护的是竹林，对其他树不太了解。但就算是没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树也难不到我。我可以种很多种树，把花季错开，这样不就可以每个季节都能看到鲜花了吗？”
于是他们就开始讨论，什么树在春季开花，夏天什么花好看，秋天的花代表着什么，最抗寒的花有哪些。他们讨论得非常认真，好像河道已经整理好就等着这些花来装饰那般。这样的讨论让他们忘记了时间，彼此的关系也亲近了好多，会如相识多年的老友般打趣。老人对赵庆说，以后要多组织多开展这些活动，这样不但能提高居民的环保意识，还能使乡邻更加和谐，这是多好的事呀。
赵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之前的方式有欠缺，以后真得改进改进，要亲近居民亲近大自然。
宣传队散去之后，老人又带着阿明来看晓明了。走到那片光秃秃的土地上时，阿明就有些紧张。它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好像随时都能扑上来似的。老人拍了拍它：“你这个样子会吓到晓明的。其实我也奇怪，晓明一直都不喜欢狗，甚至还有些害怕，可那天他看到你落水，却能够在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你。这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我的晓明做到了。我从来都知道，他一直都是善良的孩子，一直都是。”
老人说话间用手拭了下眼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阿明看看老人，又看看河水，也叹息了一声。老人说，晓明最喜欢木棉树，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种一排木棉树吧。这样不但晓明能看到，我在种菜的时候也能看得到。
阿明点头摇尾巴，老人就笑了笑。老人说它这个样子傻傻的，阿明就又点了点头，摇了几下尾巴。一人一狗就这样走在河边，走在阳光下，他们的步子迈得很小也很轻。他们偶尔没有同步，但仍让人觉得他们是那样和谐。
老人在屋檐下做小木屋，做得很认真，很仔细，把木板木条上的毛刺都弄得干干净净的。阿明不明白他干嘛要做这样一个东西，但它觉得老人认真做事的样子很好看，就一直趴在旁边盯着。
小木屋做好之后，老人又从屋里拿了件衣服垫在里面。阿明越发好奇了，看那衣服的大小就知道肯定是晓明的，现在把它摆在屋檐下做什么呢？
它跳到木屋的小门前，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老人就是这个时候推了它一把，把它推到了木屋里，在晓明的衣服上打了两个滚。阿明有些发懵，有些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到这木屋里面来了。
它不要在这木屋里，虽然看起来还不错，但就是不喜欢。它要出去，它刚站起来就听到老人说：“你以后就睡在这里，这比你直接躺在地上要好，地上有湿气。”
阿明不知道他说的湿气是什么，明明地很干，一点都不湿，又哪来的湿气？就算是有湿气又怎样，我又不怕这个。这个狡猾的老头肯定是在找借口把我赶出来。阿明一个跨步就出了木屋，可老人在同一时间关上了门，它进不去了。
阿明气得不行，这老人太狡猾了，居然用这一招。它晃了几下脑袋，就扑过去挠门。老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他说，你不要吵，快去睡觉，明天再带你去河边玩，带你去看晓明。
阿明认为去河边看晓明跟它现在要进门休息没有半点关系。明天要去河边，要去看晓明，但现在它也要进门，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它挠得更用力了，嘴里又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可老人不理它，屋子里的灯也灭了，眼前的整个世界黑乌麻漆的。
这个老头实在是太狡猾了！阿明气得呲牙咧嘴的，站在门口呆愣了好久。突然它眼前一亮，尾巴也欢快地摇起来。只见阿明跑到上次那个窗口，一个跳跃就站在了窗台上，一个扭身就挤了进去。屋里马上就传出老人的声音：“你怎么进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汪汪。”
“你怎么知道从这里可以进来？”
“汪汪。”
“看来下次我要把窗户也关好了。”
“汪汪汪。”
“告诉你哦，你不要再趴在我的鞋子上面，否则我现在就要把你赶出去。你难道不知道，你好几个晚上都把我吓得一大跳吗？现在又给我来这一招。”
“汪汪汪汪汪汪。”
“你别给我汪汪汪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我都说了要你别趴在我的鞋子上面，你怎么把我两双鞋子都占了？”
“那个小木屋我做的那么辛苦，专门用来给你睡觉的，你怎么不去睡？为什么就一定要趴在我的鞋子上面呢？我真想知道我的鞋子上面到底有什么？”
任老人说什么，阿明都不再“汪汪汪”了。老人说了一通后，也没有话说了，只好睡觉。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一个仰躺着，一个面朝地，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打扰你。挺好。
六、
没想到这次村委干部的手脚那么快，在他们参加了几次宣传活动之后，就收到消息要开始整治河道了。知道这个消息后，老人兴奋得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他跟阿明说，等到河道整治好了，我是不是就能看清楚晓明的样子了？这几个晚上我都有梦到他，可是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我想，肯定是黑黑的河水让他变成了这样。现在好了，我要去帮忙，要尽快把黑黑的河水换成清清的河水，晓明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我肯定就能看清楚晓明的样子了。
老人真的如他自己之前说的那般，带着饭，带着阿明一起出现在河道整治的队伍中。他要把从河道里挖出来的黑黑的泥巴挑到指定的车上去，赵庆过来抢走了他的扁担。他就去搬砌河岸的石头，又被大林抢了先。老人气得跺脚：“这里这么多活，你们不要和我抢。你们不要把我当老人，这些活我都能干，干得肯定不比你们差，也不会比你们慢。”
砌河岸的师傅就笑。老人说你不要笑，我知道自己的力气。师傅就说我不笑，我不笑，我给你指一个活吧。老人有些傲娇，我来这里就是做事的，有活给我干就行，干什么都可以，我有力气，我不挑活。
师傅就把老人带到一个中年男子面前。他对老人说他在砌花盘，你帮他打下手吧。
老人嘀咕：“砌花盘是好事，但我还是想去挑黑泥巴。我要把河里的黑泥巴都挑走，这样河水就清了。”
师傅说你刚刚才说有活就行，怎么现在又不想砌花盘了？我跟你说哦，你别以为砌花盘不好，这可是以后我们整条河道的门面呢。
老人说我没有挑活，只是想快点把黑泥巴挑走，我看到这黑泥巴就心闷。师傅说，你就放心吧，我们肯定会尽快把它全部弄走的。老人点头，那我就在这里帮忙砌花盘吧。其实对这一个我还比较在行的，以前我在护林的时候，闲来无事就经常给树儿草儿砌盘子。师傅就笑，那我不应该让你给他打下手，应该让他给你打下手。老人说，我们互相合作吧，谁也说不上谁给谁打下手。
老人说完就准备开工。阿明用身体蹭老人，老人不理它。阿明就跑到他的另一边继续蹭，老人就说：“活都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你没看我刚才是怎么争取的吗？所以你蹭我没有用，你要去蹭师傅，要缠着他派活给你。”
师傅觉得老人很可爱，就问他：“要我派活给它可以啊，它会做什么呢？”
老人挑眉说，我们家的阿明可厉害了，能做的事老多了，每天晚上都不肯闲着，要帮我守两双鞋子呢。师傅笑，这可是它的天职呀，我可不能埋没了。
阿明对于师傅把它带到一个土堆前的行为是很不理解也很不满意的。这样蹲在一个士堆边上，算什么活？所以师傅刚走开，它就跑了。它要到老人身边告状去，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竟然派了这样一个活给它，这不是埋没人才吗？还说不埋没，真是说话不算话。
老人却告诉它，说那是混泥土，是维修河道最重要的东西。阿明不相信，它看不出那样一个土堆有什么好重要的。老人见它不肯离开，只好许下承诺：“你服从安排，听师傅的话去守那个土堆，今天晚上回去我们就加餐。”
加餐？加餐好啊，阿明最喜欢加餐了。它立马就跑去土堆那边，蹲坐在那里笔直笔直的。谁若靠近土堆，他立马就大声叫喊。它要让所有人都听到它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知道它有在工作，也借此机会提醒老人不要食言。当天晚上回到家里，老人果真给它加了餐。阿明当即就决定，明天还要去守那个土堆。
环境的破坏是容易且快速的事情，可想要把环境变好，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但凡有人出工的日子，老人都要带上饭和阿明一起去到现场帮忙。阿明在现场非常能干，也很讨人喜欢。往往别人一个眼色，它便已知晓他的意思。遇到它力所能及的东西，它就用嘴巴咬着递给人家，遇到他拿不动的东西，他便会帮别人找到。
工友们开始亲切的叫他百宝箱。可是阿明表示，它不喜欢百宝箱这个名字，而是喜欢别人叫它阿明。开始工友们还不知道，叫它百宝箱的时候，它总是反应迟钝，还以为是它的耳朵不好使。后来他们才发现，叫它百宝箱时，它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而叫它阿明就不同了，它老远就能听到，总会第一时间就赶过去，精神抖擞的。于是，工地上总会出现这样的对话：“阿明，把那边的扳手递给我一下。”
“汪汪。”
“哎呀，你拿错了，这把是刀啊，我要的是扳手，你不会连扳手是怎样子的都忘了吧？你明明昨天还记得的呢，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什么美梦，所以就不记得扳手了？”
“汪汪汪。”
“阿明真厉害，这下对了。等下我叫龚老头给你加餐啊。”
“汪汪汪汪汪汪。”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它兴奋得不得了，大伙儿就都笑了。阿明更高兴了，把大伙儿要用到的东西都给他们递过去。如果你以为阿明是胡乱咬着东西就递给人家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东西是哪一个人的，它心里清楚得很。有调皮的工友为了验证它的记忆力，故意把自己的工具塞到别的工友那里，结果第二天阿明还是第一时间就找出来了。大伙儿都对阿明竖起大拇指，它却傲娇地扭身去找老人了。
老人和阿明自带饭去工地帮忙的事情被很多人知道了，也影响了很多人自发地前来帮忙。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是经典。工程的进度比原本预期的快了很多，这是让很多人都直呼“不敢相信”的事情。这也是让老人最高兴的事情，他觉得这几个月的辛苦都没有白费。他终于可以开始在河道两边种树了。
赵庆问老人想在河道两岸种上什么树？老人：“我们种木棉树吧！”
大林拧眉：“你怎么想到种木棉树的？你知道它的花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吗？准确来说，从花开到花败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木棉树的花朵虽然非常好看，但这么短暂，我觉得就不太好了。”
老人很坚持，他的声音也高了几个度：“你们知道吗？木棉树象征英雄，又叫英雄树。花开的时候花色鲜艳而不俗气，就像热血一样，即便花败也不会褪色，有着英雄一样的气节，这是在其他树上很难见到的品质。还有最为重要的是，木棉树的花语是珍惜幸福，珍惜身边的人。它的花期短，正是在告诫我们要珍惜身边的幸福。告诉我们，幸福来之不易的道理呀。”
大林还想说什么，被赵庆拦住了：“那就种木棉树吧，我也觉得木棉花好看。”
老人高兴了，说是吧，喜欢木棉树的人多着呢。我明天就去买树苗。赵庆说带几个人一起去，然后开个发票，回来可以报销的。老人摆手，说买树的专项资金就留着买别的树吧，木棉树的钱我来出。赵庆说不行，这不是个人的事情，总不能让你出了力，还要出钱吧？老人笑笑说我心里有数。
买来的木棉树全部种下去的那一天，老人喝了一点酒。阿明这才知道，喝了酒的老人是那样话多，那样幼稚，又哭又笑的。阿明就围着他转圈圈，嘴里“呜呜呜”地应和着。老人就笑骂：“你懂什么啊？说话都不会说。”
阿明趴在老人的脚上，面朝鞋子屁股朝天。老人知道，它这是在抗议呢。老人就拍了它一下，说我知道了，你什么都懂，都会帮忙守混泥土呢。
阿明和老人每天都会去看那些树，每次走了一圈后都会坐在坡头休息一会。老人每天都要念叨，现在晓明应该很忙，忙到都没有时间来我梦里了。那就换我来看他好了，坡头就是我们相见的最好地方。阿明每次都静静地趴在老人脚上，老人喜欢一边摸它的头一边说话。说的都是晓明的事，说到开心的事他就一个人笑半天，阿明就摇着尾巴回应他。说到难过的事时他就会沉默好久，也不摸阿明的头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明就抬头看他，时而“呜呜”两声，直到老人回神摸头。
木棉树成长得很快，快到阿明都没有记住它到这片土地时的样子，就已经看不到它的头了。到木棉树长得比老人高时，河里的水也已清彻见底。老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靠坐在木棉树下，看河里的鱼儿表演。阿明最喜欢做的事，还是趴在老人的脚上，听他的念叼声，也听世界的声音。
老人靠在树下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手停了很久，久到阿明已经记不起是第几次抬头看他。他面向河道，双唇微抿，嘴角往上弯了个好看的弧度，眼睛始终闭着。阿明的“呜呜”声也未能让他醒来。它呆呆地看着老人，想看看他要过多久才会换个姿势或者是表情。
阿明看了很久，久到自己都犯起了迷糊，天空中突然而至的鸟鸣惊醒了它。它又看向老人，老人还是刚才的模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