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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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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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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人

憨人的憨是有目共睹的。

憨人有一米八的个头,宽肩,长腿,走路却是跨腿摆臂的慢镜头。怎么形容这一慢镜头呢?见过因信号不好卡壳而迟缓慢进的画面吧?憨人的步幅就是那个样子,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机器人走路般的卡顿。他的步态是流畅的,但又不似女人那般扶风摆柳。也确实不能有那种姿态呢!你想啊,如果一个人高马大的庄稼汉,真像个女人般走路扭腰摆胯的,那成什么行款?那不是叫人膈应吗?但憨人走路的姿势也着实让人不敢恭维,不过,他那长臂长腿的划动在人群里还是格外醒目的。只是,这一醒目并非什么好事。

那天憨人在市场就被人捉住了,捉住他的是一个卖菜的老妇人。老妇人紧紧揪住憨人的衣摆,还没开言就打了哭腔:“你怎么下得去手哇?我卖一天才守得二三十元的菜钱,你竟然拿一个假一百来哄我?”

憨人目瞪口呆,云里雾里地回不过神。他失神地望了老妇人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买菜呀?”

“就是你,就是你!”老妇人生怕憨人逃脱一般,揪着衣摆的手更紧了,她扬起另外的一只手,那里捏着一张红艳艳的百元票子。

憨人惊慌极了,四处张望,欲寻求救星一般。“我,我这是空着两手的呀?”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脸已经红得像关老爷。

“谁晓得你把菜藏哪里了?我认得你的衣服,还有你这样走路慢慢吞吞的样子。”老妇人言之凿凿地说,“就是你,不会错!大家都给评评理,评评理哈!你们都来看看,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欺骗我这个老婆子……”

“这真是张假钱?”涌过来的人群里有道声音问。

“我哪晓得呀?我就想着多卖一把菜,我找了九十七元给他呀!要不是旁边有好心人提醒让我把钱看清楚,我还不晓得这钱有问题呀!”老妇人一边说一边把钱递给那问话的人。

“这钱……”那人不敢确定真假,“这么崭新的票子只怕得验钞笔来验一验呢!”

“我,我……”憨人很想说他荷包里根本没有九十七块的零钱,他甚至想把荷包翻转过来给老妇人看看。可如果老妇人又说他藏在了别处,他该咋办呢?

有热心人已经鉴定了钞票的真假,所有的目光一下子投射到憨人身上。

“换一张钱得了,别在这里阻碍交通。”有人吼了一嗓子。

“这是有多缺德呢,欺骗老年人。”又有声音说。

憨人越发不知所措起来,他不敢碰撞任何人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全身火热,那里有被灼伤的疼痛。他为难地转动着身子,被网住的困兽一般。

“还不换一张!”不知谁十分有力感地喊了一声。憨人吓得一哆嗦,手伸进裤兜,鬼使神差摸出一张毛爷爷来。

“你给我买的毛线呢?毛线呢?啊?”女人气愤地质问憨人,“你有钱换假钱,你没钱买毛线呀?你多能耐呀,你活雷锋啊!”就连毛细血管里都填满了愤怒的女人觉得自己已经拿出浑身解数来讥讽憨人了。她要刺激他,要把他刺激出几分男人气来,但憨人还是那个憨人。他就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垂着头,十足足的一个做错事的娃子模样。

“唉——”女人挫败地长叹了一口气,转头去收拾被她摔得满地都是的物件。

村人都晓得了憨人被讹的事。活该他被讹!谁让他憨人那天手里刚巧就有那一百块钱呢!憨人手里几时有超过十元的钞票的?偏偏那天他就有一百元钱!那是他女人让他去买两斤毛线为娃们织毛衣的钱。你说你买毛线就买毛线嘛,干嘛要去逛菜市场呢?所以说,活该他憨人倒霉!憨人就是憨人!

后来,憨人给隔壁乡邻四野供应蜂窝煤时,有人递百元整钞让他找零,总会加上一句:“钱看好哈,过手了我就不认的。”

憨人就笑。他一边找零一边说:“我要不是看她是个老人家,又哭得鼻涕眼泪流的,确实造业(注:造业,方言,可怜。),才不会……”

“才不会么样?”那人仿佛把憨人的骨头缝都看透了一般,“你还有能耐脱身,有胆子不赔钱?”

“我,我,……”憨人欲言又止,不知是因为觉得说不清呢,还是觉得不值得辩驳。

憨人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后,家里就余下了三条光棍。女人还算有点良心,走之前在枕头下压了一千元钱。十八岁和十六岁的儿子出门打工去了,憨人从枕头下的一千元钱里拿出八百元买了一头黑瘦的骡子,开始了拉板车贩卖蜂窝煤的生意。

人们都说憨人的女人迟早会跑。那女人,眉眼里有股狐狸味,皮肤又那么白,憨人怎么守得住?可是这女人也不能捡个男人就跟着跑啊?还是个有妇之夫,还是憨人的堂叔伯兄弟,他们处对象的时候那男人还跟憨人一起走过亲爷吃过鸡蛋。都说朋友妻不可戏,这还既是朋友又是兄弟的女人呐!哎,这世上有些事啊,如何说得清呢?

有人说憨人就是憨,苗头早就有,他就是看不见。说你没瞧见那男人身上的毛衣吗?和女人手里织的毛衣一个样。女人手里的毛衣没有了,那男人身上却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那男人的女人找憨人闹过,可那不是造了憨人的业吗?憨人自己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何来一个说法去给那女人呢?

憨人每天天一麻亮就吆喝着他的骡子去镇上。到镇上有三十多里的路程。这三十多里的路程里,骡子在前头不声不响地走,憨人就坐在车头找事做——看看墨蓝的天空,数数稀稀拉拉的星子,看西沉淡白的月,也看东边腾出的一撇红晕。也有时他啥也不看,只闭目打瞌睡,让自己的呼吸与骡子的鼻息打成一片。

人们都喜欢买憨人送的蜂窝煤。

人问:“几多钱一个呀?”

“别人五角,我便宜两分。”憨人说。

“别人还不是四毛八?”

“你,你去问问,看谁卖这个价?”

“算了算了,四毛八就四毛八。”人说,“是蔡家煤?”

“王家的。”憨人说。

“真是王家的?”人质疑。

“骗你我是……”憨人要发誓赌咒了。

“来五十个!”人说。

“一百个吧,一百个好算账。天天都要烧的。”憨人难得的口齿伶俐一回。

一趟两趟交易之后,人们知道了憨人只卖王家的煤,并且总比那些煤贩子便宜个一分两分。他们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镇上就两家做蜂窝煤的,蔡家的比王家的便宜,王家的比蔡家的好烧。憨人只贩王家的煤却卖蔡家的价。

卖煤炭虽说是小赢小利的赚头,但日日朝朝下来,憨人也有了些累积。他的累积直接反映在他的房子面积上。

憨人开始扩建他的房子了。先是掀了布瓦屋顶加盖预制板——有人疑问过这种加盖的安全性,可憨人的妹夫是瓦匠,他说不能多加,加一层是不打紧的。再后来憨人就开始圈围墙。两米多高的围墙圈得极为壮观,村人说这怎么也超过一千方的面积。村人很不理解憨人的做派,打趣说:“你修这大的围墙干嘛呢?是要养一堆的猫猫狗狗和你做伴吗?还是你就准备养骡子,大骡子生小骡子,小骡子生小小骡子。”

憨人不做声,只是笑。他还在默默地扩建——倚着围墙盖出一长栋的平房来,在围墙上开出一个入口,装上两扇结实的大铁门,仿佛有许多金银财宝怕被偷去一般的架势。

憨人请师傅安装大铁门的那天,那个男人的女人来找他。那女人说那男人得了严重的肾病,说她的娃子处了朋友要结婚没有彩礼钱。憨人搓着一双大手在铁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那副焦躁、愁闷的模样让装门师傅都担心他是否还有经济能力去付门钱。

“这,这么办呢?早,早些时来说我还能抽出几个,这时候……”憨人低喃着,苦恼地望了几望他的铁门,望得那装门师傅内心越发忐忑。

“得几多钱?”终于,憨人问那女人。

“啊?”女人一副恍惚的模样。

“彩礼?”憨人又问。

“五万。”女人说,“五万拿不出来,三万肯定是逃不脱的。”

“娃子结婚是喜事。”憨人说。

女人不晓得她该不该接言,该怎么接言了。谁不知道是喜事呢?但倘若办不成……

“等等吧!”憨人说,“给我三天时间。”

憨人这一生养了两个男娃子,却操办了三场婚事。其间,是包括那女人的娃子的。憨人的娃们虽然没有了母亲的照拂,但格外志气。他们走进城里,从体力活做到技术活。从提灰桶干搬运到学汽修学缝纫。他们生活节俭,自己积蓄,一步一个脚印。憨人打电话跟他们说了那女人娃儿的婚事,他们二话不说,五万块钱就到了憨人的账上。憨人请来村支书,三人对六面写下字据,达成协议,一场婚礼终得以如期举行。

憨人说:“书记,钱啥时还都行,不急。”

书记对那女人说:“那可不能久拖着,这是多厚的一份情义呀!咱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那女人点头如捣蒜,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那男人没来参加自己娃子的婚礼,憨人却去坐了席,喝了酒,脸又红得像个关公样,不晓得是酒精的作用呢,还是打心底漾起的喜气。

那男人在病魔手里并没有挣扎多久,就躺在匣子里被女人带回了家,这一带,在村里带出了不小的波澜。

死去的人总归死去,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个大活人咋会跟死人计较呢?到底是一条根上长出的枝杈,兄弟至死是兄弟。憨人啥也不说。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个儿口拙舌笨,结结巴巴,就算正儿八经的,也说不了几句上得了台面的抻妥话。说不好就不说,多说多错。他只想带着他的娃们,规规矩矩地给他的兄弟给他娃儿的叔辈,办全一场丧事,让逝者入土为安。

憨人又来找支书。憨人说:“要,要钱,我,我出钱,要力,我,我出力。书记呀,你,你就看着办,办圆满就成。”

“这都不是问题。”书记说,“关键是人往哪里安置。”

“人?”憨人问。

“对。人,女人!”书记强调着。

憨人明白了书记的所指,粗糙的十指交缠着拉扯了好一阵,低着头发出了蚊蚋一样的声音:“随,随便她。”

“随便她?”书记问。

“随便她。”憨人肯定地回答。

女人又住进了她曾经的家。

村人说那哪里是她的家,那明明是憨人自个儿的。说那时节女人在时有楼房吗?有院墙吗?还有这服装加工厂,这棋牌室,哪一点是女人的?说这女人,会挑日子呀,这时候回来,就是享福的,享憨人的福。说这憨人就是憨人哪,没一点尿性,一生都是个熊熊样,哪有好马去吃回头草的?

也有人说公道话。说服装厂是憨人二娃的产业,二娃也是女人的二娃,女人享二娃的福,理所当然。

又有人气不过,说哪有姆妈这样享娃子的福的。娃子小时撒手不管,自己老了又涎着脸来指靠娃子。

也有人说,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家事,你管她该不该,理不理所当然呢?别个憨人没说啥,娃子没说啥,就行了。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得宽呢!

不过,再怎么说再怎么论,村人们该去憨人家的棋牌室照样去,去了看见女人还是会不咸不淡地招呼那么一句“洗衣呀”、“织毛衣呀”之类。总之是看见女人在做啥就说一句啥,以示接纳和认可,虽然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当然,三缺一的时候村人仍会直唤憨人来凑脚。

有人霎眼嘻嘻窃笑,说:“憨人只怕不能像以往那般直爽啦,管头回来了还能那么自由?”

“她有资格管吗?憨人还会服她?切!”旋即有人表示不屑。

话音才落,就见憨人摆脚摆手地过来了:“来,来。”

某天,憨人突然郑重其事诚诚恳恳地挽留整个棋牌室的村人,说是女人的意思。说女人以前跟人学过厨艺算得半拉子厨师,说要好好做几个菜出来,请大家和支书一起吃个饭。

这是一场极为热闹的聚餐。肉酒肉饭之间,推杯换盏之间,不觉得话多,笑多起来。还系着围裙的女人来桌边敬酒,一副温顺的模样。大家都夸赞她的手艺了得,做的菜花样多味道好,色香味样样齐全。说憨人有憨福。

“说起憨福这件事,我得举个例子。”席间一人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整个屋子一下子安静起来,“这件事嫂子可是肯定不晓得的。”

“那天我们四人打麻将,中途憨哥去上厕所,他怕我们看他的牌,就顺走一张。你猜怎么着?”那人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女人问。

“我们仨都看了憨哥的牌,发现他已听牌,在单吊。我们就想捉弄他,在已经打出的三张白板中抽一张扣在牌墩上。”那人说,“你想啊,统共四张白板,已经打出三张,任谁也不会拿着第四张单吊的。”

“结果呢?”

“结果憨哥回来,从从容容坐下,慢吞吞地伸出手摸牌。你们都晓得,他那大手,一个指腹就能把整颗麻将严严实实地遮挡住。我们就都憋着笑,只等憨哥在指头上一点点展露出白板来。哪曾想……”

“哪曾想什么?”

“哪曾想我们就听见了一声巨响。憨哥把麻将往桌上一拍,胡了!他拿白板吊白板呢!”

哈哈哈哈哈。屋子里炸出一层声浪。

“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和众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支书说,“脚大江山稳,手大掌乾坤。你们看看,憨哥的家可不是被他掌握得稳稳的吗?”

憨人呵呵地笑了。

202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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