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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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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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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糍粑

腊月二十八那天,邻居林嫂不知从哪里拖来一个油桶灶放在家门口的空地上。

油桶灶是用大油桶做的简易灶。寻一个空油桶,拦腰截断,取下半部,在截面的桶沿切割两三个排风口,然后从桶底向上走的桶腹一侧挖出一个正方形,最后在桶底抠一个既可供氧又可排灰的大小适中的窟窿,即成。油桶灶下烧劈柴,上架大铁锅,以往村里一般在办酒席中使用,多用于猛火蒸菜或者上甑蒸饭。如今,林嫂子拖它来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要蒸糯米打糍粑?

还不等我去问询林嫂以解惑呢,林嫂的老公梁哥就已经用推车运来一个地窝子。这地窝子不就是打糍粑的标配吗?我的记忆里,除了打糍粑,地窝子是派不上其他用场的。儿时的我就常常在那些不打糍粑的日月里,看见地窝子张着那张蛤蟆般的阔嘴裸露在露天里,日晒夜露,甚至长出青苔来,像披了一件不伦不类的破马甲。

地窝子就是一块特别厚实的梯形石块。下窄上宽,中间被能工巧匠凿出一个很大的凹槽,用来盛蒸熟的糯米。蒸熟的糯米被主人倒入地窝子,被两根打磨得光光溜溜堪堪一把握过的结实柳树木棍不住地舂、捣,直至成粘稠的糯米泥,才被心灵手巧的主妇装进瓷脸盆,或做成一块一块的包有绿豆馅的糍粑,又或者被直接倒在撒有一层米粉的桌面晾凉,然后切成一条一条的白糍粑。

儿时的年味里,相较于熬糖、打豆腐、摊豆皮,打糍粑的场面是最最具有人气,最最热火朝天的。

村人一般到了腊月二十八九才打糍粑,因为那样离年近一些,糍粑更有新鲜度一些,那样招待客人也显得敬气。而且那时候没有冰箱或者别的冷藏设备,大家是很怕糍粑被浪费的——绿豆馅可是不能久搁,否则就坏掉了。凑在年跟前打糍粑,年后用糍粑待客,吃的人多,消耗就大,不几天便所剩无几了。

打糍粑之前的准备工作是泡糯米。糯米大多被浸泡在硕大的木制脚盆里。一天一夜之后,鼓胀灰白的糯米就被一筲箕一筲箕端出来,在池塘里反复清洗。清洗得透白,才被倒入早就搁在大铁锅上等候着的木甑里,接受烈火的考验,蜕变出香喷喷的看似绵软却极有嚼劲的糯米。

糯米出锅算得打糍粑过程中的一个小高潮,因为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吃糯米。大家吃糯米鲜少用碗,多是用锅铲挑出半铲来,在手心里热腾腾地忽左忽右地颠来颠去,遂成团,然后一口一口地咬着吃。所以,每有糯米出锅,就会听到大人的吆喝:“来哟,吃糯米坨坨啰!”闻声,我们的小脚丫就飞奔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我要吃糯米坨子!我要吃糯米坨子!”虽然我们每个的小心眼里都知道此时的糯米坨子,只要你肯吃,能吃,是管饱的,但不知为啥就是要喊,好像生怕糯米长脚跑了。

倘若这时有路人经过,他也会毫不客气地走拢来,说:“哟,蒸糯米呢?来一坨尝尝。”

那时候的糯米,真好吃。一投喂进嘴里,口齿生香,唾液都分泌得格外旺盛。有时候你可以看到极馋的小娃子一边“哧溜哧溜”地吃着糯米,一边还流着口水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出锅的糯米太烫,只能尖着牙齿咬食,才导致双唇封不住唾液的。但那娃子的眼睛一定是直勾勾的,眼风的尾巴像一把可以无限伸长的软剑,直探进木甑里。

来吃糯米的大人必定会成为打糍粑队伍的主力,来吃糯米的孩子呢,就是这场热闹的看客啦!

打糍粑只用两根柳木棍,掌握柳木棍的可远远不止两个人。谁家一旦要打糍粑,总会隔壁几家互相叨问,然后相约一起。有时候约着约着,半个村子都共用一个地窝子了。因此,掌握柳木棍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打糍粑是体力活。糯米看似柔软,可真正是柔能克刚呢!糯米的粘性是不容人小觑的。柳木棍一旦捣到地窝子里的糯米堆上,就仿佛被什么紧紧咬住一般,伸缩就极不自如,甚而没有一把好力气是掌控不住的,所以打糍粑的都是能出力的汉子。汉子们紧握着柳木棍,“哼哧哼哧”地一下又一下用力舂,一棍起来,一棍落下。棍起棍落之间也有讲究。如果你还是个打糍粑的新手,就会落棍既没轻重也没节奏,就会觉得每一棍都非常吃力。三两棍下来,就已经气喘吁吁,汗挂额头了。这时候,一旁小憩的经验老到的汉子就会提醒:“注意节奏注意节奏哈!棍跟着棍走,棍要挨着棍下。”旁边若有闻言而不服气的愣头青嗤笑,那汉子必会说:“么样,不信哪?不信你试试!我单要看看你捣得了几棍?”那愣头青当然是下场捣不了几棍的。虽憋着劲想在那里多熬下几棍挣点自尊,但如牛的喘息和下淌的汗珠明晃晃地证明着一切,让我们这些黄口看客都眼明心亮,哈哈哈地哄笑出来。

地窝子主人肯定是开打的第一家,但如果他家只有一个主劳力,那是不需要动棍子的。主家只需手里握着香烟,一根一根地递给那些轮番替换下来休息的汉子们,嘴里说:“辛苦啦,辛苦啦!来,抽根烟歇歇气,抽根烟歇歇气。”

此时汉子们的棉衣大多半敞着,浑身冒着热气。他们很自然地接过烟,一边吸,一边观战,嘴里还不忘了夸奖某个耐力持久的汉子。被点名夸奖的人呢,面上好像鱼不动水不跳的毫无波澜,但手里的棍子,很明显地劲头十足了。

如果说装有糯米的地窝子是船,那握着柳木棍打糍粑的汉子就是水手,蹲在地窝子旁边拿条干净湿毛巾在窝沿边不停地擦呀抹呀,防止糯米泥溢出来和粘在柳木棍上的女人呢,就是当之无愧的舵手了。女人不仅要保证糯米泥不因溢出和粘黏而浪费,还要监督和把握糯米泥细腻的程度和匀度。度把握得好,做出来的绿豆糍粑就更光滑,更好看,也更好吃。

打糍粑其实也包括做糍粑的过程。捣好的糯米泥已经被装进瓷脸盆,和装有已经调好味煮熟、搓好的绿豆丸子的竹筲箕一起被搁在条凳上。两三个女人围坐在条凳周围,开始了对糯米泥的艺术加工。她们揪下一坨适量的糯米泥,拉抻成薄饼面,中间放一个绿豆丸子,包起,团一团,天衣无缝之后,在掌心一压,一个白皮中透着一点朦胧暗影的玲珑秀气的圆形糍粑做成了。女人们手不停嘴巴也不闲着,她们一边做糍粑,一边话家常。嘻嘻哈哈之间,只见紧挨条凳的方桌上,条凳脚边的簸箕里,已经被一排排整齐有序地贴上了一块块规整的圆形拼图。

在我们的新年里,绿豆糍粑是不可或缺的,就像北京年味里的饺子。大年初一到初四,早餐里必会有糍粑的身影。客人来了,糍粑也会当做一道快捷的点心上桌。绿豆糍粑被炸得外焦里嫩,糯米香和绿豆的清香交织着,让人食而难忘。

在工艺上,白糍粑比绿豆糍粑简单得多。白糍粑就是糯米泥被冷却后切成的长条儿,它们被深泡在水缸里,只要记着勤换水,是可以一直囤到六月天的。六月天里,劳作的村人们午间回来,取出一条糍粑,切成片,放在打散的鸡蛋液里蘸一蘸,然后“刺啦啦”地放进油锅里炸得两面酥软,盛在盘里,再撒一些或红或黄或白的砂糖,那绝对是你吃了还想再吃的美味。

林嫂是个麻利人,油桶灶也确实给力。好像还没多久呢,架在大铁锅里的木甑四周已经腾起了水蒸汽,糯米特有的香气渐渐四溢开来。梁哥正对着地窝子,洗洁精、钢丝球、抹布,好一番轮流招待着。林嫂叮嘱他要洗刷得干净一些,说吃食可经不得一丁点的马虎。灶口火光熊熊,温暖着林嫂弯腰添柴的身子。

许是被糯米香味的吸引,小区里的人陆陆续续围拢过来。他们寒暄着,闲论着,叽叽喳喳里掀起阵阵欢声笑语。

林嫂招呼大家等会儿吃糯米,梁哥早已掏出“黄鹤楼”来,一根一根递给人群里的男士。两根清洗得平滑光亮的柳木棍站立在一只装着水的大桶里,只等着那双双来使唤它们的大手。

糯米终于开锅了。锅盖揭开的那一刹那,猛然腾起的那一股蒸汽仿佛就是木甑的一声欢呼。一坨一坨的糯米被依次放在围观者的手心,品咂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李老师,来吃糯米哈!”林嫂喊我。

“刚吃过饭呢!”我推脱着。

“少吃一点呀,尝尝味。”林嫂再次诚恳相邀。

“吃点吧?好吃呢!”有人附和说。

我到底是禁不住诱惑,接过了林嫂挑过来的一锅铲尖尖糯米——很香,有小时候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几个吃完糯米的男士们已经在宽解上衣,准备着参与一场久违的热闹了。

啊,过年打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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